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庶女的生存指南 第150节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欸了声。
不多时,便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进去后,林业绥淡瞥了眼地上的王廉公,面色虽发白,但神色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一番动怒,胸口早已喘不上气的李璋缓了好久才呼吸通畅,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他是你恩师,林仆射便无话可说么?”
刚从青城山回,竟直来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他只能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回禀要务,还未清楚老师犯了何国法,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眯眼打量了会儿,然后捂着胸口,气若游丝般:“那就说吧。”
想起当年皇帝邀自己入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道:“怀安真人为自杀。”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五姐性子是众多儿女中最倔的一个,倔强到偏激,儿时不喜去见郑家的几个表姐,可贤淑妃总是相逼,五姐便能为此弄伤额头来躲避。
五姐幼时,他还是疼爱的,可多年未见,没有承欢在他膝下,便也淡了,况隐忍已多年,眼看将要破局,这步棋必须要走。
权柄要重归皇家。
贤淑妃既如此想女儿,顺势而为有何不可。
猜想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转瞬便言:“凶手便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首诗中。”
李璋皱眉,那首诗他瞧过,咏史抒怀的罢了,五姐对他们的相逼不满至此,死前都还要讽他一番,故瞧过一次便再也没打开,但又怕里面当真有什么隐喻的,便挥手让内侍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匆忙走去偏殿的内侍,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玄度法师也已寻到,他说昭德太子知道自己会在端阳那日死,且知是谁要杀,并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去寻玄度的路上,遭到过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这些话听完,李璋仍还在云雾之中,只觉一切都零零散散,可当内侍捧来的那纸诗,静下心来仔细看出不对劲后,再稍作一想,便都明白了。
他双手开始发起颤来,似无助的孩童。
琅琊王氏,太后。
*
李璋犹行尸走肉般的走到蓬莱殿,原先还算挺直的背在途中已佝偻下去,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般,乞求道:“臣请见大娘娘。”
王太后这次未开口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常入梦魇,被昭德太子的灵魂纠缠,以致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到底是亲手带大的,犹如亲子,她叹息一声:“四哥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赶紧上前,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人,好不容易走进去后,直接开门见山,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多少年,臣每念及二哥,难抑心痛。”
“二哥既已逝多年,四哥不必再挂怀。”王太后久居于此,从不见阳,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文帝六十而崩,都没如此老态,“四哥瞧着比你父亲...”
不必挂怀,呵。
李璋浑身都抖了起来,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儿时我与安福丧母,是大娘娘养育我们长大,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二哥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子急躁全靠二哥劝解,但这些年没有二哥,我也能忍住自己的脾气,凭着咬牙撑过来,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且安福死时,二哥说不让我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去打了郑戎一顿,可这么好的二哥偏偏不明不白的死了。”
“臣没有娘娘的福,活不了几时,只想彻查二哥暴毙一事。”
王太后听闻,瞬间便面容失色:“已成往事,四哥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
因这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无尽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的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更是连跺两下脚,以此来疏解这抽心呕肠:“大娘娘可知,五姐因何死的?她看见了,她一切都看见了!”
年近五十的天子,在母亲面前,又变回了哭喊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怔住,看见了?五姐那时不是被哄睡了吗,她不是把人留在了偏殿吗,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苦心积虑想要忘却的旧事,便这么铺天盖地的袭来,她呲牙扶头,好像回到了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娘子一眼便瞧出祖母的伤心欲绝,上前去搂着安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不需任何一句话,所有真相都已明了。
李璋癫狂大吼,猩红泪眼:“娘娘为何要这么做!二哥是你亲生的!”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世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皇帝,牺牲儿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可如今,要如何报。
王太后端坐在椅上,仅靠扶着椅手,才能维持着这最后一点的体面:“因为我出身琅玡王氏。”
二十载前,那场使得她形虽未成槁木,心却如死灰的密谈,好似陵江水那般再次淹没了自己。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皇后自个问问,他可还认母族舅氏?好一个监国太子,上来便要拿母族开刀。”王氏族长怒瞪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琅琊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发丝都要烧个干净,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哪里,长在哪里,凭借什么活着,心里都得掂量个明白。”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自个偏偏要嫁进兰台宫去,还生出了个这样的儿子!”
昭德太子监国期间,王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已想要彻底消灭世族,王氏族长终再也坐不住,亲自来了。
她杀,便留个体面;王氏杀,则如何解恨如何来。
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世族,她已是别无选择。
她退住蓬莱殿,不愿见先帝,是无颜敢见,二哥出生时,小小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爱的儿子,被自己给亲手毒杀了,本就重病缠身的先帝更是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夜里,望着这双手,都想寻死,故拒绝看医,可后来建邺开始流出道奴为四哥所杀的谣言,更堂而皇之的猜测是四哥不让生病的她吃药。
道奴已死,她不能叫四哥背上弑母之名。
李璋忽问道:“二哥端阳当夜便死的,为何第二日才有丧讯传出?”
他之所以不怀疑五姐看到,便是因为二哥身边的舍人亲口说太子当夜安然无恙的回了东宫。
王太后只是痴呆的看着殿内一角,她也不知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
前尘旧事,何必再提。
道奴只恐已托生,定是已托生,所托人家必如他所愿那般兄友弟恭,父母仁爱,长乐未央的活至长寿。
老妇不言,李璋便自问自答:“因为二哥孝廉,他爱大人与娘娘,可比起先帝,最爱的是娘娘,二哥初入主东宫,便哭着找母亲,所以即使明知母亲欲杀自己,却还担心母亲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二哥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二哥啊二哥,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苍老的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捂着心口,又捂肚腹,最后竟是从椅上滑落,一副骨头砸在地上,像是肝肠都已断了,又像是万箭攒心,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道奴,你恨恨阿娘罢。
*
皇帝离开后,林业绥走到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瞧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的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昨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仕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方拼出这样一条路来,终受世族敬重,郑王谢也得俯首称我一句廉公,为的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虽并非同族,但常因同姓被较之,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世族,无有例外。可不论哪朝哪代,太原终不如琅琊,前朝用一句“同为王,犹云泥”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贵女,也被皇帝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拒绝。
王廉公又叹道:“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舍出去。”
林业绥低头,勾唇笑了笑。
不知过去多久,终有内侍双手叠在腹前,快而稳的碎步走来:“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由您,但命还是名,廉公自个选。”
弑君自古便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不齿,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世族会首当其冲的指摘。
王廉公俯首谢恩,挣扎着要起来,但跪久了,已麻到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搀扶起这位老师,陪着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已是死的,是该去见武帝了。”
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前者。
林业绥默然,这个选择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罢了,十岁拜师,至今已整整十六载,可谓为师为父。
他再也不能从容。
王廉公停下脚步,笑呵着:“贤者不客死,这些年建邺待的太久了,我今日便会出发回隋郡去。”感觉到身旁学生的异样,转过身,抚掉男子的手,坦然的视死如归,“从安,你我师生情就到此了,不必送我吊唁我。”
随后便站正身体,如要隐居高山的名士那般,十分飘逸的振了振袍袖,唱道:“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说罢,沿着甬道离开了。
林业绥黑眸里的亮光在发颤,最终化为清水,滚落了下来。
他撩起乌袍,屈膝跪下,行稽首礼。
“学生拜别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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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末,车驾停在林府。
林业绥下了车,直往微明院去。
他一进到正屋里间,便见妻子坐在榻边缠丝线,一双儿女则绕在他们母亲的膝下,作为阿姊的林圆韫嘴里的话说个不停,女子温柔应答,稍小的林真悫也学着说话。
察觉到什么的宝因缓缓抬头,与门口的人对视一眼,嘴角的笑意加深。
突然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林圆韫也回头看,旋即笑着扑过去:“爹爹!”
林真悫什么都是学他阿姊,当下就要蹒跚跟过去。
林业绥笑着把姐弟两个都抱了一遍。
瞧着他们父女三人的模样,宝因垂眼笑开,收拾着针线篮子,起身拿去放好,半刻过去,见姐弟两个还在缠着,又察觉到男子神色异样,她瞬间变得严厉起来,训过一番后,叫乳母抱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林业绥走去榻边坐下,笑也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宝因担忧颦蹙,去外间端了盏茶汤给他:“宫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点头:“都好了,太后仍居蓬莱殿。”又道,“廉公已回家乡。”
宝因大概也明白了。
孝为先,且养育多年,有恩有情,天子没法对太后做什么,而若廉公真与当年的事有关,依天子性情,也难善终。
这些日子,为世家女、为母亲、为人子的她总也忍不住想,太后被逼着亲手弑子,当年该如何撕心裂肺,昭德太子又该如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