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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406节

      “最后剩多少人?”
    “三万八千余众。”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卿办得不错。”
    十万长和俘虏,到最后只剩三四万人迁往辽东落籍,成为民户,过程是十分惨烈的。
    至于为何不把他们送回家乡,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妻子已经有了新丈夫,儿女管别人叫爹了,放回去不合适,还是去辽东吧,好好生活,热爱生活。
    “宫城修建就到此为止吧,不宜扩建了。”邵树德转完一圈后,说道:“后代天子,可能幸长安、幸北平,大概不会来江宁府了。修得好,纯属浪费。”
    萧蘧深以为然。
    后代天子,可能心血来潮的时候来南京走一走、看一看,但不太可能长期在这理政办公。毕竟这不是南朝,国家重心始终在北方。
    另外,就本心而言,萧蘧也不希望南京宫城修得有多气派、多恢弘。
    金陵王气,自隋代死死清理、压制后,已经黯然转淡,没必要再去恢复了。
    而且,朝廷在这一片的军事力量较为薄弱。
    江宁府最大的一股军力,竟然是五千州兵,镇压叛乱都不一定够用——如果有的话。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有人在江南起事,攻破南京,你修的宫城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说穿了,在萧蘧的心目中,还是“北方本位制”,天然对南方不信任,这也是自隋代以来的一贯态度了——你们负责输送钱粮就行了,其他事情不要插手,朝廷自有计较。
    “召江东道诸州刺史、耆老前来临华殿觐见吧。”邵树德说道:“朕这几日哪也不去,就在扬子宫,听听他们的意见。”
    第064章 扬子宫之二
    自昇州改为江宁府后,陆德善还是第一次来。
    他年纪不小了,年轻时早走遍了天下的山山水水,甚至连凤林关这种西陲之地都去过了。游山玩水这种事,委实没有兴趣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督促孙子辈的学业——儿子已经放弃了,不是那块料。
    但这次有些不同。圣人钦点了他的名字,于是只能抱着年迈之躯,硬着头皮来了。
    好在吴郡陆氏还有几分名望,他虽然是偏房中的偏房、支脉中的支脉,也是可以借势的,于是得以与刺史同乘一船,一路上倒也没那么累。
    抵达江宁府后,他花时间逛了逛这座既新又旧的城市。
    巍巍南朝,吴宫晋室,万间宫殿,早就化为一片尘土。
    牧童驱赶着山羊外出放牧,羊蹄刨食期间,偶尔能寻得以几瓣琉璃碎瓦。
    渔民下网捕鱼时,偶尔能捞上来些瓷片以及锈迹斑斑的古钱。
    居住在江宁的百姓,半数操着关西口音,另有部分河南、河北口音,真正说着吴语的,不过两三成罢了。
    “南朝迷梦……”陆德善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晋室衣冠南渡后醉生梦死的场景。
    晋、宋、齐、梁、陈五朝,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部分人安于享乐,偶有几个想要振作的人,却也束手束脚,难以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这是诅咒吗?江南这片地,真的有诅咒吗?明明都是北人南下定居的开发出来的地方,怎么时间一长,又打不过留在北方没有南下的那群人了?
    唐末以来,江南稍有振作,但统治这里的却是杨行密父子,他们宁可把理所放在扬州,标榜自己淮南政权的属性,也不愿意看顾江南的苏、润、常、昇、宣、歙、池等州,大部分时候一味索取钱粮,征发夫子,如此而已。
    江南曾经有过希望。
    杨行密死前几年,已经任命儿子杨渥为昇州刺史,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但杨渥让人失望了。那个二世祖什么都不会,昇州也没什么东西,他待不住,三天两头往江北跑,生生把杨行密气得半死。
    陆德善怀疑,杨行密那么快死,是不是与儿子不成器有关?他死之前,甚至就连心腹都不同意传位给杨渥,而是主张传给某位大将,日后再还政杨家。
    还政当然是扯淡。
    但中唐藩镇割据以来,节度使权力传承的过程中,不乏传位给侄子、义子、女婿、亲将的事情。因为那些老帅们心里很清楚,传位给信得过的人,自家子孙还能稍稍保得富贵,还能有些体面。若强行传位给不成器的子孙,因镇不住场子而遭遇兵变,那就是死全家的结局。
    如何抉择,其实不难。
    徐温、张灏兵变时,陆德善一度有过想法。
    因为徐温是杨行密的亲信,被派到杨渥身边帮他——嗯,擦屁股。
    杨渥担任昇州刺史期间,不多的人事都是徐温干的。听说徐温对昇州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非常赞赏,屡次进言将理所从扬州搬到江南。
    最终没有成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杨行密对淮南还有感情,杨渥上台后,时间又不够了。
    徐温、张灏最后也迫于形势投降了,一切谋算成空,只能说这就是命。
    陆德善启程前,与家族主脉的耆老长谈数日。
    他真诚地请求家族改变态度,因为有些人居然私下里称今上“半胡半汉”,甚至诟病太子的血脉,说折皇后不是鲜卑就是党项,太子是“胡种”。
    如此骇人听闻的言论,即便只在家族内部私下里说说,那也是在玩火。一旦流传出去,恐怕连去辽东、西域的资格都没有,九族人头落地是肯定的。
    他的劝说起了效果。那几个大嘴巴的子弟直接被家法处置,发配到了山林子里面监督矿场。
    这桩事之外,陆德善还提及家族子弟不要削尖了脑袋去考进士。
    进士固然荣耀、清贵,但竞争激烈啊。与其如此,不如在杂科上面想想办法。以农学为例,考中后一样授八九品的官职,与进士没有任何不同。
    而且,只要留心观察,同光四年第一届农科出身的官员已经有不少人升官了。陆德善不知道中间有什么缘故,以至于这些农科出身的县尉仕途走得这么顺利,但他猜想,应该和所谓的新朝雅政有关吧?门下侍郎王雍摆在那里呢,圣人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家族中有人认为,今上已经六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他死后,太子不一定会坚持新朝雅政。
    陆德善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也没有证据,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说服家族耆老们。
    一旦杂科受到打压,现在这些仕途走得还算顺遂的官员,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这是家族内部最大的担忧。
    进士科,至少无论新政还是旧政,都挺吃得开的。考中进士,真的稳赚不赔,虽然难了一点点。
    话谈到这里,已经无法继续了。
    他知道,吴郡陆氏对韩愈、皮日休的道统论是非常赞赏的。他写文章抨击了这种论调,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家族耆老之所以没给他脸色看,说穿了还是大家族投机的本能作祟,他陆德善被今上看重罢了。
    明白了这点后,他只能长叹三声,默默来到了扬子宫,静聆圣人召见。
    “世人多愚昧,奈何,奈何。”凭吊古迹结束后,陆德善摇着头离开。
    新朝雅政,明明对江南有利啊。
    北人做买卖,优势天然不如南人,这一点都看不懂的话,活该被淘汰。
    ※※※※※※
    四月二十,临华殿外清风徐徐,水波不兴。
    邵树德在湖畔亭中召见第三批入觐的官员、士绅。
    大部分人都是三五成群被一齐召见的,但轮到陆德善时,唯他一人。
    这是特殊待遇,毫无疑问。
    “拜见陛下。”
    “长者无需多礼,赐坐。”
    “谢陛下。”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手里把玩着茶盏,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三子,昔年也当过官吧?是在杨行密还是钱镠治下?”
    “初隶行密,后归钱公。”
    “缘何去职?”
    “才智不足,不得不去职耳。”
    邵树德笑了,道:“当不了大官,总该有适合他们的职位吧?”
    “是。”陆德善应道。
    诚然,一个人能力不足,但真挑挑拣拣,确实可以找出那么几个堪称为他量身打造的官位,发挥他的特长。但问题在于,谁会把这些官位留给你?你有什么面子值得别人这么做?能够挑官位,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非公卿巨族不能为之。
    “朕会让人酌情安排的,君勿忧也。”邵树德说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陆德善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这是圣人给的甜枣,陆德善不敢拒绝,也不愿意拒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行密当年不能堪破,他也堪不破。
    “朕召君来扬子宫,主要是想了解下江南士林。”邵树德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江南巨室不少,他们对朕是什么看法?对朝廷是什么看法?对新朝雅政又是什么看法?一桩桩说。”
    “回陛下。”陆德善思索了下,说道:“陛下乃古来难得的明君、贤王,一扫天下妖氛,收复旧疆,开拓新土。这一桩桩功绩摆在世人面前,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明君贤王?”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怕是不见得都是如此称颂朕吧?昔年江南连造大案,反对朕的可不少。”
    陆德善欲说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朕知道,都是杨吴余孽,与尔等无关。清扫一番后,风气焕然一新。”
    陆德善心下暗叹。
    在这个“风气焕然一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人被诛杀、被下狱、被流放,有些还是地方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这么轻飘飘地被连根拔起了。
    陆德善还记得,那会驻守江南的是来自河东的晋兵,心狠手辣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家族养的部曲、私兵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就像大人打小孩一般,惨不忍睹。
    “继续说。”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江南士族心向朝廷,忠心无二。”陆德善继续说道。
    “口服心不服?”邵树德问道。
    陆德善一窒,随即很快调整了过来,道:“陛下谬矣。圣驾甫至南京,诸族纷纷捐输钱粮,恭顺已极矣。”
    他就知道,与这种马上天子的对话会很困难。因为他们说话往往出人意表,没有规律可言,而且是性情中人,脏话都骂得。
    “朕信你了。”邵树德笑了笑,道。
    其实,邵树德要的也就是一个姿态罢了。
    他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哪怕装出一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样子,也要给我装出来。
    一个开国才二十年的王朝,人心确实不太容易稳固的,尤其是江南平定才十年罢了。
    “江南士林对新朝雅政在态度上有所分歧。”陆德善说道:“有人大赞,有人非议,有人欣然改变,有人故步自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