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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20节

      果然,只顿了顿,刘承祐便补充说道:“既要恩赏将士,需知数目,去整理一份上党将士的详细名单。此事,就交给你了。”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郭荣微讶,很快明白了什么,一抹笑容在嘴角绽放开来,抬手应道:“是!”
    见郭荣意会到自己的想法,刘承祐满意地点了下头,又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问向训:“这王守恩,在潞州实则并无根基吧……”
    闻问,向训点头:“是的。他是在张从恩离州去汴之前,委任的巡检使,若论在上党的影响力,比起高防与李万超,相差甚远!”
    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刘承祐说道:“这段时间,与高李二人,多多亲近。”
    “殿下,高、李二人,皆是干才,高防朴诚稳重,李万超勇猛刚毅,非王守恩可比。”应诺的同时,向训不由向刘承祐建议道:“您,不妨接见二人……”
    “你似乎很欣赏这高、李二人?”刘承祐看着向训。
    向训一低头,轻声道:“卑职不过您身边为中涓事者,高、李皆国之将臣,年纪既长于我,才干皆著于我,品行俱高于我,只是聊表心中敬意,不愿殿下错失国士罢了!”
    向训平日里是个很自信的人,心中自有傲气,但见他言辞谦谦,这般推崇高防与李万超,刘承祐心中暗思,排除掉向训言语中谦逊的因素,那二者,多少应当有些才干的。
    “不过在我看来,星民刚毅果断,可付大事,是真国士也!”随即刘承祐目光流露出欣赏之意,对向训说。
    “殿下谬赞!”刘承祐的正面夸奖,让向训更加谦虚了。
    “细数下来,你也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二人了,确是不妨见见。如欲彻底掌控潞州,这二者也是关键!”摆了下手,刘承祐说道:“国朝初立,天下未平,正是亟需人才的时候。”
    “不过眼下,契丹人仍是大患,也不知耿崇美军至何处了?”说着,刘承祐眉目间隐现几许凝重,抬眼问:“韩通那边什么情况。”
    闻问,向训摇着头:“今晨之时,韩通便率骑兵,直接向南来探查而去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传回。”
    “大意不得!”刘承祐声音微沉,随即释然,对三人道:“让各军营,各据城中要处,都给我警醒些!韩通归来,立刻通知于我!”
    “是!”
    ……
    夜间,刘承祐直接宿于节度府,坐镇上党。此时刘承祐麾下,也算人才济济了,尤其是柴荣、向训,都是允文允武的,有他们帮衬,区区上党城,自然尽在掌握。
    稍晚些的时候,高防被请来了,在侍卫的引导下直入二堂拜见。堂间燃烧着十余支蜡烛,各处被照得分外亮堂。
    刘承祐,正埋头于案上,阅览着潞州的一些州志典籍。书册皆已陈旧,且许多信息都是好几年前的,比如人口数量,土地情况,税赋情况,历任官员施政等。
    信息虽有些过时,但刘承祐看得却是津津有味。尤其关注潞州治下各县官员,可惜没有见到些“熟悉”的名字。
    唯一让刘承祐感到欣慰的,便是府库之丰足,当真能用充盈来形容。赵行迁与契丹的括钱使,确是将潞州刮了一层皮,据其账目,所括之钱帛,价值千万钱以上……
    高防入内,便见着手执卷册,伏案阅视的刘承祐,那副认真的表情,让他微感讶异。
    刘承祐有些装,似乎没发现有人入内一般,直到侍卫禀报,回过神,见到高防,起身亲自相迎。
    “拜见殿下!”
    “高判官请坐!”
    “谢殿下!”坐下,高防直接发问:“不知殿下夜召下官,有何吩咐?”
    见状,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账册,肘靠书案,整个人显得十分放松,借着亮堂的烛光打量着高防。
    面对刘承祐的目光,高防坐姿端正,目不斜视。从头到尾,此君都很具礼节,自带一股沉稳气度,就这表现,便有贤士之风。
    “我听闻,从十年前起,高判官便一直在张从恩属下任职。张从恩为北京留守,你为太原府属官;调职澶州防御使,你以判官从之;入朝中枢,你亦随之进京;留守西都,你又以推官事之;及服母丧,期满,又随张从恩移镇郓州、晋州、潞州,历三镇判官……”
    随着刘承祐缓缓叙来,高防脸上止不住讶异,这几乎将他而立之后,十来年的仕途生涯给理了一遍,刘承祐显然对他有过详细的调查。
    没有在意高防的表情变化,刘承祐继续说:“十年随侍,辗转各地,未曾废离,高判官与张从恩可谓感情深厚了。何以此次,如此坚决地选择背弃他,竟不顾多年主臣之谊?”
    第44章 千金市枯骨
    刘承祐这话问得有些尖锐了,甚至在直指其有背主之心。
    迎着刘承祐稍显阴冷的审视目光,高防毫不躲闪,不过脸上不禁浮现出肃重之态,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张从恩于我,原有知遇之恩,每任事,多以亲腹相待,为报此恩德,下官自当倾心侍奉。然个人恩德,终究小节,张从恩舍弃家国大义,宁肯以州镇臣服契丹胡寇,这却是下官万万不敢苟同的!”
    “向使张从恩,能尽臣节,纵只稳守关隘,卫护百姓,下官也定一如既往,追随左右,竭诚效力。然而,张从恩弃州而去之日,便是我二人义断之时!”
    说到最后,高防声音激昂,脸上竟有些动情的失态。
    “十载恩德,不及家国大义!”听完其解释,刘承祐目光平和下来,嘴里念叨一句,旋即朝其拱手:“高判官高义!”
    “下官只求无愧于心!”高防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沉声说。
    高防的话,确是大义之言,尽显高节,这也许就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抑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但刘承祐心中已然断定,此人确实是值得拉拢的。
    抛开那个稍显“沉重”的话题,刘承祐转而问道:“适才,对王守恩所请,高判官有何看法?”
    高防似乎还未彻底摆脱开自己的情绪中,突闻此问,愣了一下,但也听出了刘承祐语气中对王守恩的不满,垂首稍思,有点含糊地说:“王巡检,应当是顾念军中将士,故舍下面皮,为其请命吧……”
    “今晨节度府中之事,我已听说了,对其为官务政做人,亦有所耳闻。依常理,高判官与王守恩,本无过厚交情,经过争执,关系应当十分不和才是!”看着高防,刘承祐两眼中透着疑思:“然而,自城下至宴上,再到此刻,听你说话,却隐隐有回护王守恩的意思,这,却是何故?”
    听刘承祐此问,高防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王巡检为人虽然贪财好利,骄横鄙陋,然官职资望,皆是潞州文武之首,此番诛赵,亦是他倡导。下官固知其性格乖张,实不忍看其跋扈行举,惹怒殿下,以致罹祸……”
    听高防这般说,刘承祐眉毛微微扬起,他想到了向训还说过,高防为官,曾代人受过,而毫不辩解,只为救人性命。联想到今时,为王守恩辩,此人温厚,确使人敬佩,不过在刘承祐看来,却似乎有点迂腐。
    脑筋一转,刘承祐幽幽问高防:“高判官此言,隐隐有劝诫我的意思,莫不是怕我,无容王守恩之量?”
    “下官不敢!”闻言,高防连连摇头否认。
    刘承祐却坐正了身体,表情变得冷冽,凝视着高防:“不瞒高判官,我对王守恩确是不满,似此类人,无论为官何处,必以聚敛为事,非百姓之福。我欲杀之,为天下除一害。至于潞州,则上报晋阳,请以高判官为节度,你看如何?”
    刘承祐平淡语气间,杀意凛然,高防却是悚然一惊。愕然地望着刘承祐,脸上没有一点喜意,反而急声说:“殿下万万不可!”
    见其激动的反应,刘承祐神色反倒恢复了正常:“为何?”
    高防不假思索答道:“此次举义,王守恩的功劳终究是无法抹杀的。若非其鼎力相助,潞州恐怕不会这般轻易便全州而下。倘若他率潞州兵马,与赵行迁垢合,以待契丹军马,潞州的局势早至糜烂!”
    说到急处,高防口中已经直呼王守恩之名:“一个王守恩算不得什么,殿下杀之如杀鸡,但若无故而杀之,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殿下,看待晋阳?方今天下,契丹仍旧势大,刘公虽建号于晋阳,但真正控制的也不过河东十州之地,正当联合中原、河北方镇,共击契丹之时。”
    “方取州县,便杀功臣,不只潞州将校寒心,传将出去,必使天下节度心存疑虑,这对抗击契丹的大业,实有害无益,还请殿下三思!”
    高防的话,听着有那么些道理,但是,实际不会有那么夸张。区区一个王守恩的性命,还没有资格左右天下局势,影响“逐辽”大业。
    但是,刘承祐此时却是相信,高防是真心想要保全王守恩的性命,该是为了顾全大局,再加上一点心善。
    嘴角轻微地勾了下,刘承祐淡淡地感慨道:“我与高判官虽初识,却不想,能闻君这一番肺腑之言。”
    注意着刘承祐的神态,一副快要被说服的样子,高防念头一转,又说道:“殿下可曾听过千金买骨故事?”
    “自然。”刘承祐瞥了他一眼,心中都大概猜到他接下来会什么了,直接说:“细细想来,这王守恩还真似一块骨头,冢中枯骨!”
    “罢了,孤,此番就纳高判官之言,学一学郭隗口中那名国君,来一次‘千金市枯骨’……”
    听刘承祐这么说,高防微讷,这转变似乎有点快,冷静下来,但瞧着刘承祐那平静的面庞,下意识地出声问道:“殿下您,并无杀王守恩之意?”
    “如你所言,一个王守恩的生死算不得什么。其贪财好利,骄横跋扈,却终不致死,此次他也确是有功,贸然杀之,于我除了发泄心中不满之外,并无益处,还易落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骂名!”刘承祐淡淡说来:“至于日后……”
    至于日后什么,刘承祐没有说下去,但高防已然恭恭敬敬地向刘承祐行了个礼:“殿下英明!”
    吐了口气,刘承祐继续说:“我不只不杀他,我还要上报晋阳,任命王守恩为昭义(潞州)节度使,以筹其功!”
    “至于高判官,我意以你为潞州巡检使,领潞州兵事,一并推荐!这一次,你当不会拒绝吧……”
    望着刘承祐,高防是一点也不敢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两轮的少年有小觑之心,深吸了一口气,长身拜道:“谢殿下。”
    “免礼。你的才干,我早有耳闻,今夜畅谈,没有让我失望!”刘承祐面色完全恢复了自然,又开始说起拉拢人心的话:“账目上书,府库有钱千万。然于我而言,得府库千万,不如得高防一人!”
    闻此言,纵使以高防的阅历不至于心生感动至倒头便拜,但他心中总归有些感慨的,又郑重地向刘承祐行了个礼:“多谢殿下看重,卑职愧不敢当!”
    再与高防聊了几句,刘承祐由他告辞,在其退下之时,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今夜你我的谈话,嗯……勿与人言!”
    “是!”
    第45章 同样的选择
    步出二堂,夜色已深,清风拂过,吹动庭前竹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倒更衬庭前静谧。扫了眼廊道间的侍卫,高防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禁回首望了望,堂间黄光依旧,隔着窗扉隐约还能看到刘承祐坐于埋头书案的身影。
    思及方才与刘承祐的对话,心中难免泛起些复杂的情绪,很快稳住心神,眼神清明起来,脸色轻松了些。
    河东兵强马壮是实实在在的,刘知远早已威名远扬,如今看来,这新朝二皇子也是人中龙凤。由人观事,河东成就王业的可能很大啊!
    心思转动间,一阵沉沉的脚步伴着鳞甲摩擦的声音响在耳边,偏头看去,正瞧着李万超在一名卫士的引导下,迈步而来。下意识地朝堂间瞥了眼,高防心中微讶,却有所猜测了。
    李万超也第一时间看到了高防,没多想,健步上前行了个礼:“高判官。”
    “李将军。”高防朝李万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说:“看来,你也是殿下有请吶。”
    二人简单地交流了两句,李万超便被卫士催促着入内拜见。
    “将军之名,我早有所闻。少年从军,刚毅振武,累立战功,以至军校。讨杨光远,身先士卒,奋勇登城,飞石击头,几近身亡;阳城之战,流矢穿掌,拔箭又战,神色自若。将军,真勇将也!”
    面见刘承祐,一上来,便闻刘承祐这一串赞赏之言,李万超坐在那儿,一时有些发愣。不过他并没有多想,而刘承祐所讲,更有其得意之事,面上露出点追忆之色,笑道:“都是陈年往事了。”
    李万超如今四十多岁,虽已过了武将的巅峰年纪,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剽悍味。他是从自底层一刀一枪,靠着血勇厮杀,成长起来的。
    他的成长,几乎是伴着“五代十国”这场乱世发展,能代表大部分这个时代的武将。
    “将军勿做谦辞,能得你这般忠勇之士辅助,共逐契丹,匡扶社稷,是河东之福,是天下之福啊!”刘承祐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听沉。
    李万超应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不被捧得这么高,心有所感,抬手郑重地向刘承祐说:“末将,仅以此身,倾力报效国家。”
    同李万超说了些恭维之辞,刘承祐沉默下来,思吟了片刻,方才注视着他:“想必将军,心中也好奇,我召你何事吧。”
    李万超很干脆地点了下头,老实问道:“是的!”
    轻轻地吸了口气,刘承祐腰背一下子硬了起来,表情也变得冷肃,黄亮的烛光照得他那双眼睛直发光,说:“有人向我建议,让王守恩为潞州帅。然举义之事,我已得到过详细汇报。潞州得以光复,皆是将军的功劳。王守恩贪鄙,我欲杀之,以将军为节度,镇定潞州,你看如何?”
    话说完,刘承祐便紧紧地盯着李万超。
    李万超显然很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很是肯定答复说:“殿下,万不可有此意?”
    “哦?”刘承祐身体又慢慢放松下来,问:“为何?”
    不假思索,李万超抱拳道:“末将举义,诛杀赵行迁与契丹使者,乃是响应天子抗击契丹,重整社稷的号召与志向,非为一己之私利。王守恩贪婪,虽为人不耻,但终究是功臣。殿下如杀功臣,而以末将代之,恐使众人寒心!”
    刘承祐仔细地观察着李万超的表情,一脸朴实,感情真挚,该是言出于心。
    眨了眨眼,刘承祐继续开口,言语中带着诱惑:“将军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一镇节度之位。”
    可惜,李万超仍旧很干脆地摇着脑袋:“末将既无声威以服众,又无文才以治政,只是个粗人,仅会带兵打仗,上阵杀敌。纵与节度之职,只恐误政害民……”
    听完李万超的话,刘承祐心中难免生出些感慨,同样是武夫,但是似此人这般明理重义的,还真是少见。刘承祐不清楚此人带兵打仗的能力究竟如何,但就冲他所言,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历史上,“五代”时期名将甚多,但李万超在其中并无多大名气,刘承祐甚至从来没有听过此人。然就他所观,这是一名可以托付重任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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