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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珩 第121节

      宫宴行刺事出,蔡欢被留在侧殿,同外界消息断绝,终日心如火焚,不思饮食。今日受林珩召见,悬在脖颈的刀落下一半,她反而不似之前惊慌,难得有了胃口。
    甜汤暖胃,蔡欢饮下半盏,一口气吃完两盘糕点,勉强压下饿意,放下手中的筷子。
    面对眼前的空盘,蔡欢生出赧意:“君侯见笑了。”
    林珩莞尔一笑,端起茶盏并不饮,笑吟吟道:“夫人来之前,我同卢大夫正言弭兵。”
    “弭兵?”蔡欢倏地看向卢成,吃惊不小。
    身为蔡室女,及笄后出嫁郑侯,她对蔡、郑两国的氏族都有所了解。
    卢氏极为特殊。
    家族随初代蔡侯发迹,连出三位上大夫,可谓风头无两。后有卢义横空出世,佩五国印,成为多国国君和氏族的座上宾,使家族声望达到顶峰。
    然成也卢义败也卢义。
    其耗费大半生走遍各国,四处宣扬弭兵,游说多国签订盟约。
    盟约签订之日,卢义名传天下。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数年时间,诸侯战事又起,大国杀伐不可开交,小国接连沦为牺牲品,弭兵之盟沦为空谈。
    卢义被指以狡言蒙蔽国君,所佩金印皆被夺。蔡国史官明确记载蔡哀公对他的评价:沽名钓誉之徒。
    史书盖章定论,卢氏声望一落千丈,在朝堂的地位也快速衰落。
    时至今日,卢成身为家主仅被授下大夫,在朝堂毫无话语权,换做百年之前简直难以想象。
    “卢氏的弭兵之盟,寡人极不赞同。”林珩直言不讳,言辞没有丝毫婉转,当面道出他对卢义之策的不喜。
    卢成双拳紧握,对林珩所言愤愤不平,出言讥讽道:“晋国好战,国人犹如虎狼。君侯刚刚拿下郑地,似狼群吞噬肥肉,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自是不赞同息战之策。”
    “卢大夫慎言!”蔡欢花容失色,恨不能堵住卢成的嘴。
    卢成料定晋必伐蔡,今日抱定必死之念,对蔡欢的焦急熟视无睹。他全无惧意,目光灼灼盯着林珩,朗声道:“君侯,仆所言对否?”
    “非也。”林珩摇了摇头,没有被激怒。他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简页变色,系绳有些磨损,存在库中日久,落上许多灰尘。
    竹简展开,里面记载有卢义弭兵的全部内容。
    若非林珩询问,恐怕连史官都快要忘记,身为四大诸侯的晋,当年也是盟约的亲历者。
    “卢义弭兵貌似缓解争端,实则浮于表面,从未涉及根本。以越、楚为例,盟书约定两国息兵罢战,附庸国需向两国入贡,岁岁如此。”
    史册摊开在桌面,林珩抬眸看向卢成,单手覆上竹简,指尖擦过上面的文字,定在“入贡”之上。
    “争端根由不曾解决,大国息战必成空谈。小国此前左右摇摆各有依附,凭借入贡,遇事可向大国求助。卢义弭兵一出,入贡粮绢增倍,大国不再以公道自居,稍不如意即派人责问,肆意提高贡赋,使得小国苦不堪言,日渐民不聊生。”
    林珩每说一句话,卢成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今日之前,他奉卢义弭兵为圭臬,认定此策利国利民,能息征伐安天下。从未曾想过,事情当真如此地话,大国可以说为利益背盟,小国又为何痛恨卢义,在他死后多年仍骂声不休。
    林珩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他瞬间清醒,代价却是大半生的信念轰然倒塌。
    卢义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屏风前的林珩,艰涩道:“所以,弭兵当真错了?”
    “弭兵不错,然与天下大势相逆,终不能长远。”林珩看出卢成的颓丧,但无意出言安慰。他欣赏卢成的耿直无畏,希望他能为己所用。如要达成目的,必须令其彻底明悟,改变不切实际的想法。
    听完这番评价,卢成缄默不语,脸色变了数变,终化为一声叹息。
    “君侯召仆前来,并非专为辩弭兵之策,而是另有所图。仆所言确否?”压下心中苦涩,卢成沉声道。
    他性情耿直,却不乏政治头脑。
    林珩先提弭兵,再言天下大势,定然不是临时起意。如若真有所图,以卢氏残存的底蕴,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君侯强横,武功彪炳。定今夏会盟,势必行以霸道。”卢成正襟危坐,声音低沉,“卢氏沉寂百年,昔日荣耀散尽,世人提及多讥嘲,唯一物值得称道。”
    话说到这里,卢成刻意顿了顿,一瞬不瞬盯着林珩,清楚道出四个字:“天下舆图。”
    四个字落地,殿内瞬间陷入寂静。
    蔡欢心头狂跳,看一眼对面的卢成,又望向上首的林珩,红唇翕张,却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卢大夫真知灼见,洞若观火。”林珩浅笑颔首,态度直截了当。他从未想过遮掩自己的企图,自始至终表现得一派坦然。
    习惯了蔡国君臣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面对如此直白,卢成反倒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珩继续说道:“观君性情耿介,有謇谔之节,寡人甚喜。欲留君于晋,授以官爵,未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响。
    卢成简直难以置信。
    受到林珩召见,当面直言无忌,甚至口出讥讽,他抱定必死之心。不想峰回路转,晋侯图谋舆图不假,竟还要留他在晋授他官爵。
    世人皆以为晋侯暴虐,诛氏族,伐郑国,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不想今日当面,林珩的言行彻底颠覆卢成脑中的印象。
    强横名副其实,霸道同样不假。然其颖悟绝伦,博闻强记,富有远见卓识,且襟怀磊落,豁达大度,实有英主之相。
    卢氏在蔡发迹,如今却被国君排斥,沦落于氏族末流。晋君不计前嫌邀他留晋,着实让卢成动容。
    一番天人交战,卢成起身站定,肃然整理冠帽,稽首在地。
    “君侯知遇之恩,仆铭感五内,愿为君侯竭尽忠智,誓于天地,鬼神共鉴!”
    “善!”林珩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迈下台阶,弯腰扶起卢成。
    从针锋相对到君臣相得,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蔡欢坐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惊讶得失去语言。直至两人重新落座,她才倏然间回神,再度看向林珩,一阵心惊肉跳。
    晋君的性情令人难以捉摸。
    若非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相信,初见时凛若冰霜、森然凶狠的晋国公子同方才的晋君竟是同一人。
    心中这般想,蔡欢意外撞上林珩的视线。
    年轻的国君笑意清浅,态度温文尔雅,语气平和:“寡人在宫宴遇刺,蔡国理应有所交代,日前已遣人使蔡。”
    蔡欢额头冒出冷汗。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至嘴唇被血染红。
    “君侯意要伐蔡?”
    “未必。”林珩微微倾身,目光锁定蔡欢,意味深长道,“刺客实乃郑人,然蔡国脱不开干系。夫人为国尽心尽力却身负骂名,更被视为替罪羔羊,实在令人不忍。夫人可曾想过手执权柄,亲自肃清污浊?”
    闻言,蔡欢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珩,惊愕当场。
    第八十八章
    掌国之大权。
    短暂的惊愕之后,蔡欢心头涌出狂喜,随之而来的还有心悸和惶恐。
    做梦都未曾想过的机会摆在眼前,她一时间惊喜交加,心头撞鹿。想到蔡侯,喜悦如潮水退去,脑中似有千万线头缠绕,复杂的滋味一起涌上。
    “夫人以为如何?”林珩的声音再度响起。
    蔡欢用力咬牙,唇上血痕未干,更添一抹艳色。
    她坐正身体,缓慢抬起头,谨慎地看向林珩。迥异于曾经的风情万种,瘦削的脸颊染上一抹凌厉。
    “君侯为何助我?”
    林珩有意扶持她,蔡欢并不怀疑。
    出自怜惜?
    她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卢成沉默地坐在殿内,思量诸国形势,联系林珩所言,能窥出些许端倪。但他立誓为晋臣,如今以林珩臣子自居,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蔡欢鼓足勇气寻求答案,等待林珩的回答。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击竹简,声音十分有规律,持续回响在殿内,如同落在蔡欢心头。
    “夫人眼中,蔡侯与蔡国孰重?”
    “国重,兄长亦重。”蔡欢毫不迟疑,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夫人重亲情,蔡侯同否?”林珩浅笑出言,字字句句化成利刃袭向蔡欢,轻易戳破虚伪的表象,揭开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郑灭时,蔡不愿出兵,也不曾派人接夫人归国。今纵容刺客潜入晋,行刺杀之事,无论事成与否,夫人都难以脱身。夫人为蔡侯尽心竭力,使得满朝皆敌。蔡侯可曾护你,为你辩解一二?”
    蔡欢脸色发白,嘴唇抖了抖,未能说出一个字。
    “刺客藏在入贡队伍中,无论背后之人是谁,蔡国必有瓜葛。入贡需经宗室,国君必然要过问。夫人是聪明人,果真不曾有丝毫怀疑?”
    蔡欢垂下头,用力闭上双眼,强压住眼角的湿意。
    她何曾没有怀疑。
    困在偏殿的几日中,她不断抽丝剥茧,线索逐渐浮出水面,对蔡侯的怀疑与日俱增。
    她只是不肯面对。
    郑灭夫丧,唯有蔡能够让她依靠。
    她的兄长却伪善阴险,在国内时推她同氏族交恶,自己藏在帘后,不曾对她有半分顾念。刺客一事明摆着要以她替罪,取她性命之意昭然若揭。
    “夫人是否想过,刺客是郑人,死士是郑人,事发之后,蔡侯大可以将事情推给郑国余孽,言夫人心怀仇恨,同余孽勾结,伺机入晋刺杀寡人。如晋问罪,还能辩称蔡侯因亲情所累,受到狡言蒙蔽,将一切推到夫人身上。”林珩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隐藏刀锋。
    说话间,他打开放在桌旁的木箱,现出数卷竹简。其中部分沾染污痕,皆是干涸的血迹。
    “刺客和死士俱已招供,刺杀事成,死士必在馆舍内下毒,伪造杀人灭口,再给夫人添一件罪状。”
    计谋歹毒之极,不给蔡欢留半条活路。
    万万没想到的是宫宴封锁消息,甲士连夜包围馆舍,毒计未能实行,参与阴谋的死士全部落网。
    几番严刑拷问,一名死士受不住开口,其余人也陆续招供。
    口供内容触目惊心,从蔡欢离开蔡国那一刻起,便踏上了血亲为她铺设的死亡之路。
    “夫人死在晋,国内氏族必然欣喜,蔡侯借此大得人心。污蔑夫人为罪魁祸首,背后之人便能置身事外,自诩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此洋洋得意。”
    林珩起身走到蔡欢面前,将一卷竹简递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轻声道:“夫人若不信,可以细观。”
    “不必了。”蔡欢攥紧竹简,指甲刮擦捆绑竹简的绳子,在轻微的摩擦声中刮掉凝在绳上的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