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节
如今,她却已经走到了这里。
媚娘将书递过来,与姜沃一起看,口中道:“方才我正看到这一句——”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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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
宰相与六部尚书先回禀朝政要务。
最后一个站出来回春耕事的,是皇帝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宰辅杜正伦。
这位曾经是先帝年间废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属臣,后因此事被贬出京。皇帝登基后又把他捞回来了——魏征魏相曾经举荐过此人,甚至还道此人‘才能古今难匹’。
只是前几年,他虽调任回京,依旧因出身旧事,难为太尉一脉相容。
如今他与许敬宗能拜相,也可见皇帝已然开始掌朝纲了。
待宰辅们将事回毕,朝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接下来,便是其余朝臣有事出列回禀,无事可退朝的时间了。
李义府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捏着笏板的手全是汗。
就在他要走出来的时候,只见前方一个朱袍身影已然飘然出列。
如一片红色的云霞。
姜沃没有什么紧张,她与媚娘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以至于她开口时,语气平静的,像是已经说过了千百遍。
“陛下,臣有事奏。”
她将笏板持于身前。
“君后取则,以御家邦。后德匹之,方熙内治。”
“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
“天子与后,如天地惠养万物。”
“如今天下无后,四海不可安。”
“臣伏请陛下立武宸妃为后!”
朝堂之上,一时静的惊人。
无数各异的目光,尽数汇聚在姜沃身上。
她神色依旧如往常。
会有攻讦吗?会有谩骂吗?这个世界的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记载这一回请立?
这都是后来事了。
此刻,姜沃只想为她的君王,上一道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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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朝堂上其余人是什么心思,李义府拿着笏板,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心里只剩下一个绝望的想法:她,她说的都是我的功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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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武宸妃素有令德,朕欲立为后。”
“陛下!此事不可!”
皇帝话音方落,前面宰辅中有人出列反对。
来济出列跪谏:“陛下,立后需择礼教名家!妃嫔既为妾,又如何能为后。”
“皇后需母仪天下,请陛下令择名门之女立之。”
“以婢为后,将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2]
姜沃看到来济,就想起曾经立宸妃时,来相说了一句: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其实还挺想来相长寿,能见那一日的。
来济的极谏,皇帝也认真听完了。
在听完‘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后,皇帝冷然而笑——
简直是荒唐到可笑!与他同心同力,且无母族父兄相助的妃嫔做了皇后,会让社稷倾覆,倒是世家名门之女,才能保他的江山社稷。
这是欺他糊涂,还是朝臣们以‘忠心’自欺欺人?
皇帝已经不欲多说。
这原不是讲通道理的事情。
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来开口,从来是权柄之争而非口舌对错。
于是皇帝当庭下旨。
来济与韩瑗一般,也没有什么先帝旧臣的金钟罩护体。
皇帝直接贬来济至燕然都护府,任兵曹参军务。
随后根本不待其余朝臣再纷纷附和来济‘另择名门之女为后’的谏言,而是直接退朝:“诸卿若再有此等‘社稷倾颓’之谏,便到立政殿去谏,朕静候!”
皇帝拂袖而去,诸多想趁着来济打头阵,当庭站出来的附议的朝臣,统统傻眼:当着满朝文武‘秉公直谏’,跟私下鼓起勇气去立政殿请见,再与皇帝面对面,直接面谏皇帝,绝对是不同的!
原想着浑水摸鱼法不责众(反正已经责了首),结果皇帝直接来了这一手,可怎么好!
于是持反对意见的朝臣们,只好重整思路,准备私下再彼此通通信,联众往皇帝跟前去群谏。
姜沃按序退朝时,依旧饱受不善目光的洗礼。
颇有些被当作罪魁的待遇。
她也无甚所谓。
这些只敢、只想跟在人身后附议,见到来相被贬就畏惧不前,甚至不敢独自去立政殿谏帝,只想着拉帮结派再去的朝臣们——
他们的不善,就只能停留在目光和口舌上了。
姜沃自己,下朝后的第一件事倒是去查舆图。
好奇皇帝这次又把人贬到哪个边疆去了,听起来像是北疆。
陛下这是觉得南边用完了?
姜沃对官职很了解,不必查就知来济被贬的‘兵曹参军务’是军队文职,为正八品——比褚相的九品县丞还是高那么一点点的。
可见还是褚相拉的仇恨更稳,皇帝对他更加关照:毕竟连上司都给他安排的是熟悉的旧人,多么贴心。
姜沃对着大幅舆图的北境,确定了燕然都护府的位置。
啊,来相原来去了北边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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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济所贬的燕然都护府,我倒是很熟悉。”李勣大将军与姜沃再次遇到时,还提起了此事。
当年他打薛延陀以及附属的铁勒等部,就曾率军打到过那里。
“挺好。”李勣大将军‘挺好’的标准一向跟别人不一样。
就像他觉得江夏王李道宗被贬到安西都护府,能够盯着吐蕃,就很好一样。
来济也是一样的‘挺好’。
李勣道:“北境诸部向来不是很安分,先帝在时都常彼此斗气,刀兵一起就打一场——来济也算个文武双全的人,正好去顶一顶。挺好。”
说到薛延陀,李勣不由想起,当年往督军山把夷男可汗侄子咄摩支可汗抓回长安的事儿。
不由随口感慨了一句:“可惜,咄摩支不如夷男有意思。”
姜沃闻言露出真诚好奇脸:大将军,您有意思的标准是什么?
李勣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有点遗憾道:“夷男好歹还能在沙场上与我一战,且输了还能跑掉,比一抓就抓住的强远了。”
“说来,这几年未领兵出征,实有些想上战场。”
对李勣大将军来说,这几年他在京中虽位高权重,却很是约束,朝堂之上总要走一步看十步的时时谨慎,自不如战场上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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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与李勣大将军偶遇,两人还有闲情逸致聊一聊‘北上俄罗斯’的来济,李勣还要怀念下沙场旧事。
立政殿的皇帝便没有这么清闲了。
自从二月初大朝会上,太史令请立‘武宸妃’,皇帝本人也明确表态要立武宸妃后,接下来的时日,劝谏反对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飞到立政殿。
但皇帝金口玉言,有话就到立政殿回禀,这些奏疏通通不看不理会。
然后皇帝就搬出了自己的黑匣子,只等着上门来‘谏’的朝臣。
除了太尉长孙无忌屡次劝谏,皇帝虽不听但也没有加以任何责罚外,其余各怀心思往立政殿来谏皇帝的朝臣,均得到了‘皇帝亲自安排就职地’的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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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后来回想永徽五年冬春交界这段时光。
想起来的就是:贬官、流放、边境这几个关键词。
又想起皇帝曾在立政殿边对着舆图挑地儿,边语气温和中带着动容说的一番话——
“朕的宰辅、朝臣们真是各个忠公体国:知道朕的天下土地辽阔,却苦于广地劳民,总是缺少能臣治边,于是纷纷主动替朕守边疆。”
姜沃听的也感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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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皇帝对着黑名单,犁地似的勤勤恳恳将记录在册的朝臣,挨个发落下去之时。
朝上又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永徽五年。
二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