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他人人喊打 第60节
燕迟不吭声了,过了半晌,小声道:“你这句是骗人的,你又不知铁凌邑讨彩的规矩,如何提前设计好。”
他扔下这句话,落荒而逃。
见他离开,季怀真嘴角笑容渐渐敛去,满脑子都是燕迟方才对着大夫,泪流满面心甘情愿下跪磕头的一幕。
从前总是不服,燕迟凭什么就那样死心塌地地爱陆拾遗,凭什么不能也这样爱一爱他季怀真。现在看来,他同燕迟还真就是八字不合,有缘无分。
在他心中,永远有比燕迟更加重要,更能让他豁出性命为之守护的东西,两相比较,燕迟都将会是被舍弃被利用的那一个。
也不怪这人恨他,不相信他。
于燕迟一事,他季怀真认命了——他今日之举,确实别有所图。
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连季怀真自己都分不清。
可迎战那一刻,他想的分明不是在大齐的季晚侠与阿全,而是在那汶阳破庙中,对着一地破碎金身泪流满面的燕迟,亲手结束巧敏性命的燕迟。
当天,铁凌邑上下都知燕迟殿下与那大齐来的特使感情甚笃,二人联手,叫向来与他不对付的三殿下丢了大人。
一股妖风悄然刮出,先前看好三皇子獒云继承大可汗之位的人,又按兵不动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本该熟睡的季怀真突然翻身而起,火烧在他腿间睡着,猛地被掀到一旁去,正要呜咽叫唤,却叫季怀真拿手一捂。
“嘘。”
季怀真威胁着瞪了火烧一眼,穿好衣服,摸出帐去。
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远处高坡上,瀛禾燕迟两兄弟对立而坐,看着下方毡帐林立,一人穿梭其中,燕迟盯着那人的身影,眼睁睁看着他入了獒云的帐中。
瀛禾见状,反问燕迟:“还不死心?”
燕迟沉默一瞬,没有说话。
瀛禾见他这样,又下了一剂猛药。
“你可知道,他侄子当上太子了?前些日子抓到的那个齐人,就是来此向他通报此事。”他难得语重心长,从前这些话,他也不愿讲给燕迟听。
“小燕,你我走到今日不容易,你娘是个齐人,族中不少人恨你娘,连带着也恨你,即使现在有父皇护着你,可若有一日父皇老了,獒云上位,你又如何自处?他和他阿娘可又会放过你我?”
“獒云争名逐利是他天生就该如此,而你我争这些,是要自保。陆拾遗不可信,季怀真更不可信,你若一门心思都系挂在他身上,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迟听罢,沉默许久,突然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大哥,我要同你打个赌。”
第64章
几日后,铁凌邑内张灯结彩,只因七皇子燕迟殿下好事将近,明日就是他成亲的大喜日子。
当年苏合可汗大婚的前一天,也是全城宵禁解除,男男女女各自带着面具上街,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来自大齐商贩一展身手大发横财的好时机。
季怀真自来到敕勒川第一天就被关在军营中,唯一一次逃跑,还没跑出二里地就又被抓了回去。
他叫燕迟带他去上街看看。
燕迟本不愿,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然而季怀真却道:“待我回大齐之后,怕是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你带我去看看怎么了。”
这倒是句实话。
燕迟沉默一瞬,带他上街。
那日初入铁凌邑,这夷戎都城给季怀真的印象就如其名字般,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彪悍之气,街道直来直去,楼宇搭建也如一把出鞘利剑,笔直地插入地中,整座城像一头黑黢黢的钢铁凶兽。
今日再去铁凌邑,竟是焕然一新,被挂了满街的彩纸灯笼绕花了眼。
街上人来人往,仿佛全敕勒川的人都聚集于此,脸上虽带着面具,却掩不住眼中一股欣喜雀跃的劲儿。
季怀真喃喃自语道:“竟像是回到大齐了。”
这看得见的繁华热闹,比起大齐上京来也是不遑多让。
燕迟道:“当年我父王听说你们齐人过节时就喜欢这样,他为了哄我娘开心,下令将铁凌邑挂满灯笼花灯。”
一旁有人提着装面具的篮子过来,燕迟给钱买了两个。
“戴上吧。”
季怀真抬头一望,燕迟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二人被推着挤着上了座拱桥,下头正有条河穿城而过,水面上飘满了祈愿河灯。
百年前,这水源便在这儿,不少牧民自发聚集于此,围水而生,百年后,才发展成这钢铸铁打的都城。
一群结伴的男男女女忽然涌上拱桥,在一阵如梦似幻的笑声中,燕迟和季怀真便被挤散了。
燕迟被推着往前走,又不好意思推别人,一时间手忙脚乱,等空下来往身边一看,季怀真早就不见踪影。他心头登时一空,正想喊两声,肩膀却突然被人一拍,他下意识回头。
见那人脸上的面具与先前递给季怀真的一模一样,燕迟登时松口气。
他怕人再给挤丢,下意识就将对方的手给牵住了。
对方一怔,愣愣地低头看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继而用力回握住,向前靠近。
然而燕迟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松开手。
见状,那戴面具的人嘲一笑,下一刻,他掀开面具,直直望着燕迟。
只见乌兰漂亮的脸被花灯一照,更显艳丽,可眼中却唯余失望。
燕迟盯着他额头上那处被自己暴怒之下砸出来的疤,低声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乌兰避而不答。
二人站在拱桥上,周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唯独他二人格格不入。乌兰不想让自己的话给别人听到,便以汉话道:“那年你刚从大齐回到铁凌邑,无一至交好友,不跟我们说话,也不跟我们玩。我们都说你就如那马般,被齐人驯化了。我当时心里还有些看不起你。”
“我至今记得殿下第一次同我说话。殿下可还记得?”
燕迟沉默一瞬,他当然记得。
乌兰自小便是男胎女相,不少人以此欺辱他,经常要他脱了裤子看他下面长没长东西。有次给燕迟看见了,便下摆往腰带里一扎,豁出去同人打了一架。
彼时他身份未被承认,又是齐人养大的孩子,其他人揍他时毫不留情,只将燕迟打得如条死狗般奄奄一息,乌兰被吓得在他身旁手足无措地大哭。
“殿下你说,若以后那些人再来欺负我,就让我来找你。但是说完这话后不久,你就跟你娘一起,又回大齐了。”
乌兰又等又盼,七年过去,既盼回了儿时玩伴,也盼回了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人。
“你一从大齐回来,就说你已有了心悦之人。我虽心中难过,却也盼着你好,只是我实在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叫你念念不忘。”乌兰倔强一擦眼泪,不甘道:“若好也就罢了,可今日一见,陆拾遗不过如此,也只是一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人罢了。你叫我又如何甘心?”
燕迟有苦难言,无法辩驳,不敢对乌兰透出季怀真与陆拾遗互换身份一事。
他不是不知乌兰对自己的情谊,只因心中有一朝思暮想之人,因此在对着乌兰时便格外小心翼翼,格外不留情面,从不给对方一丝幻想的机会。
他喉结一滚,沉声道:“乌兰,从前这话我就告诉过你,今日就再说一次。我那日救你,是因为你阿父是我大哥的恩师,后来对你好,是因为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可若说旁的,哪怕多一分都没了,哪怕没有季……陆拾遗这个人,也不会改变什么。”
乌兰突然道:“哪怕那陆大人背信弃义,利用你,陷害你?”
燕迟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那日我看见了,祭神之日的晚上,他趁着所有人都睡着,偷偷去往獒云的帐中。二人白日里还你死我活,你说他晚上过去做什么?殿下,他是齐人,心不会向着你。”乌兰一急,将燕迟拉住,口不择言道:“殿下,眼见大战在即,那个齐人难保不利用你为自己牟利,你……”
燕迟打断乌兰,他不悦皱眉,四下一看,见无人注意这里,才小声道:“这事不要对旁人说,记住了?”
见燕迟一副了然神色,乌兰登时明白了什么。
他眼泪落下,凄惨一笑,不可置信道:“即便如此,即便你早就知道,也心甘情愿留着他的命?殿下,恕我多嘴再问你一句,在你心中,究竟是将自己当成齐人,还是夷戎人?”
燕迟没有吭声,眼底显露一丝茫然。
“你若将自己看做齐人,齐人可会接纳你?他们若接纳你,在上京时为何对你百般羞辱冷落,你若将自己当成我们夷戎的一份子,又为何眼睁睁看着陆拾遗这个齐人做出可能会伤害你族人的事情?”
被这样掷地有声地一问,燕迟再说不出话,不得不承认乌兰所说一事,已在心中困扰他许久。
再说季怀真,被那群带着面具的男男女女一挤,再回过神时,也早已看不见燕迟,被满头花灯将眼睛一晃,反倒生出一股倦懒之意。当即下桥,坐在河畔旁,对着满眼的漂浮着的河灯发呆,想他的阿姐,想他的外甥,想燕迟,可唯独不想他自己。
有女人大胆走来,向他搭讪,还未开口,一看他胸前带着的狼牙,立刻笑嘻嘻地走了。
身后一人靠近。
“季大人。”
会这样的喊自己的,除了瀛禾,敕勒川再找不出第二个。
季怀真回头一看,见瀛禾身披长袍,未戴面具,胸口衣服随意一堆,一头靛蓝狼头隐隐可见。他盯着瀛禾身上的纹身,冷声道:“你这纹身好看是好看,痛不痛?”
瀛禾一笑,随口道:“怎会不痛,但比起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上一刀来说,倒也能忍。你若当着燕迟面夸一句好看,信不信第二日他定要纹个比我还大的。”
季怀真没吭声,任由瀛禾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不见你和老七在一起。”
“走散了。”
有河灯从二人面前飘过,这夷戎大殿下竟如市井流氓般,展臂一捞,毫无顾忌地翻看起里头祈愿的纸条来。
季怀真冷淡斜睨他一眼,出其不意道:“你和陆拾遗是怎么认识的,从前在上京,我竟从没留意过。”
瀛禾不吭声,又轻轻将纸条塞回河灯内,拿手一托,又将那河灯送回水中,示意季怀真换个地方说话。
“季大人,你现在是阶下囚,我劝你还是不要乱打听的好。明天是你和燕迟成亲的日子,可还高兴?可还紧张?”他玩味地看着季怀真。
“有什么好高兴紧张的,在汾州,早就成过一次亲,一回生二回熟,你这样严密地监控着汾州与汶阳发生的一切,不会这也不知道吧?”
“在汾州成亲,又怎可与明日相提并论,那时你二人可有情投意合?”
季怀真面色冷下来。
“谁说我与他情投意合?”他冲瀛禾冷冷一笑,“便是合过,现在也没了。我二人立场注定相悖,少不了有拔剑相向的一天。”
他恶劣地看着瀛禾,故意道:“要说合,你弟弟也应该同陆拾遗合才是。”
瀛禾回头,冲他漫不经心道:“季大人,话可不要说的太早。”
他错身一让,只见一箭之地外,燕迟长身而立,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一脸泪痕的乌兰。
他哭着问燕迟:“殿下,他如此对你,你竟还愿意爱他?”
燕迟低着头没说话,目光落在自己的拇指上,瀛禾不知他在看什么,季怀真却知道。
瀛禾与季怀真对视一眼,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不该有的默契,同时往后一站,躲进暗处,满头灯笼花灯成了再好不过的遮挡。
乌兰伤心不已,傲气全无,不解地看着燕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