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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三青子媳妇儿努力眯上眼,侧着身子往前两步,问:“这位小姐,东屋里住的是一对师徒,您找乌长庚乌大爷?”
    她没认出她来,也是的,平常当值有号服,下了职一件一裹圆的袍子满世界溜达,从来不讲究穿戴。现在呢,做了姑娘,身上没差事,闲暇时候多了,难免精雕细琢,这一打扮就叫人分辨不出了。
    她挺尴尬的,没打算弄得人尽皆知,想蒙事儿,结果三青子媳妇儿越走越近,两眼盯着她直发呆。半晌倒过气来,嗬地一声拔起了嗓门儿:“这不是小树吗?是不是小树?”边说边围着她转圈儿,“这怎么……一下变成女的了?欸,不对劲儿呀!”
    听见她吆喝,门里的乌长庚打帘出来,一看见定宜高兴坏了,颤声说:“咱们姑奶奶回来了!快,快进屋。”又忙着对关兆京打千儿行礼,“大总管来了,有失远迎呐,您里头请。”
    关兆京却推辞,笑道:“您爷俩有体己话说,我一个外人在场不方便,就不在这儿碍眼了。我在外头檐下等着,回头我们福晋出来,请乌师傅支应一声儿,这儿先谢谢您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颇有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以前不拿正眼看人的王府总管,现在话里话外都透着软和,乌长庚看他佝偻着背退到大门外头,这才醒过神儿来。就灯打量定宜,看她身条儿拔高了,气色也好,心里很觉安慰。
    相互搀扶着进了屋,定宜叫声师父,眼圈儿绣红,哽咽着说:“我一走一年多,到今天才回北京来。我在外头太惦记师父了,您身子骨看着挺好,我也放心了。我给您磕头,补补我这一年来没尽的孝道。”说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乌长庚忙拉她,“我挺好,意思到了就成,别行这么大的礼。”
    这时候夏至从里间出来,看见她就嚎开了,说:“小树啊,你光惦记师父了,就没惦记师哥?我上门头沟瞧我爹妈,回来你就不见了。咱们好歹是同门呐,你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瞧瞧现在,大变活人,我的师弟变成女的了,我心里……太难受了。”
    他难受一方面是在哀悼丢失的哥们儿,另一方面觉得自己和青梅竹马失之交臂,命数对他来说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定宜看惯了他咋咋呼呼的样子,笑着安抚他几句,夏至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略宽怀就乐颠颠张罗碗筷去了。
    他 们师徒三个忙叙旧,院子里可热闹开了。三青子媳妇儿好【hào】宣扬,压着喉咙却以人人听得见的嗓门儿在那儿指手画脚,“你们不知道,小树啊,原来是个姑 娘,现如今衣锦还乡啦!刚才进来个太监,看着像哪个王府的大总管呐,狗摇尾巴管她叫福晋。哟,可了不得,这是升发啦,当上福晋了!想当初自己捞袖子炒菜 呢,这会儿做福晋了……”说到后面说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来,又说,“不知道是哪位王爷瞧上她了,不过她打扮起来真好看。我那时候就说这孩子男生女相,没想 到她就是个女的。”
    边上有人敲缸沿,嘀咕着:“是女的还上顺天府当值?万一上头问罪,这个罪名可大了。”
    三青子媳妇儿就笑,“傻吧你,都做福晋了,除了皇帝老爷子,谁敢问她的罪?得了别瞎操心了,都散了吧!我们家小顺还没找干妈呢,正好这儿一现成的。”说着溜回屋抱孩子,十个月大的小顺趴在他娘肩上给扛进了东屋。
    福晋做干妈,王爷可不就是干爹!三青子媳妇儿算盘打得好,撩门帘进屋就把孩子往定宜手上凑,“你走了这么长时候,没看见咱们小顺出世。来瞧瞧,大胖小子。”
    定宜挺意外,她和师父家常也拉不成了,孩子递过来,不得不接着。因为以前没抱过孩子,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平摊着搂在怀里,这孩子眨巴着一双黑豆样的眼睛看着她,她替他掖了掖围嘴,笑道:“长得真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三青子媳妇儿趁机道:“小顺快满周岁了,还没认干亲呢。听人说孩子得舍出去,舍出去能消灾解厄。你瞧小顺合你眼缘呐,你收他做干儿子得了。我也不上外头托人了,咱们知根知底的,孩子舍你我放心。”
    定宜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事儿,自己也才十八,哪有十八做干妈的呀。她有点为难,“我还没成家呢……再说认干亲得看属相,我和小顺属相合不合呀?”
    这会儿是一门心思了,不合也得合呀。三青子媳妇儿一叠声说:“我算过了,合着呢。你自己没成家不要紧的,不就是眼巴前的事儿吗,认个干儿子还怕王爷怪罪不成?”边说边觑脸色,“还是……咱们门楣低,您瞧不上呐?”
    话 都到这个份上,还怎么推脱?定宜笑得有点尴尬,“哪儿能呢,街里街坊的。”看师父一眼,师父脸上透着喜兴,可能觉得自己的徒弟有出息了,有种扬眉吐气的得 意劲儿。这么着她也就安心了,笑着褪下一只累丝点翠镯,掖在小顺的襁褓里,说:“我也没什么准备,不知道该给孩子什么。这个你先替他收着,明儿我准备金银 碗筷和长命锁差人送来,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三青子媳妇儿哟了声,抱着孩子蹲了个安,学着孩子声口腻歪:“谢谢干妈,干妈心疼小顺,将来小顺长大了好好孝顺干妈。”
    定宜只管笑吧,除了笑也没别的了。原本要找师父说事儿的,结果中途认了门干亲,没那么些工夫耽搁了,顺道还得上灯市口东路探探去,便敷衍两句辞了出来。
    师父送她上轿,打着轿帘低声嘱咐:“那儿不像自己家,人多心眼儿杂,你自己万事多留神。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十二爷对你不客气了,说话带刺儿了,都别受着。这还没成亲呢,心里膈应了没法过一辈子。咱们是高攀,越高攀越不能断了脊梁骨,要不让人瞧不起。”
    定 宜嗳了声,“我记住了。”说不出的一种温暖和酸楚。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哪怕是受点委屈也必定劝她忍气吞声,只有自己家里人才是以她为重,师父和汝俭的心是 一样的。她勉强笑了笑,“您回去吧,外头冷,没的冻着。我今儿先走了,回头再来瞧您。我眼下住酒醋局胡同,要是有事儿,您打发我师哥找我来。”
    乌长庚点点头,放下了帘子冲关兆京拱手,轿子上了肩,两盏气死风开道,摇摇晃晃消失在了街口。
    走的走,进屋的进屋,萧索的夹道里一阵风吹过,卷起了道旁的浮雪。桑果树所在的夹角里走出来个人,狠狠啐了嘴里的花生衣,咬着槽牙歪嘴一笑,调头往胡同那头去了。
    ☆、第71章
    轿门上的铜铃在北风里扬起细碎悠扬的声响,两个轿夫加上一个扶轿的,人不多,不很显眼,到了胡同口一拐弯,上了灯市口大街。
    定宜打帘往外看,灯笼的光投射在关兆京脸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她启唇叫了声谙达,“打发人去索家探了么?”
    关 兆京应个是,“您前脚进城,后脚王爷就发话了。才刚您进大院儿和乌师傅说话,奴才在门外头候着呢,底下人来回了,说索涛家两个姑娘,十年前死了个大的,留 下个小的,小的就是您家三爷定了亲的那位。索家没儿子,这份家业后继无人呐,索涛就想给姑娘找个上门女婿。您知道的,城里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家,谁家愿意 当倒插门儿呀。”关兆京摇摇头,一咂嘴,“难找。人品学识排得上号的,人家不屑靠女家;愿意上门的呢,又都是些混吃蒙事儿的主儿,索家瞧不上。一来二去 的,姑娘就给耽搁了,二十出头也没给出去。”
    定宜一听有谱,坐直了身子问:“那现在呢?现在有下家了吗?”
    关兆京说没有,“也怪了,后来有几个不错的给姑娘说合,那姑娘平时好好的,可一到提亲就犯病,疯疯癫癫管她爹叫二舅。后来说索家二姑娘有疯病,名声就出去了,慢慢上门的人就稀落了。不过也有贪他们家家财的,死了老婆找续弦的想碰运气,都给轰出来了。”
    这么一说她又喜忧参半了,那姑娘没嫁是好事,可疯了,这就难办了。她拍着膝盖琢磨,一到提亲就犯病,是不是装的?没准儿又是个痴情人,撂不下和汝俭的感情,宁愿终身不嫁吧!
    她心里着急,探身往外看,隐约看见济仁堂的幌子了。索家在北观场胡同口,就是七爷说的那样,奇形怪状一个四合院,院子看样子挺深的,里头一个独栋的楼,檐角挂着两盏大灯笼,上头写着大大的索字。
    到 了门前又犹豫了,想进门找那姑娘说说话,又不知道拿什么借口。这时候关兆京的脸就是活招牌,他上去扣门环,寂静的夜里动静特别大。一会儿有人来开门,门房 伸出脑袋来,一瞧是关兆京,哟了声,赶紧出来打千儿,“给关爷请安啦!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快里边请,瞧这天儿冷的……”往槛外看了眼,迟登着说, “轿子里是哪位呀?别不是王爷吧……”
    关兆京笑了笑,“也差不多了。赶紧通传索大人吧,我们家姑娘登门拜访来了。”
    门房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横竖来头大了,不敢怠慢。一连摆了几下手,让小厮上里头回禀去,自己呵着腰上来,插秧打一千儿,请这位姑娘进门来。
    索 涛接了消息,两手提着袍角就从正屋跑出来。官场上混迹的人,消息灵通着呢,一打量这位穿戴不俗,又有王府大总管护驾,早猜出七八分来了。到跟前忙打千儿, 不知道怎么称呼,毕竟还没名分,来历也说不清,反正只管奉承着就对了,说:“卑职索涛给姑娘请安,姑娘连夜登门,卑职惶恐。您有什么差遣,打发人过来传话 就是了,怎么敢劳动姑娘大驾呢!”
    定宜忙请索大人免礼,笑道:“我来得太冒昧了,索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索涛忙说不敢,引路请她上正屋,索家太太在门上候着,左蹲一个安右蹲一个安,让丫头上茶上点心,很是殷勤周到。
    其 实索家不明白这位为什么入夜登门,想想平常和醇王府也没什么交集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坐下了,一时没有话题,目光往来如箭矢。还是关兆京先开腔,上下左 右打量,赞叹道:“索大人家布置得挺好,地方大,瞧着舒坦……您家现如今多少人口呀?家里公子小姐有几位呀?”
    索涛不知道他要干嘛,回答得有点迟登,“我膝下无儿,就一个闺女……”
    定宜顺势接了口,“能不能让我见见令爱?”
    索涛又一愣,看了他太太一眼,低声吩咐:“去吧,叫姐儿出来给大姑娘请安。”
    索太太去了,没多会儿带了闺女出来,先前大致说了来人的身份,那女孩儿也不言声,上来就蹲双安。
    定宜站起来相扶,细端详她,是个齐头整脸的姑娘。年纪不小了,二十七,对个女人来说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剩下的花期不过眼看着凋零罢了。不过她倒还好,天生不显得老气,打扮也得宜,从她脸上没瞧出岁月的端倪来。
    定宜携了她的手,碍着人多不好交谈,只低声问:“姐姐是在等人么?”
    二姑娘吃了一惊,眼神微漾。到底岁数有了,阅历也有了,很沉得住气,含笑道:“姑娘瞧出来了?”
    这就妥了吧!定宜欢喜不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和姐姐一见如故,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叙话,成吗?”
    二姑娘道好,前面引路,把她引入二进的正屋里。丫头奉了茶,都给支开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定宜捧着茶盏觑人家,二姑娘端端正正坐着,脸上坦荡。
    彼此都不开口,这么憋着不是办法,弘策不让她透露太多,她暗琢磨了,藏着掖着似乎不成事,还是得探探人家口风。万一真在等着汝俭,她这会儿带来消息,不是活命的良药嘛!
    她搁下茶盏一笑,“您心里头犯嘀咕吧,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上门找您说话来……其实咱们也不算素不相识,没见过面,但是有渊源呐。”她顿了下,小心翼翼道,“您恕我唐突,我听说您以前许过人家,是都察院的温家吧?后来他们家坏了事,您至今未嫁,这是为什么?”
    二 姑娘抬眼看她,这种事是藏在心底的,本来没人触碰,突然天上掉下这么一位,上手就揭你的伤疤,你是高兴还是生气?换了别人一定不乐意,可她不是,她寂寞了 太久,需要有个契机发泄。人家连夜来,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也许是有什么说头,不管是好是坏,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
    她心里热起 来,只觉一阵情绪翻涌,勉力按捺住了方道:“您是贵人,我一个包衣,当不起您一声姐姐。我们家姓索绰罗,您叫我海兰就成。您先头在前边儿问过我,是不是在 等人,没错儿,我就是在等人。我不知道您和我谈起这个是什么用意,但是我瞧出来了,您必定不是奔着好奇来的。”
    定宜颔首道是,“您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么些年推了这么多门婚事,挺难为您的。”
    海 兰淡淡一笑道:“您知道我拒婚,就应当知道我被迫装疯……我的那个人,发配长白山了,我想了好些法子,没打探到他的下落。我是妇道人家,几回想上那儿找 他,到底没能成行。说实在的我也怕,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在我眼里他是个英雄,只要他活着,一定能脱了奴籍回北京来的。我自己没能耐,只能 盼着他来找我,我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就是等着他吧,等他回来看看,看见我还没出阁呢,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所以天底下爱得真挚的人不止她和十二爷,有担当的男人,遇见同样有拧劲儿的女人,好些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定宜不胜唏嘘,叹口气说:“您和他从定亲到温家出事,也没多长时候,怎么一门心思等着他呢?发配了,好些事儿说不准,也可能流放途就中死了,您等着他,不担心到最后一场空么?”
    海 兰依旧是笑,“您说得没错,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架不住自己死心眼子。我十四岁那年和他定亲,他比我大一岁,那时候我们家住秦老胡同,他们家住山老胡同,他 从宫里下职回来,打北海一直往南,天天兜圈子从我们家门前经过。明明是绕了路想来见人的,我要出门和他照个面,他还装,说‘嗐,这么巧’,当人是傻子 呢!”她回忆了挺多,慢慢红了脸。下意识捋捋裙上褶子,低声说,“他是二等侍卫,穿酱紫的马褂戴红绒帽,腰上还挎把刀,骑着高头大马从胡同里哒哒的经过, 模样特别威武。我后来不好意思天天见他,就在窗户上挂个红手绢,他看见手绢就知道我在呢,我们就这么神交吧。再后来呢,他爹定了罪,他也给流放了,我那时 候真是……”
    她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定宜明白她的感受,少女情怀,谁能撞进心里来,也许会怀揣一辈子。她就是觉得好笑,自言自语着:“汝俭看着一本正经,原来挺会讨姑娘欢心。”
    海兰听她提起这个名字,人狠狠震了下,站起身拽她袖子,“您知道汝俭?他人现在在哪儿?”
    定宜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拉她坐下,温言道:“您别着急,他现在很好,在哪儿我不能告诉您,不过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回京来的。他也惦记您,您没许人家,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该当你们俩有缘分,就算断了十几年,后边还是会接上的。”
    海兰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又笑,嗳了声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失态的地方您别见怪。那他现在娶亲没有?有太太没有?”
    “您还落着单呢,他哪能娶亲呢!”定宜拿手绢给她掖眼泪,“我今儿和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您有个念想,您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说出去了怕对他不好。”
    海兰一叠声说好,又迟疑着打量她,“我要是猜得没错,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她站起来,往外看一眼说,“天儿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您记着我的话,后边再有来提亲的,还得接着推辞。再给他点时间,等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海兰应了,打起精神来送她到前院,关兆京和索涛闲聊半天,看见人来了忙起身接应,回身对索家夫妇躬躬腰,说:“得嘞,不叨扰您二位了,这就告辞了。下回约个时候,咱们正阳楼喝两盅,说定了?”
    索涛喃喃应着:“说定了、说定了。”把人送出了大门。
    人送走了,照旧一头雾水,就问闺女,“这十二爷没过门的福晋干什么来了?你们俩以前认识?”
    还没到说实话的时候,就是亲爹亲妈也得糊弄。海兰说:“不认识,这福晋知道我这儿花样子多,专程来借花样的。”没等她爹妈质疑,转身朝跨院门上去了。
    那厢定宜回了酒醋局胡同,进门见灯火通明,正屋里的人正昂首看墙上画儿呢。她抿嘴一笑,把披风解下交给丫头,自己快步进了菱花门。他背对门而立,她蹑着手脚上前,一下蒙住了他的眼睛。
    “是猫儿还是狗儿?”他笑着分她两手,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瞧你忙的,这么晚才回来,叫我好等。”
    她伸伸懒腰嘟囔,“我也忙呀,事儿多着呢!见了索家二姑娘,人家没嫁,也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主儿,怪可怜的。上我师父那儿呢,没说两句话,那儿老街坊非塞给我个干儿子。我可告诉你,我也是有干儿子的人了。”
    他缓缓滑下手,在那杨柳一样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看来这趟收获颇丰啊,好事儿全让你遇上了。既这么,趁热打铁吧。明天是我额涅生辰,皇后要过朗润园给她祝寿,咱们一道去,正好见见人,该定的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其实他不明说,心里也想借把好运气,不是愁别的,是愁他母亲贵太妃吧!
    定宜仰头看他,“弘策,要是你额涅不答应,咱们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凝眉道:“今天和老七说的话我是当真的,咱们宇文家的男人有这一劫,总为婚事闹得六亲不和。先前是太上皇,后来是皇上,现在轮到我了,他们能做到的事,我一样也能做到。”
    ☆、第72章
    第二天要见婆婆,定宜心里没底,天不亮就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好,坐在厅堂里等十二爷来。
    沙桐给拨到她这儿当值了,也是怕 有人捣乱吧,他自小跟着弘策,拳脚功夫好,能护她周全。前头去宁古塔的一路上两个人交情不赖,到一块儿也有话说,定宜不拿他当外人,就跟他念秧儿:“我可 太害怕了,比头一回跟着师父上刑场还害怕。桐子,你见过贵太妃吗?这人怎么样,好不好处呀?”
    沙桐说得算是比较含蓄的,“贵太妃这人吧,没别的,就是有点儿爱较真,脾气不大好。”
    定宜更觉得悬了,“这话怎么说?”
    “心 里也是苦吧,太上皇跟前受宠三年多,后来老爷子和皇太后和好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您想啊,昨儿还眼珠子似的捧着呢,今儿就给扔到泥里了,换了谁都得糟 心。她就是这上头不平,和十二爷娘两个感情也不深。太妃自己说过,将来不指着儿子奉养,这种话,说出来多叫十二爷心寒呐。那时候我们爷刚从喀尔喀回来,出 身的缘故给外放到那儿去的嘛,在那地方受了不少苦,耳朵都糟蹋了。回来一肚子委屈想跟亲妈掏心窝子,谁知道贵太妃就来这么一句,我看十二爷出去的时候眼眶 子都红了,有这么当妈的吗?”他摇摇头,叹口气又道,“我们爷不容易,打小儿放在养母宫里,人家没怎么当回事儿。自己亲妈呢,忙着抱怨,忙着伤春悲秋呢, 也不关照他,他就这么给挤兑着长大了。现如今遇着您,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真在乎您。所以您呐,今儿要是生受两句,好歹别往心里去。您和十二爷好就成 了,别人的话,三过耳门不入,您就炼出来了。”
    定宜听他絮叨一长串,明白这太妃不好处,沙桐是预先给她提醒儿。别的没什么,就是太妃对十二爷不看重,这点叫她挺难受的。帝王家有这毛病她知道,其实宅门儿里也一样,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她小时候也不和亲妈亲近,可这事儿放在十二爷身上,不知怎么特别让人心疼。
    她点点头,“我准备着挨呲达呢,为十二爷我也值。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了有二十多年了,这心结怕是解不开了。”
    “可 不是吗!”沙桐说,“论理儿老主子的闲话不该我一个做奴才的说,这也是私底下和您通气儿。当初宫里娘娘不少,太上皇光阿哥就十三位,还有好些没生养的呢, 贵太妃呀,就是气性儿太大了。”说着又笑,“听说七爷这回指的也是位蒙古格格,这可得留神。包王爷是个笑面虎,家姑娘会来事儿,七爷惧内,恐怕没咒念 了。”
    定宜笑着说是,“老天爷都给配好了,得有一个厉害的持家,门头才能撑起来。要两个一样脾气的,家就塌啦。”
    说 话儿天也亮了,胡同里响起一片鸡啼。定宜舒展筋骨出门看天儿,雪住了,天边泛起一片隐隐的红来,看样子要出太阳。两个哈哈珠子拿杆儿灭灯,也不取下来,从 灯笼底下的孔里探上去,杆儿顶上有个铜制小酒盅模样的东西,倒扣着憋那个火,一憋灭一盏。很快都弄完了,回身冲她一笑,拉拉扯扯往后头去了。
    她 掖着两手吸气儿,满世界都是积雪,空气冷冽清爽。现如今处境不一样,心境也不一样了。换了以前,这会儿正在马厩里牵马套车预备上衙门呢!她想起从前的忙 碌,心里也觉得安然。有的人富贵了,不愿意正视以前吃的苦,提起来满带唏嘘惆怅。她不是,她心宽,懂得苦中作乐,叫十二爷相上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
    傻大姐有福气,她低头浅笑,正打算回屋去,眼角瞥见他进门,端端正正穿着掐金银丝四爪团龙公服,戴三眼花翎暖帽、海龙皮缘边披领,冲她走过来,走得两肩生风。
    头回见他他也是穿公服,那时候对他莫名敬畏,这印象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呢。她站在晨曦里迎接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算贵太妃再怎么刁难也不会离开他。何况人还没见,再多的揣测都是空谈,也许传闻不实,也许贵太妃人很和善也不一定。
    她只管出神,他到跟前站定了,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弓腰问她,“怎么立在外头?等我吗?”
    她莞尔说是,往外看一眼问:“这会儿就走?”
    他嗯了声,“路远,到那儿差不多巳中,正合适。”上下打量她,今天她薄薄施了层脂粉,看着有种澹宁圆融的美。丫头拿大氅来,他仔细替她扣好领搭,笑道,“来不及吃早饭了,咱们路上买包子吃。”
    她说好,仰头看他,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料着也忧心吧!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故意取笑他,“昨儿夜里又看杂书了?精神头不大好啊!”
    他低声一笑,凑在她耳边说:“你不让我在这儿过夜,我一个人睡不习惯。今儿要是旨意下来了,夜里我就不走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