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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十六州【四】
明鸾上前两步,唤道:“阿简……”
余简勉强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陛下安好。”
他的脊背上满是血痕,半干的沥沥血迹淌在地上,打湿了下衣。
明鸾自然心疼,说道:“你若先叫我起来,我自会与师父周旋一番,也不必受这样的罚……”
“女帝陛下。”余简声音虚弱喑哑,却不容质疑,“您不必与重渊大人周旋。您或可与满朝百官周旋,但唯独不必与他周旋。重渊大人奉先帝遗命护持诛王杖,本该执此清君侧的刑法。下官侍君不力,便该受罚。倘若下官不受此罚,那重渊大人又岂会拘拿那大逆不道的擎苍?”
“他要去找擎苍?”明鸾脑子一热,“是你请师父回来的!”
“陛下难道还要庇护那个十恶不赦的罪臣?”
明鸾敛裙呼道:“师父手上握的是诛王杖!诛王杖出手便当诛乱臣、斩贼王,擎苍会死!”
前朝动乱,重渊一人带兵讨伐大曜以北十六州,所到处战无不胜、尸横遍野,被北方云中雪国称为鬼将军。
重渊是位孤臣。
孤臣一无所有。他自幼孤身一人,没有亲眷,从不徇私也不勾结为营。他的家产轻薄,随行的战甲一副、长戟一把、快马一匹、一月十五枚例钱用来买两壶浊酒,就再无其他。
满朝臣属都不喜欢他孤高,不喜欢他孑然一身,不同任何人亲近。
储姬明鸾年幼,先帝为保皇嗣血脉平安,特令重渊为明鸾之师,教导其骑射、兵法。自然,明鸾少时顽劣天真,兵书阵法偷懒瞌睡,经年累月也只学得三四成。她一派贪嗔痴浑,成日缠着重渊捉狗逗猫,骑在他肩膀掏鸟窝的稚事却没少做。
软糯糯一句“师父”,便欺得这位鬼将军竟终身未娶。
先帝自知不长久于世,便赐下一把诛王杖,要他立誓,倾其毕生勤王护位,忠心至死不改。诛王杖在手,上打君王昏庸,下斩贼子乱臣,可碎丹书铁券、白玉朝笏、万岁宝印。
也只有孤臣,才能握稳这只权杖。
余简抬头看见明鸾眸中神光闪动,难以置信:“陛下不要那罪臣死?”
“我想过了。”明鸾蹲下来,悉心拨开余简肩头被血凝住的发丝,“一个帝国的运作,就像是一个复杂的机括。像一座宫殿、一起高楼。榫卯的每一个边缘都该严丝合缝,不计较是柳木、红木还是梨花木。他说得对,政治不是非黑即白的。擎苍固然不是什么善类,他刚愎自用又满肚子坏水。但好人当不了首辅。”
余简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碎裂的声音。他苦笑一声:“陛下……像一个真正的君王了。”
明鸾蹙眉:“你不高兴,真正的君王都是无情的。”
“不,臣……”余简强撑的一口气落下,“臣很欣慰。”
他双眼轻阖,昏死在明鸾的怀里。
就像一只鸟,落在了云中。
安顿好浑身是伤的余简,已至深夜。重戴宝冠、披皇袍,穿缀满宝石的锦绣轻履。翠葆华盖的銮驾缓缓而启,八十七侍女举灯持扇,遥遥远行。
一路华光璀璨,停在了牢狱前头。
明鸾踏着软枕垫脚从銮驾上下来,看一眼戍守在牢狱前百千玄甲军,便知人就在此处了。
她急急扶着侍女下来,刚踏进阶下没有几步,便看见黑洞洞的牢房里头,重渊执杖出来。
他的披风未褪,下摆和军靴上贱了鲜血未干,被灯火一照便闪出湿润的光。漆黑的权杖顶端,银制的狼头手把满被泥肉,活似刚生吞了食物的蛮兽。
明鸾心里一凉:“他死了?”
云中十六州【五】 渴臣(云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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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十六州【五】
重渊看着明鸾神色仓皇,并未迟疑,憾道:“还有气。”
明鸾提裙便要往里去。
重渊横出手来挡住了她:“断了三条肋骨,抽了脚筋,狼狈得像一条狗。将死之畜,脏了你眼睛。”
明鸾驻步,牢狱内的灯火照得她的脸颊明明暗暗。
“师父,你知道帝都祭祀有多少款项吗?”
“师父只懂打仗。”
明鸾伸出两只手,将左手打开:“军队是国家的脊梁,但只会打仗的国家将是野蛮的。”说着,她打开右手,“政治是国家的血肉,它能带来经济的繁荣和律法的严明,开放的世风与丰富的文化才能使人民幸福。”
重渊并不说话,只看着明鸾讲话时发亮的眼睛,轻轻颔首。
“祭祀将先从国库拨款,而后臣属们作出表率。重臣们纳出钱财之后,各地乡绅、富贾便会接连响应。君王在祭祀中加强了皇权的权威,而臣属责表达了忠心,乡绅们附庸权贵彰显了面子,富贾们攀结亲贵得到了庇佑。而子民们,能从祭祀中得到寄托和精神的慰藉。”明鸾将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口,“祭祀劳民伤财,但对于君王权利至上的帝国而言,却有百利。这是我才想明白的,而我们的首辅一直在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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