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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94节

      邵大帅手握重兵,说话的口气也是不一样。东方逵堂堂保大军节度使,邵大帅说要训斥他,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弱小还真是原罪啊!
    第011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下)
    离开宁朔县后,大军折向东南,三日而至栲栳城附近。
    栲栳城,就是后世的志丹县。此地位置紧要,处于延州北通夏州的捷径附近,中唐以来就有驻军,而且还不是藩镇军队,而是神策军——此时当然已没有了,只有保塞军千人。
    栲栳城在宋代时乃宋、夏边界,北宋在此置榷场,与西夏进行贸易,当时叫保安军。
    这个地方,邵大帅还是有点想法的,有心占下来,但又不太好意思动手。盖因此地不但把截通往夏州的要道,同时亦可通往横山各藩部,自己若是在此驻军,对横山党项的控制力必定会进一步增强。
    可惜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保塞军节度使李孝昌亲至栲栳城迎接,并送来了大批粮草。
    “邵帅,东南边敷政县那边某亦准备了一批粮草,应够大军所需了。”李孝昌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树德身后,陪笑道。
    “定难军此番南下勤王,李帅亦有功,某定会禀明圣人。”邵树德说道。
    敷政县在今延安西南一百多里,今属甘泉县,此时为延州辖县,城临洛水。从敷政县再往东南,便是鄜州甘泉县了,保大军东方逵的地盘。李孝昌若想从延州前往敷政,除了走栲栳城绕路外,便只有翻山越岭,横穿党项人的地盘了。
    所以说,朝廷将鄜坊丹延四州划为两份是不太合理的,这四州本就为一体。李孝昌、东方逵各据一半,搞得都很难受。
    “邵帅,东方逵此人忘恩负义。昔年在某帐下为将,出征讨黄巢时,将四州之地相付,不意竟攀上了田令孜的关系,妄图夺我基业。微大帅,某已是丧家之犬,几无容身之地矣。”说到这里,李孝昌气愤难耐,似乎那东方逵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讨黄巢,李帅亦是出了大力的。并肩作战之谊,某至今仍记得。”邵树德笑道:“东方逵如今亦是朝廷节帅,若真是田令孜党羽,自当讨之,李帅勿忧也。”
    “东方逵善掩饰,邵帅万不能被其迷惑。若有召,某这边整顿兵马,与邵帅一同讨之。”李孝昌劝道。
    “李帅稍安勿躁。若问罪东方逵,还须得朝廷下旨。”邵树德说道。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李孝昌讷讷无言,有些不好意思。
    “国事紧急,某这便率军南下了,李帅自回延州吧。”
    说罢,便回到了军中,大军继续前行。
    李孝昌在路旁等了很久,直到邵树德中军大旗已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间,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延州。
    东方逵这厮,早晚找你算账。
    离开栲栳城后,往东南续走了数日,于九月二十三日当天午后抵达甘泉县。至此,这条赫连勃勃时期所开的道路便算走完了,即俗称“圣人道”的通往夏州的捷径。
    因为前军已经路过的原因,甘泉县方面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县令带着一干士绅出城数里相迎,简直比对上自家大帅还要恭敬。
    灵武郡王的名声,在鄜延四州确实比较好使!
    邵树德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只与甘泉县诸人稍稍聊了几句,吃了一顿便饭之后,便再度启程南下,直往鄜州而去。
    二十五日傍晚,抵达鄜州城外。路上接到多份军报,基本都是天下各镇的。
    秦宗权的大军还在四处流窜,搅得河南、荆南、淮南二十余州不得安宁。
    昭义军发生内乱。洺州刺史马爽因为与军府上层的矛盾造反,很快兵败,逃亡魏州后被杀,不知道那边的马行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孟方立,就只剩三州之地了,面对河东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能顶多久。
    卖大饼出身的西川节帅陈敬瑄当上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田令孜给自家兄弟这么一个名号,所图不小啊。陈敬瑄无甚本事,但手底下大将高仁厚为他东征西讨,先平定阡能之乱,后讨伐不愿回朝任职的东川节帅杨师立,将其击破——高仁厚目前已接受东川节帅,暂时还对陈敬瑄表示恭顺。
    可怜杨师立,当初马球比赛时技术差了点,被陈敬瑄先进球,没去成西川,以至于如今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邵树德看到陈敬瑄的这个新职务也是精神一振。若是朝廷许给自己这么一个可管辖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军的官职,那可就太好了!陈敬瑄只能控制西川,东川暂时表面还算听话,但山南西道的诸葛爽是绝对不会鸟他的。可自己不一样啊,天德军、振武军如何抗拒自己?
    不过此事还需谨慎。振武军目前和自己联盟,主要是为了防李克用。可若自己想要吞并振武军,人家多半就直接投向李克用了,然后东西夹击拿下大同军赫连铎,此不智也,还是慎重一点好。
    保大军节度使东方逵还算乖顺,在此准备了大量粮草,足够大军一月所需。
    “邵帅,某在城内置了酒席。闻大帅喜美人剑舞,亦有绝色相侍。”
    东方逵比李孝昌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邵树德知道他的位置并不是很稳固,李孝昌时刻想着夺回鄜坊二州,若不是实力不足,兼且害怕朝廷(定难军)问罪的话,估计早就大举南下了。
    自己靠什么活着,东方逵清楚得很,因此早早准备了粮草、酒宴、美姬,让邵树德很是满意——这么听话,都不用训斥了,以后好好做,不会让李孝昌吞了你的。
    “东方大帅客气了。田令孜弄权,蒙蔽圣人,某心中忧急如焚,恨不得插翅南下,立至长安,重振朝纲。酒宴,便算了吧。百姓生计艰难,岂可如此铺张无度。”邵树德拒绝了他的美意,说道。
    “邵帅一番话,令某煞是羞愧。”东方逵肃然起敬道:“天下若多几个邵帅这般的人物,国事又何至于此。”
    邵树德笑着摇了摇头。这东方逵,与李孝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相爱相杀。同样无耻,同样胆小,成不了大事。也不知道在后世的历史上,他的基业有没有被人夺走,看他这水平,不像能保住的样子。
    鄜坊四州,都是自己嘴边的肉。时机合适的话,随时可以吃下。只不过目前碍于朝廷还在,不好下口罢了,后面总有机会的。尤其是延州那里,李孝昌的手下与自己暗通款曲的可不少,当初打黄巢那会就开始了。说句装逼的话,李孝昌能不能坐稳保塞军节度使的位置,自己可一言而决,想必他自己亦隐约有所察觉。
    二十七日,大军抵达鄜州南面的夏太后城。此城之得名亦源于赫连勃勃,当初刘裕灭姚泓,遣其子义真守长安。赫连勃勃听闻后,立刻率大军南下关中,留太后于此,筑城以居。时移世易,如今的夏太后城,已经破败不堪,保大军在此筑了一个小仓城,囤积军粮柴草,此时已为打前站的经略军取走,充作军需。
    十月初三,大军抵达坊州,于城西黄帝陵附近扎营。坊州官吏及杏城镇将皆来拜见,并送了一些钱帛酒肉。
    数年前南下勤王,可没这些好事啊。鄜坊官将,何前倨而后恭也!
    此时又接到军报,王重荣不断遣使往太原,给了许多好处,终于说动了李克用出兵帮他。
    王重荣这厮确实聪明,他告诉李克用,李昌符、朱玫等人暗地里投靠了朱全忠,想要对河东不利。李克用一听就火了,决定率“蕃汉兵马十五万”西进关中,讨伐李昌符等人。
    邵树德看到军报时哈哈大笑,这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吹牛。自己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李克用带多少人,居然号称十五万?
    王重荣干脆也不要脸好了,“十万河中大军”。如此,河东、河中、定难三镇出动了三十五万人,田令孜还不吓得立刻跑路?
    第012章 旧地重游
    光启元年十月十七,京兆府富平县。
    时光如水,自上次离开富平,已经过去两年了。关中百姓,也难得地过上了接近三年的太平日子。这三年里,圣人大部分时候在蜀中,一直到宫室粗粗修了点模样后才带着新募的五万神策军返回。
    关中百姓,过了三年太平日子,其中两年还不用养军队、养百官,赋税较轻,对比关东诸州,何其幸运也!
    如今似乎要还账了。
    六千泾原军屯咸阳、七千邠宁军屯东渭桥、八千凤翔军屯渭北,足足两万一千人,全靠长安附近诸县百姓支应。如果就这其实不算啥,这三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还算可以,关键是这三镇兵马军纪差啊。抢掠财货、女子、牛羊,几乎什么都抢,你敢不从,直接一刀斩下,百姓苦不堪言,但又没任何办法。
    人家连天子都想抢,抢你小老百姓咋了?
    长安城中亦有神策军三万人,他们的军纪还算可以,但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他们不能打,上了阵搞不好一触即溃。
    军纪好的不能打,能打的军纪差,关中百姓连呼作孽,同时暗恨那田令孜和王重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来?盐价都涨到两百钱一斗了,这日子咋过?
    “陈判官,某至诸乡转了一圈,百姓生活不差,太平了三年,生气勃勃。”邵树德依旧住在李侃的农庄里,庄里刚种下麦子,百姓生活安乐,丝毫看不出战争的影响。
    这年头的百姓,不怕赋税重,怕的是没有秩序。盘剥重但有秩序,还能勉强活下去,如果连秩序都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等闲之间的事情。别说安居乐业了,能见到人就不错。
    “此皆大王之德也。富平八县,黄巢之乱时便没有被波及,而今定难军至此,更是无人敢来挑衅。关中父老,盼大王如盼甘霖。若大王在富平开府建衙,八县不复归朝廷所有矣,百姓、官吏云集而影从,皆奉大王为主。”陈诚说道。
    “陈判官说笑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朝廷还在,焉能裂土关中?”
    京兆府外加同华二州,以前可能还有金商等地,这三十多个县,一贯是朝廷的自留地。你藩镇间互相吞并,事情还没那么严重,但吞并朝廷直辖的州县,麻烦很大,那是真有可能面临诸镇围攻的。
    “粮草筹集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周边诸县皆在征集粮草、夫子,再过数日,便可至富平汇集。”陈诚应道。
    三万三千大军,分驻各地。主力铁林军、铁骑军在富平,义从军在富平、三原之间,经略军在富平东南。此战,富平是总粮台,各县要征集数万壮丁,帮着转运粮草、器械。之前关中州县从绥州买的驮马、挽马,准备的大车,没想到又被定难军征集了,令人啼笑皆非。
    “王重荣在做什么?”
    “无甚动静,不过增加了河西的兵马,似有进攻同州的迹象。”
    “李克用呢?”
    “尚在整备兵马,没有出师的迹象。”
    “遣人告知下王重荣,不要到富平这边来。这边的百姓,帮着定难军筹集粮草,转运物资,甚是辛苦,就不要过来打秋风了。”
    “遵命。”
    这是我罩的地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京兆府北部八县,与夏绥兵马是老相识了,自己在他们这边派捐征丁,那么就有义务保护他们。王重荣若敢放纵军士过来劫掠,定难军就敢先和他们开战。
    便是李克用的“十五万大军”来了,若敢劫掠,同样击之!河东军、北边五部胡人,乾符年间又不是没打过,战斗力也就那样。
    “三日后某亲率铁林军、铁骑军南下高陵,会一会李昌符、朱玫二人。”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地图,道:“凤翔军在渭北,若敢举兵相抗,岂不知孟楷旧事?”
    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孟楷万余众,追亡逐北,直将其赶下了河。李昌符八千众屯于此处,若执迷不悟,顽固相抗,邵树德不介意与他们打一场。
    “大帅,李昌符等辈未敢东进,便已是胆怯了,此时应在犹疑之中。只需稍稍吓一吓,便要退兵,未必敢真打。”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做过一场才知道厉害。”邵树德说道:“京西诸镇,军士们是敢战的,虽然未必能赢。昔年不过数万众,就敢进逼长安,那可是十五万巢众。”
    “那就得打了!”陈诚叹道。虽然打赢是大概率事情,但只要上了战场,就没有稳赢的说法,他是真心希望李昌符等人知难而退,然后便可进入长安,诛杀田令孜乱党。
    “最近移民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回禀大帅,京兆府诸县,多有百姓举家逃难者。富平马行已经在派人收拢,统一送往夏州,然后再前往灵州垦荒。同州等另外几个马行亦是,随着大军云集,百姓们惊慌失措,富平马行旬日间便收拢到千余户。”陈诚答道。
    马行的事情归裴通管,但他最近潜去了长安。那边的马行歇业了,但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陈诚是铁林军判官,这些事本与他无关,但他心眼多,平时就留意,以备大帅问询,今日果然问到了。
    “这次过后,得想办法让邠宁屈服。从庆州去灵州,能省不少路。”邵树德说道:“待灵州垦田有成,某便组建丰安军,从灵州南下,收复会州,打通这一片。”
    “大帅,若拿下会州,邠宁、泾原、凤翔三镇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定联手相抗。”
    “所以要先让邠宁屈服。”邵树德一笑,道:“莫怪某狠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玫昔年与我并肩作战,共破朱温。而今分属敌我,已是身不由己。通塞镇将赵俭,岂不是邠宁节帅之良选?”
    “大帅英明。三镇去其一,只靠凤翔、泾原二镇,无力相抗矣。”陈诚亦笑道:“这一仗,定擒杀朱玫。田令孜乱党,人人得而诛之。”
    朱玫,与诸葛爽一样是庞勋乱军出身。但他似乎比李昌符这种人还要忠心一些,如果有可能,邵树德并不想杀了他,赶他下台就好了,让邠宁三州唯夏州马首是瞻。
    但赵俭这个人,是不是容易控制,也很难说。床头恩爱之时,玉娘给自己吹过几次枕头风,但邵树德对赵俭并不完全放心。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灵州垦田有成,有了支持长期作战的物质基础,自己便可在那边厚集兵力,赵俭他不服也得服。
    奋斗了这么些年,在西北总算成了气候了,邵大帅很满意。
    藩镇割据的王朝末年,与大一统的王朝末年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武力尚存,甚至还很能打,每几个州便有一镇,有兵数千至数万不等,还尽是职业武人。后者的末年,史书上一般伴随“武备废弛”这四字评价,起义军可以轻易席卷一省乃至数省之地,野心家很容易发迹起来。
    但晚唐不行啊!邵树德叹了口气。耶律德光的十余万骑比之满清的数万骑马步兵如何?被打得骑骆驼跑路,进了开封也做不成皇帝。诸镇骄兵悍将,只能徐徐图之,先搞定神策军系的京西北诸镇,再图谋其他。
    “继续收拢难民,输往夏州。此番出征,唯有两件事,一者杀田令孜,扶西门氏,二者收拢难民,后者更重要。关中民户,还是有些家底的,一路前往夏州,不用全由咱们出粮。若实在不足,向大户派捐。”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十月二十,邵树德带着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离开富平,直朝渭北而去。
    一路上遇到了两波朝廷使者。第一波诏令自己勤王,攻王重荣,邵树德不奉诏。第二波使者又来,罢自己定难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蕃落使、银川监牧使等职,灵武郡王的爵衔亦被剥夺。
    邵树德只是笑笑,礼送了天使。以如今定难六州的情况,无人敢反。待进了长安,朝廷如何罢自己职务的,到时候还得一项项加回去,甚至还要给得更多。
    十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三原县,县令梁之夏率官吏士绅出城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