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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张亨见来的人不是常嬷嬷而是疏雨,知她是姑娘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不敢有所轻怠,连忙应了声是,又拿出了姑娘要的单子。
    张亨自认为恭敬的态度,在疏雨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声如洪钟,雄厚低沉,一双虎目含煞,与他做出的谦敬姿态大相径庭,瞧着有些别扭,要不是知道这是常嬷嬷的儿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头子。
    疏雨奉了姑娘的命令前来取单子,顺便再给张亨传个话,此刻她接过单子,收拢到衣袖里,“姑娘还有几句话要吩咐你。”
    张亨喜不自胜,“但凭姑娘吩咐。”
    事情交代完毕,疏雨叮嘱道:“此事不宜声张,便是常嬷嬷那里也不能说漏了嘴。”
    张亨无有不应,疏雨摸了摸袖中的单子,转身退回了角门。
    回到凝光院里,疏雨拿出单子递给了萧时善,笑着说道:“姑娘不知道,那个张亨长得人高马大的,奴婢拉开门一瞧,猛地见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差点就想把门关上。”
    微云道:“照你这么说,那不是成土匪了?”
    疏雨辩道:“那张亨还真有些土匪头子的模样,常嬷嬷这儿子,跟她可太不像了。”
    萧时善笑了笑,一边打开手里的单子一边问道:“把事情都交代了么,他那边怎么回的?”
    “他说但凭姑娘吩咐呢。”疏雨道。
    萧时善看向手里头写得密密麻麻的五张单子,粗略地看了看,条理清晰,打探得还算详细,能这么快探出这些事情,单子也写得清楚,可见张亨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其实这事说来也巧,那日张亨救回的男子名叫贾六,自打合隆坊包下萃雅茶局开了赌局,他就整日耗在了金水河上,那边下了注就跑到河边去盯结果。
    起初也赚了不少银子,一天所得就比得上寻常百姓勤勤恳恳三四年的进账,在那种热烈激昂的氛围下,他虽然心里激动,但也没昏了头 ,下注之前总要思虑再三。然而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支叫排云队的龙舟队,爆了个大冷门,贾六输了银子,但也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他纯粹是因为好奇,想往前看个清楚,结果愣是被人给挤下了河。
    扑通一下栽进河里,没淹死也把他吓个半死,幸好被张亨救了起来。两人本就相识,见贾六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张亨就把人带回了家里。
    贾六刚清醒了些,听到常嬷嬷说什么龙舟,登时又激动了起来。
    张亨想了一圈,要说认识的人里谁对这些事情熟悉,还真就非贾六莫属,这家伙就指望着每年的龙舟赛狠赚一笔,几年的花销都有了。
    自打得了这份单子,萧时善就开始细细地钻研起来,前头十来支龙舟队都有或详或略的消息,唯有最后那个排云队只有个孤零零的名字,背景一概不知,像是今年凭空冒出来的。
    夜幕已深,李澈从净房出来就见萧时善手中持着一本书,神情专注地盯着书页,黛眉微蹙,朱唇轻抿,仿佛在破解精妙难解的谜团,又仿佛探得了书中真谛。
    她的眼睛一刻不离书页,伸手从白玉荷叶盘里捡起一颗红艳艳的樱桃,慢吞吞地咬入口中,碧绿细梗压着莹润的朱唇,葱白似的指尖捏着樱桃梗,不紧不慢地拽了下来。
    听到脚步声,萧时善倏地抬起头,看得太入神,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她下意识把书往身前收了收,随即冲他扬起笑,等他坐过来时,更是把手边盛着红樱桃的白玉荷叶盘往他身前推了推。
    “夫君也尝尝,挺甜的。”
    第十六章
    通常情况下,李澈沐浴之后就歇下了,这次却反常地走了过来,似乎还想再坐坐。
    因为没料到他突然走近,萧时善做贼心虚地把书收拢到身前,还分外殷勤地请他吃樱桃。
    这是傍晚时分老太太让人送来的,除了端午必备的粽子,还有五毒饼以及樱桃、桑葚、荸荠等时令鲜果。
    萧时善见送来的红樱桃圆润可爱,色泽艳丽,命人洗干净用白玉荷叶盘盛了上来,光是瞧着便让人口舌生津。
    说完话,萧时善才想起他用过晚饭后是不进食的。
    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李澈从白玉盘里捡起一颗红艳艳的樱桃,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书,慢悠悠地道:“不去沐浴?”
    萧时善愣了愣,心口怦怦直跳,他是在催她去洗澡?
    她不确定地想,这是不是一种委婉的暗示,虽然他语气平静,神态自若,听起来就跟问她怎么还没吃饭一样,但他何曾管过她什么时候去沐浴的事。这会儿冷不丁地提起来,不得不令她多想,难不成她送的汤水果真如此管用,短短几日就立竿见影了。
    她以为他没那意思,安安心心地睡了两晚,谁知道他又有意思了,这让她放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毕竟隔了那么久,她本来就有点怵头,此刻更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七上八下。
    出于姑娘家的羞涩和矜持,她捏着书,粉颈低垂,轻声道:“我还想再看会儿书。”
    李澈颔首道:“好学不倦倒也不是坏事。”
    想了一下,萧时善曼声道:“夫君可能不知道,我读书有个习惯,一旦翻开一本书,就要把它看完,否则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睡觉都睡不着的。”
    李澈的神情有些奇异,萧时善有点琢磨不透,但瞅见他嘴角上扬的那丝弧度,又好似薄冰乍裂,波光浮动,晃得人心里痒痒的,她听他道:“无妨。”
    见此情景,萧时善大为惊奇,莫非他还想等着她把书看完。
    在紧张疑惑之中,萧时善陡然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感和自得。她上次本着早死早托生的心态撞到他怀里,顺水推舟不就得了,可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他累了,怎么现在又不累了?
    她都在心里一笔一笔地给他记着呢,没想到销账销得这般快,她压住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缓缓松开手里的劲儿,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书本,都说了要读完才睡,他要等就等着好了。
    萧时善正襟危坐,端出了一副寒窗苦读的架势,但若有人从她身旁探探头就能发现书中大有玄机。她把那几张单子夹在了书里,为了不让李澈看到,特意把书立了起来,防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他窥探半分。
    安静地过了片刻,萧时善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在旁边待着,她还怎么看得下去,又不能直接撵他走,少不得要分出一点心神给他。
    李澈没有看她,姿态如往常般悠闲沉静,他总是这样,仿佛任何东西都比她有趣,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少得可怜,即使从她身上扫过也不会长久停留。
    这让萧时善怀疑自己是个丑八怪而非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非要找出问题,只能是他眼光不好。
    有时候她对他这等视而不见的态度颇为恼怒,有时候又乐得自在,但当她想要表现得夫妻和乐,他却冷眼旁观的时候,那就十分可恶了。
    李澈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捡着樱桃吃,吃了六七颗,他便不吃了,起身去净手漱口。
    萧时善瞅了瞅他的背影,身体略微松弛下来,本想找个地方把书藏起来,但听到动静,又立马坐直了身子。
    正等着李澈从她身边过去,哪知在经过她的时候他再次停住了脚步,萧时善疑惑地抬头望去,他提醒道:“书拿反了。”
    他怎么不早说,萧时善的脸蹭的一下红了,合着他不是有了兴致,而是被她独特地看书方式给吸引了。
    因着这个插曲,萧时善在净房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过了当时恨不得钻地缝的尴尬,随之而来的是恼羞成怒。
    放下帐子,躺上了床,萧时善盯着帐顶看了片刻,没有丝毫睡意,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李澈,她挨挨蹭蹭地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轻声唤道:“夫君。”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撑起身子,不甘心地伸手去推他,“夫君睡着了吗?夫君?”
    这种叫魂似的唤法,即使睡熟了也要被她吵醒了,李澈揉了揉额头,睁开眼睛,偏于冷淡的眼眸看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她最好是真的有非要把他吵醒的理由。
    萧时善当然有十分重要的理由,“夫君,我识字。”
    “什么?”他皱了皱眉。
    没听清么,她俯下身去,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我、识、字。” 要不要再大声点啊。
    温热馨香的气息漾了满怀,她披散着如云乌发,将一张瓷白的小脸衬得愈发精致鲜妍。
    她说完话,抬起头来,瞥到自己的头发垂落在他身上,赶紧伸手拢了回来。
    李澈沉默了一下,声音带着丝哑意,“就是这个?”
    萧时善点点头,“我觉得很有必要告诉夫君一声。”她都没睡着,他怎么有心情睡觉,不过现在可以睡了。
    她闭上眼睛安稳地睡去,被她搅醒的李澈却没了睡意。
    一觉到天明,萧时善伸展了一下身子,下床穿衣洗漱。
    疏雨拿着外衫从后面撑起,刚给姑娘穿上,定睛一瞧,忽然哎呀了一声,“姑娘,你脖子后面有个红点。”
    萧时善抬起手,往颈后摸了摸,不疼不痒的,“拿镜子给我照照。”
    微云和疏雨各拿了一面镜子一前一后地帮她照着。
    萧时善将衫子褪下去,头发拨拢到一侧,露出纤细白皙的颈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看到一个红色的痕迹,指尖在上头抚过,“床上有虫子吗?”
    微云说道:“每日都打扫清洁,不会有虫子。”
    “这可说不准,这时节的毒虫多,防不胜防的。再给我看看别处还有没有?”
    微云和疏雨帮她仔细地看了看,“没了,就脖子后面那一点。”
    萧时善拉起衣衫,吩咐着人把床上的被褥换了个遍,“再找点驱虫的香料把各处都熏一熏。”
    这几日为了迎端午,各种用具都换上了应节的,里头自然少不了五毒纹样,蝎子、蜈蚣、毒蛇、壁虎、蟾蜍,随便拎出一个来都叫人头皮发麻。
    昨天老太太送的东西里就有五毒饼,上头印着五毒,吃了能辟邪,萧时善自个儿也叫人摆出了五毒纹的小插屏,她还有发饰手帕荷包,但这些毕竟不是真的,她可不能容忍床上有虫子。
    梳妆打扮完毕,萧时善去了荣安堂。
    正值端午时节,各家送节礼的多,葛夫人提起了此事,说是光是昨日一天收到的节礼就摆满了一个屋子,恐怕今日来送节礼的人只多不少。
    各家送来的节礼要一一登记在册,别家送来了节礼,自家还要回礼。这回礼也是大有学问,似卫国公府这等显赫人家,凡事都有旧例可循,不能任意而为,否则这家送的轻了,那家送的厚了,就不是送礼而是失礼了。
    别看这一来一往真能把人累个不轻,想想一年下来得有多少个大节小节,若是大事小事全靠一人操持,熬也得把人熬个心力交瘁。然而世家大族里自有一套运作方式,凡事循例而行,底下那些管事和婆子媳妇们各司其职,自然能有条不紊,运转自如。
    萧时善暗暗想道,难怪这些士族公卿要比别处重视规矩,原来是他们家大业大才更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一旦破开规矩,底下岂不是全乱了套。
    正当萧时善暗自思索之际,忽听二嫂蒋琼笑道:“今年庄子上送来不少樱桃,托老祖宗的福,让我们也跟着尝了个鲜。”
    卫国公府在京郊有个樱桃园,里头种植了大片樱桃树,所产樱桃色艳味美,是果中极品,故每年樱桃成熟之时,会从中挑选珍果向皇上进献,剩下的或是留着自家享用,或是赠送亲朋故旧,外头轻易尝不到。
    蒋琼也是嘴巧,夸人总能夸到别人的心坎上,从这种自家有别处无的地方去夸,实在是讨巧得很。
    老太太笑道:“都是自家庄子上种的,要是爱吃就给你再送些,如今有了身孕,吃些樱桃也能开胃,只是不能贪口,吃多了反倒不好。”国公府添丁进口是件喜事,孩子多些也热闹。
    蒋琼是头胎,自己也极为注意,即便她想多吃,身边的妈妈丫鬟也不敢由着她,她说那话不是贪嘴,而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而老太太对她的这番叮嘱,更令蒋琼感受到了特别待遇。
    两个妯娌里,大嫂生苓姐儿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两年一直在调养,三弟妹也一直没动静。蒋琼比萧时善进门早些,出嫁前母亲就跟她说要早日怀上孩子,在婆家坐稳位子,蒋琼把话记到了心里,只是越着急越怀不上,如今终于有了身孕,底气更足了。
    这日嫁入东平伯府的大姑娘云梓回了娘家,把那对龙凤胎的孩子也带了过来,两个孩子活泼好动,在屋里待不住,嚷着要出去玩,云梓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只好让奶娘丫鬟陪着他们去园子里逛逛。
    云梓无奈地道:“家里宠得不成样子了,淘气得很,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坐会儿比登天还难。”
    葛夫人说道:“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大了就懂事了。”府里的几个姑娘里,大姑娘是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待人接物哪都挑不出毛病来,若是云榕能有大姑娘一半的稳重妥帖,她就谢天谢地了。
    聊了半日,见老太太有些疲惫了,众人才各自散去。
    明日便是端午,萧时善也回去布置了一番,该摆的都摆出来,该挂的都挂上去,指挥着院子里的人忙碌了起来。
    萧时善在檐下看着几个粗使婆子提着水桶进来,灌满了水晶缸,为了避井毒,会在节前把水打满,她看井水清凉,便是让微云湃了些鲜果。
    中午李澈突然回来让萧时善有些措手不及,彼时她正在荼靡架下乘凉,慵懒地躺在凉榻上,边上摆着冰湃甜瓜和沙糖绿豆。
    大中午的,屏退了仆婢,再把院门一掩,顷刻间成了她的私密地盘,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微云见姑娘快睡着了,就放轻了脚步,走进屋里去拿衣裳给她盖盖。
    风送花香,萧时善昏昏欲睡,她翻了个身,身上那袭丁香色清凉薄衫勾勒出曼妙身姿,因她翻身的动作,凉榻上的扇子被拨到了地上,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她清醒了几分,懒懒地睁了睁眼,嘀咕道:“扇子掉了。”
    几息后,她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猛然睁开眼眸,见鬼似的看着李澈捡起扇子搁到了凉榻上。
    她飞快地把脚缩回裙底,拉了拉衣裳,“你怎么回来了?”
    李澈瞥了她一眼,萧时善讪讪地笑了一下,瞧她这话问的,好像他不该回来似的,但他确实回来得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