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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第64节

      藤原介正在挥舞着武士刀练下劈。因为后背的畸形,这个本来凶狠的动作,让他做的多少有点滑稽。
    但是,他却仿佛并不太在意自己动作的难看,也没有立即回屈以申的话,仍然执着地数着数字,“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
    “到底是商统会的大理事了,说话都这么硬气。”等终于数到二百,藤原介把刀扔到榻榻米上,抬起袖子抹了把汗,“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你刚才说话的语气,颐指气使的,真像他!”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抓过屈以申放在桌上的酒瓶,是瓶年份不错的葡萄酒。一时找不到开瓶器,他抓起餐桌上还没收拾的筷子,狠力一扎便把瓶塞捅进了瓶里,仰头几口喝掉了一半,斜眼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不会杀你吗?”
    屈以申静静地看着藤原介,等他五官抽搐地打出了个酒嗝,才道,“那人是个美国人,是我的一个投资顾问,很值得信赖,帮我赚了不少钱。”
    “呦,美国人,屈先生真是结……结交甚广,今天这又认识了美国人。可我这个课长是特高课的,又管不着美国人。”藤原介仰头又喝了两口,“你找错人了吧!”
    “你跟外事课那边,就一句话的事。”
    “呵,屈先生对我们宪兵队,还真是了如指掌。”
    屈以申没跟他废话,“他和我在马来亚就认识了。”
    “马来亚?”藤原介掩饰不住一脸的鄙夷,“屈际海那么会做生意,你没传了他的衣钵?还需要投资顾问?”
    屈以申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治后背花的钱,就是通过这个美国人挣的。”
    藤原介露出了一丝狰狞与不屑,“你就不怕我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怕,藤原课长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过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我要是坐吃山空,没了进项……”屈以申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你最好再找点别的门路搞钱……治背疾。”
    藤原介脸上阴鸷了一瞬,随即,他身子后仰,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眼神闪烁了一阵,最后悠悠闭上眼睛,又抓起了酒瓶子,仰头把剩下的几口都灌了下去,“下次来,别只带一瓶,这酒味道还不错。”
    说完,他把酒瓶丢到一边,又捡起了刚才扔下的武士刀,有点晃悠地站起来,继续接着刚才的数字一下一下地劈下去,“二百零一,二百零二……”
    没数几下,他嘴里停止了计数,手上动作却不停,“你知道吗?我一天可以练一千次,两千次,可以一直练一个月,两个月,练一年,练两年。我知道我的动作不好看,但这又何妨?我又不是歌舞伎,管他好看不好看。我这样苦练,我出刀就可以比他们更快,力量比他们更狠。只要我能杀善杀,把这把刀用的出神入化,我一样也是优秀的武士。”
    屈以申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藤原介的鸡同鸭讲,他没理藤原介的自我催眠和陶醉,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道,“仗打到这个时候,实业早就指望不上了,可投资金融如果投准了,就不是几个钱的事。他能派上大用场,再赚的,也少不了你的。”
    藤原介的刀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更大力度挥砍了下去,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得意,“你会不会觉得……你我二人,是冤孽?”
    “会,给个痛快话。”每次和藤原介见面,屈以申都觉得无比煎熬,恨不得拨快时钟,快速结束这些不得已的接触。
    藤原介把刀尖拄在榻榻米上仰头大笑,之后像只鹰一样俯瞰着屈以申,下巴朝屋子一角抬了抬,“那里有笔和纸。名字,国籍,关在哪个集中营。”
    “还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你能想起来的。那些什么美国人英国人,净是些重名的,叫声杰克一堆答应的。”
    屈以申俯身伸手够到了一支笔,刷刷几笔写下了那人的信息,甩到了藤原介的脚下,“我等着他的消息,以后也别让人找他麻烦。”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藤原介也没留客,只是朝着屈以申离去的方向喊道,“记住下次,别只带一瓶!”
    几声大笑之后,他又起挥刀,继续做起刚才的动作。
    “二百零六,二百零七……”
    就像一台冷血无情的机器,重新发出了冰冷的计数声。
    第72章 “冯七,你撒谎。”
    这日,秦定邦和张直正欲一起到码头看看,刚出永顺公司大楼没几步,就见大楼前面的空地上猛地刹住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紧接着从车上蹿下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随手关上了车门,手还握在车把手上,愣是站在车门边看了秦定邦有一阵,才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一拳捶到了秦定邦的肩上,力道大得秦定邦差点后退了一步,“秦三,你这大半年的到底哪去了?”
    秦定邦见冯龙渊确实有些着恼,没跟他计较这一拳,“出门办了点事。”
    “哦,出门!这趟门出得可不短啊……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你知道我这中间到你家公司找过你多少回吗?嗯?哪次都是你二哥在,你二哥那样的书生,我和他,压根儿也说不上话呀!”冯龙渊气得原地转了个圈,接着恨恨道,“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把你当铁哥们儿,你怎么能跟我生分成这样?”
    刚才跑的几步让冯龙渊说话带喘,见秦定邦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也不接他的话,更是动了气,“走走走,跟我吃饭去,我们好好聊聊这段发生的事。”
    说着,冯龙渊就抬手去够秦定邦的肩,想搂着他一起往车走,秦定邦挡下冯龙渊的胳膊,“今天不吃饭,改天吧。”
    “怎么,饭都不想跟我吃了?你这是换了芯子,不想搭理我了?”眼见着冯龙渊是动了怒,话越说越激动。
    秦定邦抬了一下眉,“不是,晚上家里有人等我,咱俩的饭改天再吃。”
    一听秦定邦这么说,冯龙渊倒一下子泄了气。他在这边是没什么家人了,撑死是走马灯一样换着的女朋友,心下突然莫名愀然,顿时就蔫了起来。
    “我要去码头,咱们一起走一段吧,我正好也有事和你聊。”秦定邦反倒抬手搂了一下冯龙渊的肩膀。
    冯龙渊很少听秦定邦主动跟他说有事聊,都是他屁颠屁颠地过来找秦定邦。冯龙渊把这个举动理解为示好,他心里舒服了一些,于是借坡下驴,赶紧先把车停到了不挡路的地方。
    二人并肩在前面走着,张直隔了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三人慢慢地朝码头走去。
    “上次你给我的那些药,还能再弄到吗?”秦定邦开门见山。
    “啥?”冯龙渊一下刹住脚步,赶紧理了一下头绪,他不知道秦定邦问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瞬间反应的那个意思,“你们都给用光了?”
    “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弄到。”秦定邦重复道。
    冯龙渊目瞪口呆了有一会儿,“我说你们这秦家……这私底下动刀动枪的,到底废了多少人呐,那么一大包……都不够你们用的?”
    “不是我们用的,我送人了。”
    “哦……唉?不对啊……”冯龙渊突然愣住,“那么稀罕的东西,你送人了?你送谁了?”
    秦定邦看向前方,并未回答。
    “你看你看,你又不跟我说送给谁了,你又问我能不能再弄到。我怎么连知道都不能知道了?”
    “送给能用得着的人了。”
    “什么意思?”冯龙渊越发觉得不踏实,“那些人还要再用?”
    “对,还有需要。”
    冯龙渊此时没再说话,他慢慢抱起了手臂,乜斜着秦定邦,“你不会是在……”
    秦定邦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药给日本人的。”
    “唉,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冯龙渊伸手推了秦定邦一把,虽然像在嬉皮笑脸,但身上却渐渐起了冷汗。
    秦定邦的这句玩笑话,越品背后越有深意。冯龙渊抹了一下鼻子,“我……我再弄不到这药了,就上次那包了。本来我是想着你们打打杀杀的,我就留给你了,就那些了。”
    “冯七,你撒谎。”秦定邦鲜有这样语气冰冷地直呼冯龙渊的排行。
    冯龙渊躲不过秦定邦那轻易就看透他的目光,刚才撒的那个谎,瞬间便不攻自破了,“不是……”他有些急了,压低声音道,“我怕死啊,你不知道吗?”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送死吗?你上次说,那药是你们家在香港的亲戚给你弄的。以后再有,我都要,不会亏待你。”秦定邦没再废话。
    秦定邦从来不亏待他,冯龙渊是知道的,西药利厚,他不动心那是假的。但不久前他听说一个朋友走私西药被日本人抓住,最后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他听了之后简直不敢往下细想。
    这段时间风声这么紧,他对金钱的热爱,短暂地给“怕死”二字,让路了。
    看着冯龙渊颇有顾虑的样子,秦定邦没有继续给他压力,只说了句,“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的,不会亏待了你,比以往还优厚。而且你只管把药弄来,剩下的事情,都和你无关。”
    冯龙渊刚才跟着秦定邦走的步伐还很轻快,现在脚步却沉重了起来。看着他这个样子,秦定邦忍不住笑了一下,“再不?你去吃饭,我自己去码头?”
    冯龙渊这才回过神,“那不行,好不容易抓着你了,我得和你好好聊聊。哎,你知道吗?詹四知投了伪啊,在南京当个什么粮食局的差事。”
    秦定邦本以为詹四知是悄无声息地去当汉奸,没想到连冯龙渊都听说了,“你怎么知道?”
    “我昨天遇到他了呀,在路上,他跟我说的。”
    “他回上海了?”
    “对呀,他家房子不还在上海吗?也不知道是告了假还是有什么事,反正昨天我看到他了。聊了几句,他还挺神气的样子。”
    二人离码头越来越近,秦定邦抬眼看着江面,“詹四知”这三个字,又在他脑子里转了几转。
    冯龙渊接着道:“你知道我还看到谁了吗?”
    秦定邦转头看向了冯龙渊,等着他继续说。
    “我还看到了杜漪薰,那时正挽着詹四知的手呢。你也知道,我和杜漪薰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这旧情人儿见面,搞得我和杜漪薰脸上都五颜六色的。看样子詹四知那傻小子并不知道这事,还傻乎乎地跟我聊了一会儿。女人心海底针,你说她藏得有多深……啧,那詹四知啊,真是个冤大头。”
    接下来的一路,秦定邦都只听着冯龙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半年多里,租界里千奇百怪的事,冯龙渊挑拣着给说了个遍。虽说冯龙渊饭没约成,但他的倾诉欲终于得到了满足,两人分开时直拍着秦定邦的肩膀,“下次一定吃饭哈。”
    “再说。”秦定邦现在把能省的应酬都给省了,因为他知道家里还有盏灯为他亮着,那个傻丫头,他不回家,是不会吃饭的。
    第二天,秦定邦和张直驱车来到詹四知的家门外。
    印象里,以前叫门,会有个老仆出来。但现在,张直按了半天门铃,却是詹四知自己开的门。
    詹四知一见站在门口的张直,惊讶道,“张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我三……三哥来了吗?”说着便直往停在门口的车里望。
    车门一开,秦定邦走了下来。詹四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之前那次不欢而散,他以为秦三哥再也不会理他了,没想到秦三哥这次竟然专门到他家来。
    詹四知赶紧把秦定邦和张直让进了屋里,一边请他们赶紧坐,一边喊道,“小薰,快快准备茶,我三哥来了!”
    秦定邦二人一进屋,就看到屋里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的窈窕女子。
    “三哥,这就是小薰。”詹四知激动地介绍。
    秦定邦朝杜漪薰微微点了一下头,杜漪薰赶忙问了好,便转身去准备茶。她的动作很快,刚好掩住自己的脸上的一抹绯红,还有那紧随而来的,深深的不甘。
    “三哥快快坐。”詹四知有点局促。自打他父亲遇刺身亡,这个家就愈发冷清,甚至败落了下去,已经付不起下人的工钱。尤其他还到南京担任伪职,回来的次数也少,这里也就变成了一处落脚的地方。家里陈设简单,他突然感觉有点拿不出手。
    “你现在怎么样?”秦定邦关心道。
    “我现在算挺好的吧。工作就那样按部就班。好在小薰她……对我好。”
    “你们结婚了吗?”
    “嗯,结了。”詹四知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就好,下次过来我备一份贺礼。”
    一听到秦定邦言语里似有关心,詹四知更是心中狂喜。他觉得秦三哥肯定原谅他了,由衷道,“三哥,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以前那家报社办不下去了,我在那里根本没前途。但是我在政府工作就不一样了,怎么也都是吃皇粮的,出去也觉得高人一头。”
    秦定邦没有泄露内心的感受,表情还是如常,“你喜欢就好。”
    这时,杜漪薰端了个茶盘过来。秦定邦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茶,并没喝,说了声谢,就放到了桌上。
    杜漪薰略微有点尴尬,也想坐到詹四知身边,不料这小丈夫紧接着竟催促道,“快快看家里有没有菜,没有的话你赶紧出去买点,做一桌好菜,招待一下三哥!”
    杜漪薰僵了一瞬。她没料到詹四知能当着外人的面这么支使她,一时又发作不得,好一番忍才没当着客人垮下脸。
    秦定邦眼里看的分明,“不用了,我坐坐就走。”
    杜漪薰堆笑道,“这哪行,好不容易来了,三哥还是要吃顿饭的。”言罢转身走向了厨房,客厅就又剩下了几个男人。
    詹四知一见秦定邦对他的态度比上次翻脸前还要更亲切,便径直打开了话匣子。把他在南京伪政府里见到过的、遇到过的、听到过的事,一股脑全倒给秦定邦听。什么包了几房姨太太却瞒得死死的李股长,贪财又惧内的孟课长……“如数家珍”一般。
    秦定邦没想到,这个詹四知在上海成天一副做小伏低的窝囊样,到了汪政府的那堆人里,反倒能吃得开了。也许是物以类聚吧,都是这么一群人聚到了一处,他反倒如鱼得水了。
    詹四知一见秦定邦时不时点头,有时还会露出微笑,仿佛是对他的讲述有莫大的认可和鼓励,更是来了劲头,讲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