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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416节

      英雄一世的风流人物,也有迟暮的一天。
    “继续念。”良久之后,就在刘氏以为圣人已经睡着的时候,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她稳了稳心神,拿起一份新的军报,轻声朗诵起来。
    邵树德又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
    刘氏不知道念了几份,直到又一次喊停。
    “西域商社怎么这么死脑筋?”邵树德睁开了眼睛,无奈道:“前几年朕是要他们多种地,多开展商屯,以济军需,可没让他们一直干下去。这都几年了,除了种地就是抓奴隶,像话吗?”
    刘氏静静听着,等候下文。
    “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商路上来。”邵树德说道:“商社商社,商事不盛,成何体统?捉生口这种活计,也不知道遮掩一下,堂而皇之买卖,朕还要脸。”
    说完,他叹了口气,道:“此疏发回内务府,着即办理。”
    西域商社目前主要的经营活动范围还局限于天山以东的姑墨、龟兹、庭州一带,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商屯,其次是奴隶买卖。
    是,他们会自己抓奴隶,但也会花钱买。女奴就收拾打扮一番,送到长安、洛阳、汴州、扬州等大城市售卖,强壮的男奴送往砖窑场、煤矿干活,不甚强壮的留下来种地。
    说白了,主营业务就是商屯种地,就连抓奴隶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服务。
    公允地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已经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年出售数十万斛粟麦、杂粮,有力支持了军需,虽然洛阳这边也支付了大量钱帛,有点头痛——但总比千里迢迢转运便宜,不是么?
    现在邵树德对他们一门心思种地的“僵化思维”有些不满了,要求他们逐步转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正儿八经的买卖上一—奴隶买卖就算了。
    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也有建立关系的因素在里面。
    政治关系无法建立的时候,先建立稳固的商业联系。草原很穷,让酋豪们来做西域商社的二级代理商、批发商,让他们跟着一起赚钱,慢慢就有交情了。
    交情这种东西,意味着金钱、情报,深入之后,说不定可上升为政治联系。
    邵树德让西域商社尽快建立长期合作的商业网络,其实还是为了西域布局,相信内务府也明白这一点,并会好好督促西域商社。
    见邵树德沉默不语之后,刘氏稍稍等了片刻,又继续开始念。
    “武昌与江陵,有什么好争的?”片刻之后,邵树德在床上嗤笑一声,道:“一荆南镇,一鄂岳镇,鸡毛蒜皮般的旧日恩怨扯到现在。怎么?都想当老大?长江很大,容得下荆州和武昌,内河船坊之事,两地都建,也别争了。现下荆州略胜一筹,让他们不要昏了头,没看湖南货物都不走你们荆州了么?自己找找原因。”
    刘氏飞快记下。
    总算说到一个眼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就在武昌,近几十年来飞速崛起的一座港口城市,每次汴水航道被人为截断时(如徐州银刀都之乱),江南的货物就在此集散。
    截断不止一次,每一次的时间还不短,因此,鄂州的城市规模慢慢扩大,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邵树德则有些感慨。
    江陵、武昌之间的竞争,一直延续到后世才分出胜负一—最终武昌大获全胜。
    但在这个时候,江陵却要比武昌强,而且强多了。
    蜀中货物出川,一般都在荆州集散。从此向北,通过河道直接连入汉水,直抵襄阳,却比绕路武昌近多了。
    考虑到首都在洛阳,唐代则是长安,荆州的区位优势有点大。
    武昌则主要集散江南货物。
    湖南货物既可去武昌,亦可去荆州,目前是前者居多。
    总之,这一片两个货物集散中心是完全可行的,又同处湖广道,真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邵树德听完奏疏之后,就决定在两地同时开建船舶修造工坊,加强长江中游一带的航运,繁荣商业。
    “继续念吧。”他又闭上了眼睛,说道。
    ※※※※※※
    八月十五的时候,邵树德病愈,感受到了力量逐渐回到身体之内,他非常高兴,登上城头,俯瞰大江。
    江汉流域是块宝地。
    南宋时期得到了大发展,环境得到了巨幅改善,变得更加宜居了,户口慢慢增多。
    到了元末,陈友谅以此为基,与朱元璋展开了决定命运的一战。
    谁赢,谁就是中国皇帝——以当时南方五千多万人口,北方千万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鄱阳湖之战,朱元璋惊险获胜,奠定了统一之基。
    在那个时候,湖北其实就已经发展得不错了,及至明朝中期,迎来了它的黄金年代,素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
    大夏此时没法有效发展这个地方,因为邵树德舍不得花费大量人命来开发江汉平原。
    但大规模移民没有,小规模还是有的。而且,新移民的来源十分独特:主要来自关北道。
    更准确地说,来自麟、银、绥、夏四州。
    此时的大江之上,就有不少移民乘坐船只,渡江南下,分散至各州定居,充实地方户口。
    邵树德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人生中第一次下江南,至此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脑海之中对南方诸州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富饶的江东,人声鼎沸,钱粮充足。
    安定的江西,开发已进入尾声,茶叶、瓷器、采矿蓬勃兴起。
    荒芜的湖广还在蹒跚学步,但发展极为迅速,地方官员也雄心勃勃,力图创造佳绩。
    在他看来,南方只需抓紧江东道北部的苏、润、常、湖、杭、明等州,基本就翻不了天了。
    相对空旷的南方,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礼物。在《致治》这本书成为显学的时候,谁都明白一片巨大的处女地所带来的诱惑。
    他已经探听到了南方发展的脉搏,亲自聆听了其快速而坚决的跳动。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朝廷每年投入一定量的资源,南方诸州自己把握,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南方,就这样了。
    此番巡视,收获十足,对每个地方的经济模式也有了初步地了解——战争年代早就过去,现在确实到了拼经济的时候了。
    十八日,邵树德乘坐平海军船只渡过长江,随后走走停停,于九月初抵达襄阳,北方的秋天已历历在目。
    确实该回去了。
    第076章 “殖民地”
    今年的天气委实奇怪。
    二月初,已是万物骚动的惊蛰节气,襄阳却落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银装玉砌。而等到七八月间,却又暑气难耐,热得异常,热得乱了章法。
    这会已是九月,暑热仍未完全散去,却不知今年是不是个暖冬了——大约没什么希望吧。
    天刚熹微,襄阳县郊野的某处集市就忙碌了起来。
    许久不曾出现的官差们纷纷出动,四处采买物资。
    他们需要的量很大,几乎把集市上所有的瓜果菜蔬、禽蛋酒水一扫而空。
    前来采买的百姓心下不满,却又不敢造次。
    集市半个月才开一次,大伙从四里八乡赶来,不就为了买点东西么?你把吃的喝的全买走了,让大伙怎么办?
    “我也不想这么绝,圣驾已至襄阳,好几万人马,每日里吃喝不是小数目,得罪了。”亲自带队的某位录事大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哀叹,看看天光还早,打算赶远路去另外一个集市碰碰运气。
    一河之隔外的菜畦里,杨老实一边给蔬菜浇粪水,一边默默听着议论。
    他认识赶集的那些人。他们来自河北,以工匠为主,为内务府在襄阳开办的一家四轮马车车坊干活。平时不种地的,吃食全靠买。集市半个月开一次,不缺钱的他们会来买一些肉脯、禽蛋、干果、米酒之类,没想到这次被官府的人抢了先,自然十分不满。
    “河北蛮子!”杨老实啐了一口。
    他是关西华州人,应该算是襄阳的第一批外来移民了。
    想当年折令公大败赵氏父子,将势力延伸至山南东道,襄、郢、复三州就是第一批接收移民的。而移民来源么,自然是关西了。
    杨老实是跟着父亲一起过来的,至于来了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摇了摇脑袋之后,他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他连自己的年纪都搞不清楚,还是别想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了。
    “哗啦啦!”手腕微一发力,粪水飘散,消失在了菜畦中,只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杨老实早习惯了,已经闻不太出。
    忙完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拄着粪勺,充满成就感地看着碧绿的菜畦。
    应该是今年最后一茬收获了。待下个几场秋雨,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卖了。
    “杨老实,你这夯货灌园子!”河对岸一身材魁梧的大汉骂道:“浇了粪水,我还怎么收你的菜?”
    “张录事。”杨老实作了个揖,傻笑道:“这菜还得长一阵子。”
    张录事瞄了一眼菜畦,叹道:“其实可以摘了。但你浇了粪水,我可不敢拿去给武夫们吃。”
    “圣人已至襄阳?”杨老实问道。
    圣驾巡视襄阳,大概是最近一个月最轰动的消息了。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就连杨老实这种田舍夫都听说了。
    “来了。”张录事说道:“可惜我没资格凑到近前,你们乡去了两个人,可以面圣,说不定还能得点赏赐。”
    “祖坟冒青烟。”杨老实羡慕道。
    “咱们的祖坟都在华州呢,怕是早没了。”张录事说了个“冷笑话”。
    杨老实咧嘴傻笑。
    不管别人如何,他对这些不太在意。父亲死后葬在村后的土塬上,从今往后,这就是襄阳杨氏的祖坟。至于华州老家,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小时候与伙伴玩耍的村头大榆树。
    只可惜,当年一起在大榆树下玩耍的七八个孩童,一个从军去了,音讯不知,即便还活着,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了;一个听闻去了怀州,也没有音讯;两个来到襄阳,其中一个就是杨老实,另一位伙伴已在开荒过程中染病死了。
    剩下的玩伴,大概还留在华州老家吧。从此天各一方,偶尔回想起来,心底会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的生活还过得去。农活也十分繁重,披星戴月干活,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故乡,那已经是遥远到无法追溯的记忆。
    而他的四个孩子,从小在襄阳长大,他们的记忆中没有祖坟、没有大榆树,只有新家的一草一木,襄阳才是他们的故乡。
    “下个月来收菜吧,这个月没了。”杨老实收起粪勺,说道。
    “下个月圣人就走了啊。”张录事叹了口气。
    他与杨老实都是郑县出来的,还同一个乡里。他父亲曾作为土团乡夫,在征讨宣武军的战争中立功,他本人也交游广阔,人情练达,更识文断字,于是在县里谋了个吏职。
    仅仅两代人,就产生了小小的阶级差异,而他们当初刚移民来时起点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