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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530节

      好处是贺瑰这等人起了心思,有投靠之意。坏处也很明显,有些藩镇的风向变了,他们惧怕夏王收拾完朱全忠后就来找他们麻烦,比如魏博。
    局势风起云涌啊,越来越复杂了。卷入战争的藩镇,会越来越多。相对应的,战争的场面也会越来越大。
    接下来这盘棋,又该怎么下呢?
    乾宁三年二月初五,休整多日的飞龙军右厢悄然离开了濮州,南下进入大野泽。虚晃一枪后,直扑单州,算是拉开了夏梁战争第二阶段的序幕。
    第038章 战略欺骗
    蓼坞码头正在进行整修、扩大。
    柏崖仓城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建,以期能够储存四十万斛的粮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超级大仓库了,虽然不如陕县那个百万斛大粮仓,但足够十万步军四个多月的粮食消耗,已经非常不错了。
    当然,储粮多了,也得加强安全守卫工作。常年征调各县土团乡夫戍守是肯定的了,人数还不能少,一两千人是必须的。
    元和年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遣盗焚毁了柏崖仓,阻挠朝廷讨伐淮西逆藩,这就很离谱。当然李师道也没啥好下场,兵败身死,妻子魏氏先被大将刘悟玩,然后又被收入宪宗后宫为婢。
    邵树德又返回了河阳。
    他在洛阳转了一圈后,发现满地荒芜,瓦砾遍地,野外大群动物出没,看样子不怎么怕人,对秦宗权、孙儒的祸害劲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这或许是他没亲眼见过其他王朝末年的混乱情况。国朝初年,人口甚至不足千万,这是全国的数字,让人无语。
    但即便经历了藩镇百余年割据,以及五代更替的不断厮杀,甚至还有契丹的杀戮和掠夺,到后周年间,光北方就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比国朝初年九百万还要多上不少,更别说南方还有两千万了。
    大唐武夫们残暴吗?当然。但真的比其他王朝末年的各路诸侯残暴吗,其实没有。藩镇的存在,其实人为制造了一个个混乱隔离区,确保秩序失控的情况不会无限制蔓延,造成太多的人口损失。
    魏博其实就是人为建立的隔离区。河南府、河阳战乱时,很多百姓要么逃入陕虢、关中,要么逃到宣武、魏博。尤其是河阳百姓,逃到魏博的真不少,这也造就了魏博经济上的繁荣——粮食、布帛、牲畜是财富,人也是,因为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行文魏州,请其清查镇内“客户”,将其放归。
    所谓“客户”,是国朝藩镇割据下的特色,即逃难百姓到某地后,因为不存在于当地户口籍册之上,因此选择依附当地“主户”,成为“客户”谋生。
    可想而知,宋乐发过去的公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年头的藩帅,再傻也知道百姓是财赋之源,是兵源,是维系自己富贵的基石,怎么可能被你一封公函就吓住了?
    “魏博最近有无动静?”孟州城内,邵树德问道。
    “有,兵马大举集结相、卫二州,不知道想做什么。”宋乐说道:“大王还是尽快委任大将,统筹河阳各路兵马。咱们在河阳花了血本,眼下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事。”
    宋乐刚到各县转了一圈。
    洛阳行营放了四万土团乡夫回来,其中三万余是孟、怀诸县的,还有不到万人是原邵州、今河南府属县的——邵州罢废后,湖南那个叫了数年“南邵州”的地方终于可以恢复本名了。
    “罗弘信,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有些恼怒。
    魏博作梗,这是可以预计的,但当这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人很郁闷。
    其实,邵树德的心情本来是不错的。前些日子刘景宣遣人来报,金仙观居士江氏诞下一子,邵树德大喜,下令金仙观众人,从观主、居士以下,到底层婢女、中官,人皆有赏。
    到了今天早上,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来报,王妃遣健妇、乳母数人至,将孩子带走了。邵树德大怒,立刻罢了赵业的千户,许其临时留任,以观后效。
    刘景宣这人,他已经失去了信任,过些日子就打发他走,换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来。
    心情不太爽,又碰上魏博搞小动作,顿时雪上加霜,有点想教训不知死活的魏人了。
    “将不可以怒兴兵。”深吸一口气之后,邵树德细细思索了起来。
    魏博六州,位置十分关键,掌握着多个黄河渡口,通汴、郓、青三镇,其中卫州对夏人而言最为重要,新乡、汲县的渡口屡次被他们侵占,然后渡河南下。简直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人羞恼,不愿借道过兵,也可以理解。
    “先生可以幕府名义,移牒魏州,请开放黎阳渡口。待大河化冻之后,我欲从此借道,攻滑州。”邵树德突然说道。
    宋乐立刻就懂了,笑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
    邵树德笑了笑,道:“我从不用什么奇计,若贼人想得太多,假的我也给做成真的。先发函过去,朱全忠会知道的。”
    “遵命。”宋乐拱手道:“只是,河阳还得委派一大将,统筹军务。”
    “我亲自坐镇河阳。”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我便让铁林军回来。而今最重要的还是春耕。”
    宋乐自无不可。
    ※※※※※※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春季可不多见。
    河阳宫遗址内,邵树德正在避雨。
    此宫隋炀帝所建,在国朝初年废弃。经历了二百年,如今比洛阳城还要破败。
    不过基址还在,看样子规制很大,地基也打得十分扎实。杨广这厮,还是会享受!
    “这两年天时多变,时而干旱,时而多雨,冬天又很冷,还比以前长了。若地方官员不关心民生,水利年久失修的话,百姓要吃大苦头了。”邵树德叹道。
    气候大周期变化的一个重要前奏,就是雨雪、干旱等灾害频发。
    他记得黄巢进关中那会,有一年七八月份就下雪,还下得很大。虽然下完后气温很快就回升了,但这种极端天气的变化,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
    邵树德虽然一直在打朱全忠,但他其实很欣赏朱某人,因为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情。
    朱全忠的“减税”政策持续了不少年,还想尽一切办法廉价租牛给百姓,地方民生恢复极快。同时大力兴修水利设施,疏浚河南四通八达的水运航道体系,奖励百姓农耕蚕桑,发展与河北、江淮的商业,利用汴州商业中心的优势收取商税,富得流油。
    更组建了一支极为善战的军队,平灭黄巢、秦宗权这种祸害百姓的贼子,河南百姓给他立生祠,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朱全忠的这些手段,即便放在古代王朝末年,那也是极有水平的了。
    恢复秩序,稳定生产,发展商业,谁都知道要这么做,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知易行难,不外如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总是最容易的。
    朱全忠在四战之地大杀四方,还能让百姓活得相对有尊严,人口、经济大幅度增长,如果再有一个好儿子,两代人接力,在晚唐这个碎成一地的时代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死命咬着他不放的关西武夫,大业有中道崩殂的苗头。
    “朱全忠征战之暇,还在汴、徐兴修陂池,我须不能比他差了。河阳役丁,忙完春播后,继续上河。河道裁弯取直、航道疏浚拓宽、陂池清淤修缮、灌渠开凿疏通,都需要人。”邵树德转头看向跟着他出巡的赵光逢,道:“以赵司马观之,咱们在河阳还有几年建设时间?”
    “最多两年。”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晋兵已经南下,连同幽州降兵、草原蕃人,几有十万之众,听闻定人亦出兵协助,王郜将兵两万,与李存信合兵一处,作为偏师。卢文进、单可及之辈,怕是难以抵挡。王镕惊慌失措,都派人来求大王发兵攻上党了,可见河北局势危殆,未必能给咱们多少时间了。”
    “朱全忠、李克用之间有没有勾连?”邵树德问道。
    “没有勾连,但可能有默契。”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已经下令武威军东行,至获嘉县南境屯驻。铁林军参与了两次河阳南城的攻势,也撤回来了,正开往获嘉。如果算上正在那边休整的护国军七千余兵,集结在卫州边境的夏军已经突破了四万,随时可以攻入魏博境内。
    另外,押送俘虏抵达河阳的河源军、保义军也可以出动,这又是一两万衙军,罗弘信会不会向朱全忠求救?
    “我欲重设怀州行营。”邵树德眨了眨眼,道:“赵司马应知我意。”
    “要大张声势么?”赵光逢问道。
    “越大越好。”
    赵光逢拱手应是。作为核心幕僚,他当然知道夏王的首要目标始终是汝州,更准确地说,歼灭刚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的丁会所部三万人。如果能顺带扫了杨师厚统领的忠武军那六七千兵马,就更好了。
    而为了避免干扰,或许可以在其他方向动一动,吸引梁人的注意力。
    我大军临境,威逼魏博借道,你帮不帮?不帮,以魏博那帮兵大爷的德行,会发生什么事可真不好说。
    我又派人猛攻旋门关一线,试图打通通往郑州的通衢大道,你要不要增兵?
    濮州方向,万马奔腾,突入腹地,坏你农田春耕,你打不打?
    淮南朱延寿现在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我令寿州朱景派小股兵马渡河北上,劫掠州县,你打不打?
    你这个被动的局面是无解的啊,如果冒险集结大军,顾头不顾腚,主动攻来,以蛮力破开这张大网,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战场就选在河阳、魏博,你来不来?
    “河阳这边的局面,我来主持。洛阳战事,李唐宾总揽。我将经略军也拨给洛阳行营,新安以西,他有经略、天柱、顺义三军,新安以东,有定远军、洛阳降兵,他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拿下新安?遣人催一催。早点打完,早点匀出兵力。”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裴祭酒收到消息,汴州可能派庞师古总揽孟、郑二州之局,后面或会给其益兵,与魏人配合,攻入河阳,大王不可不防。”
    “让他来,吸引到大河边的兵越多越好。”邵树德说道。
    第039章 据点
    “徐二郎可在?”胡真骑着战马,手搭凉棚,逆着西天的阳光,大声问道。
    新安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徐怀玉出现在了城头上。
    “胡大郎你来作甚?”徐怀玉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日是齐奉国的忌日啊,莫不是二郎已经忘了老兄弟了?”胡真大声说道。
    齐奉国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属于资历最老的一批,与胡真、徐怀玉一样,都是他早年当队正时八十多个老部下。
    “齐奉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怀玉一阵恍惚。
    九年前的赤冈之战,梁军大破秦宗权,但厮杀过程中,贼兵垂死挣扎,一度反扑,齐奉国将马让给徐怀玉,拼死断后,殁于阵中。
    而在此之前的八角镇之战,他与许唐一起出击,为秦宗权所败,许唐战死。
    “齐奉国怎么死的?许唐怎么死的?当年一起的老兄弟,还剩几个啊?”胡真继续问道。
    “齐兄弟他……”徐怀玉喟叹一声,道:“他为我而死。”
    “不,你错了!”胡真大吼道:“朱全忠只给了齐兄弟千人,让他冲反扑的蔡贼。许唐也只有两千余兵,被围在寨子里,到死都没有等到救兵。”
    徐怀玉默然无语。
    “李克用入晋阳后,大肆封赏元从老人,这些人死了几个?嗯,是死了几个,还是被朱全忠在上源驿袭杀的。”胡真也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杨行密的元从老人死了几个?”
    徐怀玉仰天长叹,道:“胡真,你降邵树德,我不怪你。人各有志,你也别劝我了。”
    “许唐死了,齐奉国死了,王武死了……”胡真继续吼道:“朱珍一度被吓得不敢掌兵,朱友恭是全忠义子,现在也被猜忌。李谠、李重胤也是当年黄王时代的老将,我等素识,为全忠所斩。刘康乂、郭言乃随全忠赴汴的五百元从,也死了。这些人死了,朱全忠哭过么?凭什么死了一个寇彦卿,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刘捍,朱全忠就要假惺惺落泪?咱们这些老兄弟,还不如这些汴梁后生子弟?是何道理?”
    城楼上的军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徐怀玉。徐怀玉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混乱的战场之中,齐奉国一脸洒脱,将马让给了自己,让他照顾自己家人,随即义无反顾地冲向了贼兵。
    “我对不起齐兄弟……”徐怀玉掩面下了城楼。
    齐奉国的长子,为了博取富贵,已经在攻徐州时战死了。徐怀玉一直很自责,认为自己官卑,无法提携齐奉国之子,致有此局。
    胡真在城楼外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城头的梁军也不敢拿箭射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