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70节
赵璟懒得再与她啰嗦,随手接过,扔给了崔春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如注,浇打着残荷枝桠,月昙将披风拢紧,朝赵璟施了中原的揖礼,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雨中。
鱼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蓦地,竟有些羡慕她。
不管前路是否风雨如骤,至少她是随心而去,自由自在,天高地阔。
引路的内侍手中提着宫灯,烛光晕黄如影,散在沉酽如墨的夜色中,随着人步步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鱼郦才把目光收回来。
她发觉赵璟正坐在太师椅上,抵着额头一眨不眨地看她,目中有她读不懂的探究与困惑。
鱼郦生怕他再生事,解释:“起初我只是有一点恻隐,你说过啊,战乱兵戈罪不及女子,我只是想到明德朝那些无辜受牵连的女眷。后来我就想到了这么一策,戎狄乃游牧民族,极善骑兵攻伐,这一点中原终究是落了下乘。”
她顿了顿,谨慎地补充:“不管是大周,还是大魏。”
赵璟道:“你在怕我?”
这一点倒是保留了些闺阁少女的影子,每当害怕时就说个不停,以掩饰自己惶惑不安的情绪。
鱼郦微怔,低下头轻轻抚住腹部。
她在仓促间披衣下榻,身上除单薄亵衣只穿了件缭绫外裳,细绫轻轻垂落,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素袖轻挽,露出一截易折纤细的手腕。
这个孩子就像是个魔胎,几乎要把她的精气都吸干净,自从怀上便日益消瘦憔悴。
赵璟起身,走到鱼郦跟前,伸手抚摸她的脸。
他的手指修长匀亭,一一描摹过她的眉、鼻梁、朱唇……摸得轻而仔细,像在抚摸一件易碎华贵的珍宝。
鱼郦呆呆站着,睁大了眼睛瞧他。
“窈窈,你真的变了许多。”
这是一件多么明显的事情,自重逢时他就发现了,可是直到今夜他才尝试着去面对。
长久以来,他执拗地想要把她变回从前的样子,也是至今夜他才突然福至心灵,变不回了,她已与从前全然不同。
鱼郦叫他的话勾起几分惆怅,目光翩然垂落,“是呀,我变了,你也变了。”
赵璟将手停留在她的唇上,轻柔漫捏,宛若亲吻,耳边是夜雨淋漓,他的思绪也跟着乱了,于乱麻中他倏然抽出一分清明。
变了就变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去接受对方的改变。
长久以来,他是不是都做错了。
这个念头尚未成型,忽得被雨中一阵急切地足音所打断。
驿官奔至殿门口,高呼:“蜀地邸报!”
如今也只有蜀郡邸报才能有这种夜开宫门、承奏天子的待遇。
这疾声高呼像一道鼓槌,骤然砸下,打散了缭绕于两人之间的暧昧黏腻。
鱼郦的脸色骤变,望向殿门,内侍捧着一道邸报进来,双手呈给赵璟。
赵璟拿在手里,轻轻合拢五指,感受着那凸起的裱壳,极遗憾地心想:两人之间怎么能隔了这么多呢?
他温柔地又看了一眼鱼郦,阔步离开。
鱼郦一直站在原地,愣愣看着他离去,僵滞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还好,这一回没有装首级的匣子……
她趔趄着走到榻边,将自己裹进被衾里,方才觉出浑身已经凉透。
这一夜她都没有睡安稳,梦寐中是从未涉足过的蜀郡,那凄风沐雨,连山险隘,处处是尸骸,血流成河。
鱼郦自梦中惊醒坐起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琉璃瓦上积了水,正滴滴答答落在廊庑的地砖上。
合蕊端着安胎药进来,正蹲下要喂鱼郦喝,忽见鱼郦转过一张茭白的脸,问:“昨夜……崇政殿可有旨意传出?”
合蕊轻声劝她:“娘子,您早就答应过官家了,蜀郡的事与您无关。您如今怀着身孕,股好孩子才是大局,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本不就是咱们女人该操心的。”
鱼郦拽着她袖角的手缓缓松开,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雨后初歇,瑶台亭阁沐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宁谧安静,像一幅静止的画卷。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痉挛,虚弱地捂住腹部,痛苦嘤咛。
合蕊惊骇不已,忙将汤药放在榻边的矮杌上,高声唤御医。
自鱼郦有孕,御医便彻夜守在紫宸殿,赵璟下了死令,此胎务必安好。
身家性命系于此身,御医们不敢不尽心。
跪在榻边诊脉,御医直道不好:“娘子身体羸弱,又动了胎气,快给她灌些参汤下去。”
合蕊喂了鱼郦小半碗参汤,那御医仍旧愁眉不展,退出去与同僚商量了许久,派出一人往崇政殿递信。
赵璟来得很快,他来时鱼郦已经饮过汤药躺回榻上,那被衾的大红绸面灿烈如火,正衬得她脸上毫无血色。
赵璟轻轻坐到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晃才察觉圣驾已至,转过头看他。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鱼郦问:“你是不是派人前往蜀郡暗杀雍明?”
这个猜测缭绕于心许久,以至于每每在宫中听见驿官奔跑的声音她都会一阵心慌。
头上像悬了把剑,迟迟不落,只徐徐割剐着、折磨着人。
赵璟眸色深沉,满含柔情地望着她,将要说话,她忽得道:“你要发誓,若骗我,我们必没有未来。”
她很虚弱,声音也轻飘,却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直扎入赵璟的心中。
他听过御医的奏报,不能冲她发火,只有将满腹怨怼艰难压回去,沉声道:“你说过你再也不会关心这些事了,你要待我一心一意,矢志不渝。”
“可是你也说过,你不会伤害雍明。”鱼郦直勾勾望入他的眼底,“如果你食言了,那我们之间所有的承诺都将不算数。”
赵璟怒目相视,她决绝迎上,毫无退让之意。
两人正对峙,殿外又响起了疾疾的脚步声。
鱼郦如今听不得这声音,只觉那脚步声像一阵密集的鼓点,声声敲在她的头上。
她捂住腹部,疼得弯了身,赵璟觉出自己的掌间的手在微微颤抖,已被冷汗浸湿,他忙掀开被衾,却见洁白的缎褥上有鲜血滴落。
赵璟脑子里像有闷雷轰然炸开,他高呼御医,原本守在殿外的御医们慌忙而入,将鱼郦团团围住。
她腹中的胎儿尚不足两月,在接连受惊和忧思之下已有流产先兆,御医不敢隐瞒,跪地冲赵璟道:“萧娘子一定得放宽心,断不能再受惊了,她身体孱弱,自诞下江陵郡王后一直没将养过来,若这孩子留不住,她也会有性命之忧。”
赵璟的声音隐在颤抖:“若现在不要这孩子,你们能不能保证娘子的安全?”
御医抬袖拭了把额间冷汗,“官家,以娘子的身体,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险啊。”
赵璟望向榻上昏睡的鱼郦,一时被悔恨淹没。
若想到会有今日,他当初就该遂了鱼郦的意,让她喝下避子汤,绝了子嗣之望。
他们已经有寻安了,他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心,他到底在图什么!
赵璟痛苦万分,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幽幽醒转。
鱼郦看见合蕊躲在绣帏边偷偷抹眼泪,看见御医聚在一起哆哆嗦嗦商量对策,最后才将目光递向赵璟,他那张瑰秀的面隐约有泪痕,无端有种崩坏的感觉。
她觉得好笑,他不会是哭了吧。
意识逐渐稀薄,当赵璟发现她醒了,上来握住她的手时,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御医商量了许久,摆出一条几近穷途的计策:“官家,听闻药王万俟灿来了金陵,她用药如神,也许……可以请她来给娘子看看。”
赵璟紧紧摁住自己指间的扳指,任由白玉深陷。
他看看气息微弱的鱼郦,做了决断:“好,请万俟灿入宫。”
这信还是让嵇其羽去送,两人之间虽无交情,但好歹在垣县有过数面之缘,万俟灿虽然对赵璟颇有看法,但是还挺喜欢嵇其羽,初入金陵时也是找上了嵇尚书的府邸。
嵇其羽去邸舍见到万俟灿,向她说明了原委,万俟灿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要随他入宫,嵇其羽却踯躅,他扫了一眼万俟灿身上的素服,道:“不能穿这一身,娘子之所以有流产之兆,便是受惊过度所致,若你还想她活下来,就万万不能再刺激她。”
向来刚烈强硬的万俟灿站在原地许久,默默回屋换下了这一身素服。
因有御令,自是一路畅通,万俟灿进入紫宸殿,根本不搭理迎上来的赵璟,径自坐到榻边,将鱼郦的手摸了出来。
那脉搭得越久,她额间的纹络便越深。
赵璟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忍不住问:“如何?”
万俟灿冷着脸道:“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还真是不虚,好好一姑娘走时还活蹦乱跳,在官家身边待一段时日,便要去了半条命。”
她这般刻薄,赵璟反倒有些放心了,他难得好脾气地不计较,殷切地道:“药王若能医治,不管需要何种灵丹妙药,朕都能寻来。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求鱼郦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哪怕……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以后再也没有孩子。”
万俟灿瞧着这素来倨傲清冷的帝王折了腰求她,觉得十分好笑。
自己干了那么多损阴德的事,还敢接二连三要孩子,不怕伤及子孙吗?
只是可惜了鱼郦,这么仗义重情的姑娘,偏偏落到了这么个魔鬼的手里。
她道:“我倒是需要几味药,烦请官家在未时前替我准备好,还有,这寝殿里需将薰笼生起来,准备艾叶。”
七月流火,余暑未消,但没有人会质疑名满天下的药王,赵璟一声吩咐,宫人们瞬间忙碌起来。
鱼郦是内眷,嵇其羽需得避嫌,早早退至殿外,但又怕万俟灿再有什么要求,不敢离去,靠着廊庑下的穹柱站着。
他百无聊赖,观察起守在殿外的内侍,见当中多了个生面孔,随口问原先的黄门内侍去哪儿了。
内侍答:“那是陆九,清晨来给官家送药,因为御前失仪惊吓到了娘子,被官家下令拖出去打死。”
内侍……嵇其羽突然想起了仲密。
想起这些日子这个宦官在朝堂上对自己放的冷箭,不由得问:“仲密在做什么?”
内侍道:“仲都知听闻娘子身体不适,举刀连在自己身上割了三下,用血书写下佛经为娘子祈福。”
嵇其羽冷笑,这阉货还真会演戏,偏偏官家如今就吃这一套,怕是要对他更加倚重了。
他正恨恨地想,万俟灿独自从寝殿里出来了。
她手上沾满鲜血,正用白绢擦拭,神情颇为凝重,嵇其羽忙迎上去,询问鱼郦如何。
万俟灿摇摇头:“我与你说实话,这孩子十有八九留不住,窈窈身子太虚,我要给她养养才能打胎。”
嵇其羽深感悲切怜悯,轻声问:“你对官家说了吗?”
“说了。”万俟灿道:“他这会倒是答应得痛快,求我一定要保住鱼郦的命。呵……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一味毒药喂下去,给她个痛快。”
嵇其羽慌忙道:“药王不可这样说,只有活着才有一线希望,你是娘子的希望。”
万俟灿听到“希望”二字,有些动容,下意识轻轻拢了拢袖角,那里搁着她刚刚研制出来的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