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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行了约有三五天,夏如安等人已至东褚边境的樨云山一带。山脚下有一家客栈,规模不大,装潢也一般,却已是这小镇上唯一的客栈。
    “踢踏踢踏踢踏……”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溅起一层稀薄的尘土。
    “主子,太阳已落山了,今夜不如宿留此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外,芊素抬头望望客栈招牌,询问里面的人。
    “嗯。”一道稚嫩的声音落下,自马车内出来伸出一只幼小嫩白的手,缓缓撩开帘子,探出一个头来,模样是约十岁年纪的孩子。一番男装打扮,样貌堪比天人,一眼望去便气度不凡。若不告知,别人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哪里能知道这竟是北曜当朝的皇后。
    自离宫后,路途遇见搜查追捕的官兵探子无数,都被她一一躲过了去。即使有了她的一星半点的消息,也已经被宣今等人解决个干净,哪里还能有她的行踪传回皇宫。
    想想这样前途未知的路,她没带上秋鱼到底是对的。起码呆在丞相府也算有个屏障,总比跟着她要安全得多。
    而天明城,想必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了,更不必说皇宫之内。
    是夜,御花园内大办酒席,场面热闹非凡。与往年不同的是,皇帝因身体不适而未能出席,就连小皇后也为了照顾他而留在寝宫中。这不免让那些想要趋炎附势、将女儿送到宫里头去当妃子的大臣们感到失望。但其中隐情,也只有主持宴会的太后心中明朗。
    此刻玄阳殿中无人值守,静寂得过分。内殿未掌灯烛,光线昏暗。只有从轩窗落进的皎皎月光静静铺洒了一地,窗上所雕刻龙凤图案在朦胧的月光中投影到桌上,斑斑驳驳。
    桌边一抹清冷孤寂的身影,一言不发地坐着。地上的影子被月光拉长,衬得如染白霜的地面越发单调与空洞。整个殿内都弥散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让人心中窒闷惆怅。
    皇祐景辰满眼怅惘地盯着手中的银盏,心里百感交集。
    今夜,是十五。
    他记得去年的今日,他还牵着她的小手游历御花园,在莲池中观赏西域进贡的凤尾鱼。还听她随口说,这鱼看着好看,尝起来就不知如何了。于是当晚自己便下令将那鱼炖了给她。
    前年的今日,母后无心地说想看民间的花灯,她便不知往何处寻来几百只放到天上,乐得母后合不拢嘴。更加让自己忘不了的,是她那一瞥带有挑衅和炫耀意味的眼神。
    想到这他浅浅地笑了笑,几乎连自己也不曾发觉。
    再前一年的今日,她成为他的皇后还没多久。她在宴会上自导自演,给了崔婕妤一个教训,也导致了后来那一场大火,让他永生难忘……
    一切往事皆历历在目,人依旧,地方依旧,只是今天却再不是昨天。
    朦胧的身影深刻而又飘渺,静谧而又真实。仿佛近在眼前,却又咫尺天涯。
    闭上眼,抬手,一口酒闷下。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动起了真感情,而且是这样深刻?大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许是上元节,御花园的初见,四目相对,交锋相错的时候。大概当那枚小巧而又张扬的身影落入自己心里,眼里,就已经注定此生再也逃不开,躲不掉。
    再许是去她家时,撞见她熟练地翻墙的时候。她非但没有心虚,还理直气壮地和自己斗嘴,甚至咬了自己一口,更加让自己对这样一个小丫头上了心。
    又许是她那次遭遇危险之后跳到桌上,瞪着眼睛和他理论的时候。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从没有人敢像她这样和自己说话的,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不一样的如安。
    她说,皇帝,我还有我的家人,都不是你称帝路上的石子。
    她不知,她那执着而倔强的背影有多让她他心疼。她亦不知,她那句伤人的话又让他心里堵了多少气。
    至此,他再看不透她,再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外人面前时常是一副孩童姿态,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却明目张胆地让他见识到她与年纪不符的心智。当他看着她在宫中将自己的的对手一个一个除去,仿佛儿戏。又看着她井然有序地安排后宫诸事,将各类宫廷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时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半人高的孩子罢了。
    是的,她的确是超乎自己的想象太多,超出一个正常孩子的范围太多。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过,是否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暗中助她。不论与否,他确实得承认,她帮助自己除去了不少麻烦。
    但他也明白,她也许将会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记得父皇在的时候,曾告诉还是太子的他,将来作为一名帝王,真情是最难得,却也最危险的。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再无他人。他听得懂,也记住了这句话。但对于如安,他却跟自己妥协了。
    他不愿意和她作对,也不愿意和她们家作对。他宁愿相信,她就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 半夜会蜷成一团做着噩梦,胆子大到谁都敢捉弄,在后宫中与她们百般争斗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当作那个能与自己携手并肩的人,好好地宠她,照顾她。不论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论将她留在身边有多危险。
    从一开始,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爱情,只是单纯地想见到她,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也曾想过,他是否只是将她看作妹妹一般,就像晚晴丫头那样。到后来他发现,他是真真正正地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哪怕她还那么小,他也会慢慢等,等她长大,穿上嫁衣与自己成婚。就如儿时听老宫人口中传的,父皇和母后成婚时候的样子。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理智的想法。他只知,他已经再也舍不掉,放不开了。
    手中的杯盏被他紧紧地捏着,仿佛是要捏碎一般。
    可她却是走了,这样坚决,这样狠心,甚至连缘由都未告诉自己。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他意识到她已经不辞而别的时候,自己的那份心悸,那份怒气,已经足以让自己崩溃了。就连她出城时耍的小计谋,自己都因心中郁结的怒气而未曾看破,后来冷静下来便立即想透彻了。
    抬手斟酒,一口灌下。 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酒中倒映着清亮的明月与他自己清晰的脸庞,混碎了道不尽的思念,滚烫入喉。
    他沉寂地盯着杯盏,直到酒溢出杯沿,晶莹透亮,潺潺汩汩。
    她要同自己天涯海角,他怎么会让她如愿。
    ……
    而此时此刻的夏如安,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床前月光倾洒一地,洁白缥缈,如雾如纱。窗外漫入秋时特有的桂香,淡淡的,沁人脾肺。
    她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天上的明亮的圆月,竟不自觉地想起那人来。这几年几乎每日都中在他的怀中安然入睡,如今离开了,反倒真有些不大习惯。
    今日,应是中秋吧。
    不知此时皇宫里是一派怎么样的景象……夏如安摸着脖子上的那把长命锁,心绪万千。
    这锁是那次大火后,他亲自给自己挂上的,之后便一直戴着,走的时候倒是忘记取下了。
    记得大火发生的那个夜里,他对自己的担心和紧张,竟全然不像是装出来的。可即便他是真的在乎自己,后来她在门外听见他对奕枫说的那句话又怎么解释?
    罢了,罢了。她摇摇头,不让自己继续想。
    不论如何,她都已经与那个地方,和那个人没有半点瓜葛了。
    银色的锁头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清亮,点点亮光里,“平安”两个字格外清晰显眼,端正而秀雅,给人一种心定神宁的无形力量。
    良久,她实在无法入睡,便独自一个人从客栈后门往樨云山的林子走去。
    一路上遍树是木樨树,小巧的嫩黄色花朵开满枝桠,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浓郁清甜的馨香。
    夏如安轻轻地踩着一地细碎的落花与枯枝残叶,拢了拢肩上披的外衣,顺着光抬起头,最终将视线落入那一轮吸人心魄的皎洁的月盘,眼神空阔廖远。
    此时的她不知,在与自己相隔千里的地方,也有一个人正和她一样无眠地望着月,无声地诉说着心中无以言表的寂寥。
    就在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一阵悠远的琴声自远处传近。连绵而悠长,幽雅而灵动。
    她仔细的听着,直到能辨清那乐调,她心下一惊。
    这调子是……
    ☆、新交
    这调子,分明是《高山流水》!这是她原来所处的那个时空才有的,这里的人怎么会?该不是她遇上同乡了?一阵莫名的激动与欣喜过后,她随即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去。
    林子很大,一眼望不到边境,曲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枯枝被她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和清亮的琴音相比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琴声缭绕在树杈之间,时而如山泉叮咚,时而健稳有力,在山谷中回荡得格外清晰。仿佛两只洁白的蝴蝶与轻盈的月光缠绕融合在一起,正翩然起舞。
    微弱的月光下,树影参差斑驳,或紧或密地交织着。小巧的木樨花层层簇簇地结在枝头,放眼望去尽是浓郁的黄。清雅的花香之中,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着在牵引着她往声源处去,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她转了两圈,琴声渐渐弱了些许,却不曾间断。于是又往回走,直到声音再次变得清晰。
    偶有清风拂过,散一阵馨香,树间的木樨花稀稀落落地不停掉到她头上,一粒一粒,活泼而又静谧。
    她感觉到琴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大概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心里竟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景象忽然明朗起来。她抬手拂去头发上的木樨花,直直地打量着前方。最先入眼的,是林中的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桌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只放了一只把银色的酒壶与两个杯盏,杯中也是空空如也。
    而在稍远处一株高大的木樨树下,端坐着一个正在拨琴奏乐的男子,月光笼罩在周身,宛如谪仙,正是那琴声的来源。
    男子身着月牙色衣袍,袖口和领口皆用金丝绣着繁复的图纹。墨黑的长发垂落,一对剑眉下狭长的眼眸静静闭着,容貌阴阳结合,刚柔并济,俊美不凡。
    夏如安看着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皇祐景辰那张脸来。她想,这天下,若有人的容姿能与面前这个人相比的,那也只有他了吧。
    只见那男子面色沉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撩拨,一派雍容闲雅的姿态。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你……从哪来?”夏如安怀着些许忐忑问道。
    男子未停下手中的琴,仿佛丝毫不惊讶她的到来,答道:“禇国。”
    接着,他缓缓睁开眼眸,目光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水谭注视着夏如安:“这么晚了,一个小孩子到这深林中来,不害怕吗?”他的嗓音在高低起伏的琴声中显得格外特别。
    “你是从哪里学的这首曲子?”夏如安索性避开他的问题问道。
    “一位故人。”男子淡淡道。
    夏如安见他这样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兴许那位“故人”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兴许是两年前在常陵行宫的宴会上听过她演奏。虽然当时在场之人不是各国皇室中人就是高官显贵,不过看这男子的穿着打扮,认识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你听这琴的音色如何?”男子熟络地问她,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站的是个多大的孩子。
    夏如安这时才开始认真地去听那琴声,不可否认,琴的确很好,而他弹奏得也恰到好处,充分地融入了意境在里面,叫听的人觉得身临其境。
    “不错。” 她如实说道。
    男子的表情也辨不出有什么变化,只听他道:“自然,此琴乃是天下三大名琴之一的‘九天',与那‘凤鸣'是一对的。”
    话音刚落下,夏如安那娇小的身影已形如鬼魅一般,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男子面前,手中冰冷的刀锋抵上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只需稍稍用力,面前之人便一命呜呼。她的小脸上一脸肃杀,语气陡然冷下:“你是什么人?!”
    男子从容地笑了,那般自然,那般淡定,甚至是觉得有些好笑,仿佛他脖子上的不是一把匕首,而只是一段普通的树枝。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危险的人要杀他,而只是一个小孩子拿着一截树枝在和兄长玩闹。
    琴声并未因这有些要命的小插曲而停下,弹琴的人也无半分紧张。“我不过是说到琴而已,你那么紧张作甚?那‘凤鸣’琴不是在北曜皇宫的小皇后手上,还是说……”他不顾颈上的匕首,抬头有意无意地瞅着夏如安,“你就是那北曜的小皇后?”
    半开玩笑的语气,令人不辨真假。
    夏如安将匕首再贴近他的皮肤一些,也并未见他有多少恐慌,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良久,男子转头继续盯着手中琴弦道:“来去匆匆,相逢便是有缘,身份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夏如安最终还是收起匕首,一个转身,二话不说地在石桌边上坐下,开始自顾自地斟起酒来。
    她欣赏他那种临危不惧的气度,同时也更加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想那禇太子也算是个对手,可两年前被她用匕首架在咽喉的时候,也是不可抑制产生了恐惧。要什么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培养出这样从容的气度。
    男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刻,问道:“怎么,不怕这酒中下了毒吗?”
    夏如安摇摇头:“若你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又何必以琴声相邀,引我前来。”
    男子没有因被她一语道破而感到丝毫紧张,反而显得那样气定神闲。
    “况且……”夏如安顿一顿,“我猜,你大概也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男子听后缓缓一笑,停下了手里拨琴的动作。“凭你这句话,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夏如安心中微微一顿,正要到她不会弹奏的那最后一章,却偏在这时停了。那么到底这里有没有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是说大概。”她不以为意道。
    男子闻言眼底浮上三分不解:“你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