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6节
“你要让所有人都白死吗?!”听到外面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那人几乎是在嘶吼:“没有时间了,他马上就要来了!快动手!”
莫迟牙根紧咬,满口都是腥咸的血味,他颤抖地举起刀,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心脏疼得几乎要裂开。
“我不会怪你的……”那人闭上眼睛,低喃道:“来世,希望我们能当一回真正的亲兄弟……”
手持尖刀的焉弥士兵破门而入,咒骂着冲了进来。
莫迟骤然睁大双眼。
屋内寒光一闪,灼热的鲜血喷溅涌出,如血雨般四散而下。
满身是血的他踉跄着半跪在地,死死闭着眼睛,痛苦地攥住胸口。
地毯上的番莲花吸满了人血,摇摇晃晃地伸出枝条,像索命的恶鬼般将他牢牢缠住,脚下腾起红莲业火,永无止境地灼烧大地,顷刻间便将他焚烧成灰——
莫迟腾地坐起来,眼睛睁得极大,瞳孔紧缩成一线,满头都是冷汗,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他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才迟钝地意识到,耳边粗粝的呼吸声,是从他自己口中发出的。
隐约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汇聚而来,愈演愈烈,莫迟想要握拳抵御疼痛,双手刚刚攥起,就被疼得一个激灵,浑身倏地一抖,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鞭。
他急促地倒抽着气,摸着黑狼狈地去够柜子上的烟管,手在上面摸了半天,非但没有抓住,反而把烟管碰掉地上。
他顾不得穿鞋,身体一翻滚落床下,在地上着急地摸索。
噩梦中的景象牢牢占据着他的脑海,五脏六腑在疼痛中叫嚣,贴身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
被赵青池救回柘山关后,在焉弥留下的旧伤时常发作,尤其是夜深人静时,痛楚几乎夜夜都要席卷而至。
平常,只有添加了安神药物的那枝烟管,能够暂时缓解他的痛苦,但此时那烟管就像故意为难他那样,就是不让他寻见。
黑暗中,莫迟跪在地上焦躁不安寻找,手都被不平整的地面划出好几道擦伤,钝痛让他直不起腰,噩梦中见到的景象还在眼前萦绕。
突然,一道幽幽的香气从虚空中散出,慢慢渗进他的鼻腔,莫迟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吸了几大口气,那香气温润地流过疼痛到蜷缩的经脉,竟缓缓疏解了他的痛苦。
莫迟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每一次喘息都用尽了全力,粗粝的呼气声在房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里的痛感终于如潮水般缓慢退去,莫迟抬起布满冷汗的脸,无力地向后软倒,重重靠向床沿。
许久以后,一点点缓过劲来的他才终于意识到,那股代替了烟管抚平他伤痛的气味,是杜昙昼身上的兰花香。
第4章 悬崖拉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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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西城门外。
杜昙昼的马车早已在此等候,莫迟如约而至,刚伸出手,车旁的杜琢就为他打开车门,莫迟很不习惯被人服侍,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才放了下去。
车厢里放了暖炉,里头装了烧红的炭,带来绵密的热意,杜昙昼又换了身与昨天不一样的常服,白底的外袍上绣了烟青色的水墨纹,不变的还是那股矜贵的兰香。
莫迟想到昨晚的事,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他迅速垂下眼帘,本以为不自然的眼神能被遮住,没想到还是被杜昙昼眼见地发现了。
杜昙昼怔忪片刻,从小桌下取出一个食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个被竹叶分隔开的小点心,每块点心的造型都不同,看上去十分精致可口。
莫迟用探寻的眼神望向他。
“时间还早,没吃饭吧?这是我府上的厨子做的早点,要是不嫌弃就随便吃点。”
杜昙昼完全会错了意,还以为莫迟那表情是饿的。
莫迟则在心里暗道:这些一看就费了老大功夫才做出来的只是早点?还让我不要嫌弃?京城里的官老爷过的都是什么奢侈日子。
“不必了。”他冷硬地拒绝:“来的路上我吃过胡饼了。”
车厢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凝滞,杜昙昼不动声色地打量莫迟,见他身形纤瘦,衣着又十分单薄,粗布衣服洗得褪了色,想来已不够保暖,露出在袖子外的指尖通红,像是被冻出来的。
再想到他租住的地方,想必很是囊中羞涩。
冬天的胡饼摆在摊位上卖,很快就会被风吹得梆硬,一个又硬又冰的胡饼怎么够吃?
杜昙昼装作不经意地说:“这些点心放到中午就会坏,你要不吃,等我拿回府里就要扔掉了。”
莫迟的眼睛微微睁大,眼底闪过诧异,分明是在说:食物还能这么浪费?
这一点点细微的神情变换,已经是杜昙昼在他脸上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
见莫迟信了他的话,杜昙昼收回目光,取出一双筷子摆在盒上。
车外,杜琢喊了声“驾”,车轮缓缓向前,向缙京西面的群山间驶去。
马车刚离开平地进入山区,杜昙昼回过神来一看,一盒子的点心被吃得渣都不剩,莫迟鼓着腮帮子还在大嚼特嚼。
杜昙昼不知为何有点想笑,怕莫迟不自在,摸了摸鼻尖按下笑意。
“味道如何?”
莫迟用手背蹭掉嘴边的碎渣:“还行吧,和胡饼差不多。”
杜府的点心厨子是江南名厨,做出的糕点不知曾被多少人交口称赞,后来被家族中人牵连获罪,被抓入京中,案卷上报至临台,是杜昙昼替他洗清冤屈,免去牢狱之灾。
重获清白之身后,便进入杜府,成了杜家专属的厨师,每天起早贪黑,换着花样给杜昙昼做早点。
要是这位大厨听见莫迟说他做的点心和胡饼没有两样,恐怕要手拿菜刀冲上来跟他干仗。
在山林间穿行了一段时间,远处遥遥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西常马场就在前方不远了。
西常马场坐落在山谷之中,山脚下有热泉流经,使得谷内气候比京畿其他地方都要温暖湿润,非常适合当做给马过冬的地方。
每年冬天,在那里由专人饲养的马,都要超过数百头。
不多时,杜琢勒起缰绳,马车在马场外停下。
莫迟起身跳下车,杜昙昼在车里耽误了一会儿才出来,一下来,就把一个热热圆圆的东西递到莫迟手边。
莫迟本能地抬手躲避,低头定睛一看,杜昙昼递给他的是个手炉。
“拿着吧,山里风大,我看你只穿了几件单衣,把手冻坏了还怎么查案呢?”
莫迟顿了顿,突然反手握住了杜昙昼的手腕:“热么?”
杜昙昼被他大胆的动作惊到,“……什么?”
“我说,我的手热么?”
莫迟修长笔直的手指握在他手腕上,掌心带来灼热的温度。
“……热。”
莫迟松开他的手腕:“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热的,而且我吹惯了关外的风,西常山谷里这点冷意,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手炉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完,转身向马场走去。
杜琢拴好马,转过头来一看,自家主人居然破天荒地拿了个手炉,动作一顿,心头不由地涌起暖意。
杜昙昼武将出身,身体好得惊人,再冷的天也用不上这东西,一定是看在他冬天赶车辛苦,专门为他准备的。
“多谢大人!”杜琢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手炉:“大人真是宽仁待下,杜琢感激不尽。”
杜昙昼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呆滞:“……哦,你……赶车辛苦了,拿去暖暖手吧。”
杜琢喜滋滋地抱着手炉,也跟着往马场走去。
而杜昙昼站在原地,还在回想刚才的事。
莫迟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眼睛又大又圆,加上略微上挑的眼尾,光看五官,是相当柔和的面相。
但他身材劲瘦,骨架极薄,行动坐卧皆干脆利落,又像是锋利的薄刃,平时藏于匣中,一旦出手必定刀刀见血。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把宝刀却布满划痕:
莫迟的手指纤细笔直,指尖天生是淡粉色,明明是非常漂亮的一双手,手背上却有着数道伤痕。
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是不同的利器在不同的时间段留下的,由于肤色白,这些伤疤在他身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比起他的手背,更让杜昙昼心惊的,是他粗糙的手掌——莫迟掌心的皮肤粗糙不堪,遍布老茧,只在他手腕轻轻一握,就留下了轻微的痛感。
杜昙昼也习武,也上过战场,在军中,只有那些刀法高强的精锐军士,由于常年练刀杀敌,才会在掌心留下坚硬的茧。
而杜昙昼见过的刀法最精的将士,也没有这样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他望着莫迟的背影,想到他刚才吃饭的样子——嘴上说着味道一般,却把盒子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鼓着脸咀嚼的时候明明掩盖不住满足的神情,却在杜昙昼看过去的同时,垂下眉眼,变回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杜昙昼定定站了一会儿,抬腿跟上了他。
西常马场里,骏马于山谷间自在奔腾,马倌们四散各处,照看着各自负责照料的马匹。
马场的主人就在马厩里接受了杜昙昼的问话。
“回大人的话,您手里这张纸片,确实是草民这里的马票,而且从上面这个小小的马头图案,草民还能告诉您,这是谁家的马。”
杜昙昼问:“如何得知?”
“西常马场良马众多,总有些居心不良的小人想要冒名牵走养在这里的名驹,草民将马票进行了特殊制作,每家每户的马票上,都有专属的马头图案,这种图案的颜料由水草红丁香制成,只有用毛笔沾了水涂抹才会显色,露出写于其上的马名,要是大人需要,草民现在就涂给大人看。”
杜昙昼将纸片递给他,马场主人从怀里拿出毛笔,在马厩的饮水槽里沾湿,然后点在马头图案上。
水滴洇开,纸片上现出“照夜骓”三字。
马场主人立刻道:“大人,这是赵青池将军之子,赵慎公子的马。”
赵慎从小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及冠后才返回京城居住,由于有在军中生活的经历,他非常喜欢骑马,也好收集良马。
“照夜骓是匹通体雪白的焉弥马,高大威猛,脚力敏健,深得赵公子喜爱,不过就在前两天,赵公子亲自来马场,说要准备马球赛,把养在这里的马大多都带走了,照夜骓也在其中。”
杜昙昼:“他带走了多少?”
“得有……二十三匹。”
回城的马车上,杜昙昼撑着下巴,思忖道:“天气这么冷,从秋分开始,一直到明年上巳节,京城周边都不会有人举行马球赛,赵慎只是找了个借口,带走了二十多匹马,他不可能把这么多马养在府里,那会带到什么地方呢?还有,他运走了马,又和武库失窃案有什么关系?”
莫迟沉默不语,见杜昙昼似乎在看他,便摇头说了句:“不清楚。”
“你哪里是不清楚,分明是不敢说。”杜昙昼直接点破:“有了武器又有了马,就是治他个意图谋反也说得过去。”
“不会。”
“不会什么?我看线索清楚得很,赵慎收买唐达二人,让他们偷偷运出武器,又勾结中心醉的焉弥人,杀掉唐达后取走兵器,抛尸金沽阁,然后从马场带回自家的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趁夜攻进宫城北门,杀死陛下,来个改天换日了。”
莫迟低低说:“赵青池不会勾结焉弥人。”
杜昙昼扯起嘴角权当一笑:“赵青池不会,不代表他儿子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