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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月黑风高

      裘子颖还没有走,从后视镜望他。
    他把烟按灭,拿纸巾包着扔进空的金边臣烟盒,见她仍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说起这话:“你问我会不会亲你。”
    她欲要开门的手顿住,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在跳,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看他,“然后呢?”
    陈隽回视她,答道:“我说不会。”
    裘子颖依然留在车里,听了他后面的话,回忆渐渐涌流。如梦初醒般,她终于记起来对他做的事情,有一瞬脸泛红,无意识咬唇,又不能把懊恼表现出来,只好道:“看来我确实做了怪事,别介意。”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种形容,巴塔耶把高潮喻作小死,小死是见到上帝的狂喜,”陈隽淡笑道。
    裘子颖曾领教过,饶有兴趣:“他说的是意大利的一座雕塑,叫Ecstasy  of  Saint  Teresa。”
    “见过吗?”
    “没有。”
    陈隽不语,静了静,探前,身体擦过她,手一按,打开她的车门,“回去吧,别再这样,你无非想证明男人是感官动物。”
    门开,一阵凉风袭来,她抚过脸前的头发,反问:“难道不是么。”
    他很爽快地回答,并无矢口否认:“是。”
    “所以你那天晚上想亲我,”她盯着他在夜里的脸。
    他实在不懂她的意图,迟疑了一下,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脱口而出:“我只是在说,你想亲我。”
    陈隽看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稍微退开,把自己的车门打开,绕到她的位置,把门拉得更开,要她出来。裘子颖取笑一声,下了车,刚要往旅馆门口走去,而他听到那笑声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不得不站着,带着探究他的神色。
    “抬头。”
    慷慨的夜风吹过他们的衣衫,携一片沥青和芬芳。街道有一些暗,煤气灯的黄光占有她半张脸,突然被近在咫尺的人替代。他松开她的手腕,扣着她的后脑勺插进发丝,低头咬下她的唇,另一只手捞住她将要抵住车门的背,收紧至身边。风长久细腻,金边臣与烟卷交融,她来不及反应,睁着眼睛,阴影掠过她的眼眶,唇贴合在一起。
    这一吻似月黑风高夜的幻觉,在她怔愣之际,他低低地亲她的下唇,眼睛也没有闭着,倒影里是她柔软的眼鼻和凝脂肌肤。她回过神来,清晰感受到他在亲她,才惊讶地张开小嘴,让这个吻进阶至舌与舌的交锋,舌被掠卷在口腔,浪吞小鱼,扫荡入谷。
    这是较劲的接吻,因他要把她惊恐示弱的眼神牢记在心,反复警戒自己的越界,不应该亲她。然而他要失望了,他的举动是她控诉的证词,她却没有反对,灵敏地抓住机会续写犀利,一点都不木讷,还是三好演员,手抚上他的胸膛,歪着脖颈开始回应,纵容他入得更深。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反感他这么做。
    气息温热,牙齿轻微磕碰到他的舌尖,发丝从他手里漏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啃咬着彼此。她的回吻令他错愕不解,他忍不住皱眉,明明她比上一回清醒,但还是在撩拨他,简直不可理喻。当他找寻她的眼睛,便明白再次上钩,蓄意吻她吻得更密集,吸吮她的蜜意。唇舌交缠,她终于大脑缺氧,要急迫地呼吸,仰头对天,空气如凉水泼面,满眼繁星。他依旧揽住她的背,转移阵地来到她的肩颈,印向她的静脉动脉要舔咬出血一般,脉搏在跳动。
    街道仍有人经过,路人只当他们是一对受荷尔蒙多巴胺操纵的男女。一只黑猫扭动着慵懒的身躯钻过狭窄地带,猫毛顺过她的鞋后跟,痒得她抬起腿,又因颈上的湿泽发痒不得不躲避,被他抓回锁在怀里。他托着她的臀抱她,她条件反射,像攀住救命浮木一样伸出胳膊环上他,否则要掉下去。
    “你疯了,”裘子颖搂实他,在他耳边小声抗议。
    陈隽不答,压着她,压到车门,二人紧贴,让她的腹部描绘他的肿胀。她的身体如此柔软,他抱过她许多回,记忆中都不比这次更热,更柔软。她发觉他果真起了反应,不知该冷笑还是该羞愤,可他看起来处之泰然,还没有失去常态。
    “你应该清楚是人都有情欲,究竟在装傻还是太聪明,更何况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你要我怎么做。”陈隽搂着她的身体,望她被亲得粉红的脸和柔亮的唇。
    裘子颖自然明白人都有欲望这一普世真理,又或者说是规律。她低着眉眼,浅浅应一声,“我知道,跟我想的一样。”
    他无可奈何,放开她,准备回到车内。她见他绕道而行走向汽车的驾驶位,突然捏着他的衣袖叫他停下,抬起他的手查看腕表,确认后放低,以晚安告别今夜恍若隔世之吻。他摇着头笑,早知她在玩弄他,驾车离去。
    半夜十二点,陈隽回到家里,珍珍竟然亮着眼睛,在客厅温习功课,还未入睡。珍珍从书本下方翻出一张纸条,是梁达士的留言。梁达士听说陈隽和上海人一块,也不前往叨扰,带一张纸条让珍珍帮忙捎话。
    留言大意是,许俞华在歌舞厅呆了两个小时,法国人雅克到歌舞厅消遣偶遇他,但是蓓琪不在,正巧碰上梁达士来做翻译。这次不是商业合谈,而是单纯的聊天,内容大概是许俞华觉得香港的武侠神怪影片蛮吸引观众,旧时上海的电影也可以考虑被重映,而雅克突然提出一个要求,顺带掏出一本在巴黎风靡盛行的《电影手册》,他笑着拍许俞华的肩膀说,如果他们能够找到评论家用中英文撰写法国电影登华人报纸作一番宣传,那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这一交易确实合理,许俞华腹诽的是这人倒是指望劳碌奔波的华人愿意花两三小时坐在那里看法国中产爱看的电影,可他二话不说就把这本为他们提供参考的电影杂志带走,而梁达士把他们的对话传到陈隽耳边。
    翌日中午,许俞华登门找上蓓琪,站在门口,要她阅读手里的读物。对于蓓琪来讲,读写法语不成问题,但书写中文是一个难题,更何况,她还没有机会深入学习中文,妈妈就与她相隔远洋,分道扬镳。想到此处,她的神色黯淡起来,推脱这份差事,她可以翻译法语,但没有办法用中文写一篇文章。
    “既然是写中文报道,还是找珍妮弗比较专业,我可以把一些文章译成英文,让她参考,”蓓琪提议道。
    许俞华捏着杂志,大敲一下门,骂道:“又是那个破记者,她没有权力在华埠写文章,我爸的报社早把她拒之门外,连转载都不允许。”
    她急忙往外探头,生怕有人出来兜头盖脸指责她,抱怨一句:“那你就找报社里能写的人就好了……别敲门敲那么大力,邻居会找我麻烦。”
    “总之你先翻译几章看看,你不翻译,哪个臭写字的能懂啊?”抛下这话打发她之后,许俞华往她怀里塞进这本杂志,砰一声关门离开。蓓琪还没问他会付多少钱,就被他用力使唤,对他的无礼傲慢作风无语至极。
    离开蓓琪的住所,许俞华来到报社找上于主编,正好看见陈隽坐在熟悉的皮质沙发上翻阅报纸。他不怀好意地哂笑:“又来这里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你的地方管人?屁股动一动我都知道你们这群人在互通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
    陈隽无所谓他如何指摘,放下报纸,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会不会找人写文章,看样子你已经代表顺明堂答应雅克做这件事情,如果你不做,意味着要我帮你收拾局面。”
    许俞华继续发笑:“找,当然要找,关你屁事。”
    于主编进门,端着一杯茶出现在其中,坐在办公位,“二位同时坐在这里不常见,是要我为许老板策划什么文章?”
    许俞华一下坐进沙发,翘着二郎腿,“找个人给我写一篇关于法国电影的东西。”
    他把雅克的要求告诉给于主编,于主编却觉得难做,这篇关于法国电影的文章,主要是为了介绍一个导演的作品,如果没有亲眼看过,很难下笔去写。不幸的是,写得最好的那个人告病假住院,一不能到戏院看电影,二暂时不能提笔写字,那人正是写许志临生平的作者,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把握新闻,也可以做艺术评论。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写出像样的文章。
    “其他人呢?都是饭桶吗。”
    “我可以找人写了看看,但效果是未知的。”于主编答应道。
    许俞华冷哼一声,把这事交代完毕草草离去,剩下陈隽一人坐在这里。陈隽不着急离开,问于主编:“李先生为何住院。”
    “在家里摔倒,下巴连缝三针,三十多岁的人也容易轻微脑震荡,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陈隽明白,决定去看望他一眼。循着于主编给的信息到了医院,他以礼探望,表示尊敬,毕竟这些年来李先生写过不少文章,三年前他替华工发声,两年前他在警察扫查的麻将馆帮无辜的人做口译。裘子颖认为他写得好,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确实是报社公认最好的作者。李先生的下巴和头颅都包裹着纱布,收下水果之礼,当着陈隽的面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简单寒暄几句,陈隽便离开了,这关心已是送到,他并不代表个人,而是代表顺明堂。
    两个小时以后,裘子颖在泰丰龙吃晚饭时见到刚从医院回来的陈隽。他带着在报社还没读完的报纸进来,毫不避讳地坐在她的面前,而她抬起头来,不小心烫到自己的舌头。
    他摊开报纸,遮住了她的脸。报纸写道,英美两国官员近日在华盛顿国务院召开会议,讨论涉及非洲和近东事务的广泛范围问题,英国要求美国军队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其他成员国军队一同协助维护塞浦路斯希腊族和土耳其族之间的和平,而美国还在仔细研究局势。显然,英美借着和平一词维持着战略伙伴关系,在商讨是否承认人家的新政府,其实是在挑多谋善断精明强干的领导。这样的新闻足够多,普通人当茶余饭后的佐料看看罢了。他把报纸放到一边,反倒是一眼都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