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48节
邵惠贤、邵明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握成拳,有时情不自禁立起身来,恨不得下场比试比试。
“自古燕人劲勇敢战,你等也看了半天了,觉得怎样?”邵树德看着立于阶下的十余幽州将校,问道。
夏鲁奇站在他身前半步,右手拄着长槊,左手抚刀,死死盯着那些燕地俘虏。
那些人都被去了甲胄、器械,空手肃立。夏鲁奇估摸着,只要圣人下令,他拿着单刀过去,杀光他们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纵是朝廷大将,如李唐宾等人,他也敢杀。反正圣人让杀谁,他就杀谁,不会有半分犹豫。
就在昨日,邵圣听闻夏鲁奇的一妻一妾已经怀有身孕数月,立传旨洛阳,令太医署派医官至夏府诊视,并赐予了不少小儿用的物事。
如此厚遇,夏鲁奇感激涕零,现在夜间巡视,眼睛都瞪得溜圆。
“陛下,银鞍直实乃天下强军。允文允武,步骑两便,披甲冲阵,能挡住他们的着实不多。”一燕军将校回道。
“汝何名耶?有甚本事?”邵树德问道。
“罪将名曰李小喜,擅箭术,百步穿杨,等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价,李小喜大声说道。
这话一出,围在邵树德身边的军官们轰然大笑。
邵树德亦笑,道:“百步穿杨,二十年来朕只见过一人,便是义兄李克用。”
李小喜见他不信,急得面红耳赤。
邵树德摆了摆手,止住了军官们的嘲弄,道:“有没有本事,露两手便知道了。”
说罢,便吩咐军士拿来步弓,指着远处的柳枝,道:“昔年克用射柳,无不中,君可试之。”
当然,距离没有百步,只有三十步左右。
李克用把马鞭挂在柳枝上,远远射之,难度其实是很大的。因为柳枝并不是静态,你还要考虑风速,预估提前量,比静态射靶子难度更大,更贴近实战。
至于李克用连发两箭,射落两只大雁,就更是本事了。因为你射落第一只后,第二只会惊慌失措,会振翅远飞,考验的是快速拈弓搭箭和连续射击的能力,或许还有预判能力,都非常贴近实战。
比李克用稍早的高骈,文武全才。不但诗写得极好,有“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箭术也很出众。他曾连续射落两只雕,传为美谈。将门世家的教育质量,即便到了王朝末年,居然还保持得非常不错。
李小喜拿到步弓后,先试了试,找了找感觉。
这里其实又是一个考验。你拿到的不是自己常用的步弓,还射的准吗?
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李小喜深吸一口气,拈弓搭箭,一矢发出。
没中!
但没有人笑,因为真的只差一点。
李小喜的脸色更红了,不待邵树德开口,又发一矢。
这次中了!他长舒一口气。
邵树德惊讶起身,走到李小喜身前,当场道歉:“朕意轻李君,今知错矣。可愿为朕效力?”
如日中天的大夏天子向自己认错,李小喜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立刻跪倒在地,连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邵树德一把拉住他,道:“朕定的规矩,勇士无须跪。”
说罢,又让人取来自己常用的弓矢、箭囊,赐予李小喜,另赏骏马一匹、钱帛若干,道:“李君可入银鞍直。”
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当场应下,招来文吏录入军籍。
燕人降兵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人人称羡,目光炽热。
他们都是将校,在临渝关、平州、营州、蓟州等地戍守,或战场被俘,或主动来降。边塞州郡,常年与契丹、奚人交手,没点本事是不行的。
老实说,他们不缺钱。用钱砸他们,固然有效果,但没那么好,换后世的话来说,边际效应递减。
但邵树德除了钱之外,还给予他们崇高的地位和荣誉,关怀备至,以天子之尊承认自己错了,看走眼了,这种赤诚相待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受用。
“大夏新朝,无有地域之分。只要是勇士,愿意为朕效力,朕都十分喜爱,不吝厚赏。”邵树德又道:“夏鲁奇!”
“陛下。”夏鲁奇挡在那群俘虏与邵树德之间,闻言立刻应道,但并未转身,仍然尽职地看着他们。
“你是齐人,为朕效力已近一年,朕可有亏待?”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问出身,见勇士则喜。某一介乡野白身,得陛下青睐,立得厚赏,还有洛阳宅邸。家中一妻一妾,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婉丽多智,不知道多少袍泽羡慕呢。”夏鲁奇答道。
在一旁围观的银鞍直军士们又大笑。
狗日的夏鲁奇,竟然得了河中柳氏、薛氏倾力培养的嫡脉女子为妻妾,属实祖坟冒青烟了。若非邵圣,这厮想也别想,至少年轻时是不可能的。
夏鲁奇说完后,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梁人、齐人、魏人、燕人,都是夏人。天下百姓,皆吾赤子,一视同仁。朕欲进军幽州,诸君可愿拼杀?”
“愿。”降人纷纷大呼。
邵树德高兴地坐回龙椅。
今天只是一个引子。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这还没打下幽州呢,就已经开始为治理幽州考虑了,就像他当年修缮窦建德庙,并去庙里祭拜一样。
需要他出面弥合分歧的时候,邵树德从来不会推辞,而且手段很多,身段也很软,不怕丢面子什么的。
河北诸镇,与中原离心确实太久了,无论怎么多地投注精力都不为过。
今日会面的幽州降人,接下来他会放回去一部分,让他们现身说法,多多劝降。有这些地头蛇的帮助,应该会减轻很多阻碍。
而幽州本身,也会是新朝经营的重点之一。
这个地方离草原很近,地理上又连接辽地,可以说是一个军事枢纽。他会在幽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之后,才会返回洛阳。
接下来,邵树德又试了试幽州降人的本事,出众的赐予财物,一般的也勉励几句。
全部试完之后,宣布全军大酺。
“吾儿,今日在场的全是勇武之士,有何感想?”吃喝间歇,邵树德询问了起来。
“阿爷,天下之事,实有赖于征战。”邵惠贤说道:“人皆视武夫为洪水猛兽,但若驾驭得当,实乃保境安民之利器。”
“若驾驭不住呢?”邵树德问道。
邵惠贤沉默半晌,低声道:“或可毁之。”
邵树德闻言叹息,也不评判儿子说得对不对。
确实有人会做这个选择,出于种种因素,比如实在跟武夫相性不合,本身也没有军事方面的威望和经验,注定无法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心中恐惧,干脆毁掉算了。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
历史上唐亡之后有五代,很多人会下意识将其统称,不作区分,但这五个朝代之间的差别可大着呢。
后梁时期的汴梁禁军,与后唐的汴梁禁军,绝对是两种风气,两个精神面貌,跋扈程度是有本质区别的。
后唐前期与后唐末年经历了李从珂、李从厚毫无底线的竞相加价收买的禁军,也完全是两种状态。
这一时期,应该是整个五代汴梁禁军士气、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最快的时期。若让朱全忠、李存勖活过来,看看后唐末年、后晋初年的禁军,估计会十分吃惊,怎么堕落成这个鸟样?
邵树德说不好别人的选择对不对,但他觉得目前的大夏禁军,还没走到后晋初年那一步,最差也是朱全忠初建汴梁禁军时朝气蓬勃的样子,于是打算挽救挽救,争取其不将骄兵堕,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
“阿爷,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驾驭的。若觉得困难,只是工夫没下到家罢了。”邵明义说道:“若精通武艺,谙熟军略,又与将士们推心置腹,减少他们的疑虑,解决他们的困难,怎会驾驭不住呢?”
邵树德眼睛一亮,拉住六郎的手,笑道:“诸子之中,你大兄、二兄或知一些,但都没你讲得这么透彻。六郎知为父真意,好,好!”
邵明义腼腆地一笑,道:“都是娘亲教的。”
邵树德有些惭愧,也有些想皇后了。不知道怎地,野女人玩得越多,对皇后越愧疚。不过洛阳还需要有人坐镇,暂时却不能让她来。
“过些日子,阿爷要渡河北上,你跟着阿爷,好好学学。”邵树德拉着六郎的手,越看越喜欢,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第030章 军心浮动
大河北岸,物资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永济渠是主动脉,具有运输量大、成本低、速度快的优势。
如果没有这条渠,学广神那样在辽东人肉背、小推车运,几十万大军就是土崩瓦解的节奏。
后勤,从来都是制约军事行动的重要因素。
九月下旬之后,经永济渠北上的物资陡然增多。一是因为北上的人员与日俱增,物资消耗激增,这第二个原因,和军事行动加速也分不开关系。
九月二十二日,德州城外的大军兵分两路。霍良嗣率效节军西进,配合定难军符彦超部,再次突入冀州,与成德军大战;没藏结明则率义从军、拱宸军及大量土团乡夫,沿着永济渠北上,直抵南皮城下。
“葛帅!”没藏结明躬身行礼道。
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想法,场面上的尊重还是必须维持的。况且葛从周其实没什么问题,这场仗与其说是他打的,其实完全按照圣人制定的方略在执行。一丝不苟,中规中矩,几乎就差问圣人要一张排兵布阵图了——当然,这是扯淡,圣人是清醒的,只敢制定战略,排兵布阵图属于战术范畴,他不会插手的。
“来啦?”葛从周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南皮县城,随口说道。
没藏结明一瞬间怒气上涌。你个降人,也敢跟我这么摆谱?知道我是谁吗?多少党项子弟为圣人抛头颅洒热血?多少没藏氏女子在宫中日夜服侍?你算什么东西?
“末将克复德州后,便领兵北上。葛帅若有军令,尽管下便是。”没藏结明回道。
“卢彦威可能不想打了。”葛从周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嗯?”没藏结明一愣。
“贵部先好好休整吧。”葛从周下令道:“很快便会有出战的机会,快了。”
说罢,他策马上前,在亲兵的护卫下,进抵城外两箭之地。
一批从各地汇聚来的俘虏正哭哭啼啼地拥挤在壕墙外,大声呼喊——邵圣的老套路了,讲武堂上的重点培训内容,论瓦解敌军士气xx策。
“卢帅,德州完啦,全完啦。”
“汪使君战死,家财被抄,妻女被夏兵扛走了。”
“弟兄们死得好惨,没剩几个啦。”
“再打下去,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即便打不过降了,全家流配远方,不值得啊。”
“妈的,啰啰嗦嗦,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你们要脸,我不要脸。听好了,立时出降者,有功无罪。杀官出降者,功加三等。”
“草!还是李大郎你狠。我就说一句,李克用在相州败啦,晋人已经指望不上。”
乱哄哄的声音在城外响了好久,直到卢彦威亲自上城,射杀了一名喊得最响的,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德州被攻破,对据守南皮、沧州的守军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那么来自沧州的流言就更让人感到惊悚了——传闻李存璋调集了大量兵马,向北回追,据说有一支部队绕到了他们后方,四处攻城略地。
沧州并未被完全围死,南皮同样如此。他们之间是有一定联络的,因此并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当然,军官们会选择禁止“谣言”传播,但时间长了,总会泄露出去的。即便军纪再严格,杀戮再血腥,在整体悲观的大局之下,该泄露的还是会泄露,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