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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849节

      东京士民如此不约而同的行为,纵观历史,也是少见,即便其中不有少官府督促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东京臣民对皇后的崇敬感情。
    坤明殿已然被装饰成灵堂,符后的遗体也经人收拾后,置入灵柩中,刘皇帝未曾挪步,一直陪着符后说话,只是,再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凄凄零零地坐在灵柩旁,望着牌匾,那哀伤孤寂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得潸然泪下,都不需假装逢迎,实在是触景生情。很多人都感意外,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也有如此可怜的时候……
    关心刘皇帝的身体,不论是嫔妃、宫人,还是太子、大臣,都忍不住劝慰,但每个人都在刘皇帝那要杀人的目光下,放弃劝说。
    符后崩后,两日之内,刘皇帝两日之间不尽米水,面上不见人色,身体也显得不支,这可吓坏了所有人,但谁劝都没用。还是小皇子刘曜懵懵懂懂地哭了一场,按照大人教的劝说一番,刘皇帝方才用膳,但也是清汤寡水。
    符后的丧事,操办地极其隆重,哪怕刘皇帝知道,符后绝对不希望如此,但他还是要大办特办,甚至不惜扰民。
    当然,一切还是依照丧仪而来,只是在规模上,要隆重些,若是比较下来的话,比当初李太后辞世时,还要盛大。
    经过钦天监择日,灵柩出宫离城,西行洛阳,刘皇帝亲乘仪驾,给符后送行,而随行者,达数万人,基本上整个朝廷贵族、官僚及其家属,都在送行之列。甚至于,有不少东京士民,满身缟素,主动跟着。
    从东京城始,道左两旁,观者如堵,都拜倒路边,热泪盈眶,目视灵柩通过。这还不算,出城之后,沿途所经州县百姓,都闻讯而来,同样披麻戴孝,跪地恭送。
    刘皇帝与太子刘旸同乘一车,掀开帘幕往外望去,满目皆白,漫天的白纸片在凄凉的秋风中起舞,覆盖在路面,那一排排的伏地的人影,那一张张悲伤的面庞,让他不由感同身受。
    “怎么出了城,还有这么多人?”刘皇帝的声音低沉,显得有些沙哑,自符后崩后,他就很少主动开口。
    刘旸眼眶泛红,道:“这些百姓,都是得知梓宫西行,主动前来给娘送行!”
    “放眼史册,能做到这一点,也只有你娘了吧!”刘皇帝面上悲喜难言,但显然哀伤要多一些,两眼又不禁红润起来,拿着丝帕拭泪。
    见状,刘旸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哽咽道:“爹,还请节哀,保重身体啊!”
    这样的话,这段日子以来刘皇帝不知听了多少遍,此时再闻,真想反呛一句:节什么哀,你又没死老婆!
    然而,人家毕竟也死了娘,那种出于发泄的混账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第245章 总要杀些人
    梓宫西行,其目的地,自然在洛阳北郊,邙山深处。那里,正是刘皇帝高陵所在,也是符后归葬之所。
    高陵,起建于开宝十一年,前后历时两年多,方才基本完工封存,然而,由于刘皇帝爱折腾的习惯,时不时地会冒出些“奇思妙想”,让园陵使进行添置改建,使得高陵的修建始终处于一种半完工的状态。
    少府以及工部联合组建的那支高陵修筑队,也一直没有解散,被圈置在邙山之中,保证随时能动工,平日里基本与世隔绝,如此已然十多年,甚至于,他们中很多人都已经被家人遗忘了。
    因为工匠们的家人找到有司之时,得到的只是一封“工亡通知书”以及足够的抚恤赔偿。由于刘皇帝的诸般要求,以及那难以把握的心理,少府与工部的负责人,也很难做,只能小心翼翼,犹犹豫豫,很多事情,都是囫囵为之,对上逢迎,对下压制。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大汉帝国工程不断,大到运河、城建,小到桥梁沟渠,难以计数,但在刘皇帝个人偏好享受中,只有两项。
    一是东京的琼林苑,二就是西京的高陵,而在高陵的兴建上,刘皇帝投入了极高的热情,毕竟那是他百年之后的栖息之地。
    对于刘皇帝而言,放纵的时候并不多,唯独在高陵之事上,表现出满满的私欲。当然,建筑款项,都是由少府出资,都是皇室私财,虽然同样劳民伤财,但至少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只是对那些常年不能还家,甚至可能一辈子隐姓埋名的工人而言,有失人道,这也是刘皇帝诸多不可对人言的秘密中,需要重点遮掩的一部分。
    高陵的兴建,前前后后,耗费逾一千万贯,钱款已然不少,但更多的人力及各项资源投入,却完全无法体现在纸面的数据上。十多年的工期跨度,就已然能说明很多东西了,而高陵内部,除了宏伟壮丽的主体建设,最费精力的,还得属那些深刻烙印着刘皇帝及大汉帝国成长发展印记的事物。
    那座详细记录着刘皇帝创业史的浮雕,移植到高陵之中,时间、金钱、人力的代价,就是东京太极殿雕壁的五六倍……
    规模浩大的高陵,如今迎来了第一个主人,符后。西行送殡,场面很大,万众瞩目,但真正入陵归葬,却是秘密进行的,负责的人,从山陵使到宫人、士兵,事前也都经过“政治审查”,一切都是为了高陵的安全与隐秘。
    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高陵修建在邙山之中,但具体在哪个方位,在哪座山岭,却少有人晓得。隐蔽做到这个程度,只能说不容易,当然,代价也很高昂,刘皇帝还修了几座疑冢……
    在高陵又陪了符后三日后,仪驾起行出山,缓缓向洛阳而去。邙山的山道,虽然经过大量开辟,但大部分是难走的,尤其是隐迹部分,更是崎岖难行,銮驾是根本动弹不得的。
    因此,刘皇帝干脆地自打其脸,很多路程,他又乘起了步撵……当然,可没人敢拿此前的“禁轿令”说道什么,别的且不提,皇帝有些特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一直到邙山外围,那些由火药甚至刀劈斧凿开辟扩宽的山路,终于可通车驾,刘皇帝的体验,也终于舒服了。
    当然,心情抑郁的刘皇帝,暂时也不在意这些身体上的感受。在车驾上陪着刘皇帝的,乃是喦脱,沿路的颠簸让刘皇帝昏沉沉地侧靠软团上,喦脱则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精神高度紧绷,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模样。
    果然,刘皇帝突然睁开了眼,淡淡地问道:“你说,那些太医以及坤明殿宫人,朕该如何处置?”
    一听此问,喦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倒不是为那些人的下场而担心,也轮不到他去同情,只是有些害怕此时刘皇帝的状态,担心影响到自己。
    此时的刘皇帝,不论是眼神还是表情,就突出淡漠两个字,语气也不带丝毫感情,那是一种近乎纯粹的表现,但越是如此,越让人畏惧。
    “朕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没有得到喦脱的回声,刘皇帝的目光偏移了下,落在他身上。
    喦脱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大脑飞速转动,嘴上下意识地答来:“该杀!”
    两个字一出,后面的话便顺理成章地道出:“娘娘崩逝,坤明殿宫人伺候不尽心,太医救治不尽力,都族灭死罪,罪不容诛!”
    当初,喦脱还答应孙太医,要为其说话回旋,但此时此刻,早就忘到天边去了,甚至还主动提出“族诛”的建议。
    不过,刘皇帝听了,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又道:“可是,皇后可是希望朕放过他们,不要牵连无辜!”
    喦脱立刻道:“娘娘心善,但不是宽纵那些罪人的理由,甚至更该严惩!何况,那些人罪责深重,谈何无辜?”
    喦脱表明态度后,便是一个主意坚持到底了,哪怕这或许并非出自他本心。当然,他还希望,刘皇帝能籍此释怀,否则,一直这样下去,他可就难受了,喦脱可不希望终日胆战心惊。
    而如果能够帮助皇帝回到正常,一消胸中郁气,杀些个人,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能殉皇后,也是那些人的福气,一般人可没这个资格与机会……
    刘皇帝听了,则点点头,嘴上则道:“不过,若是杀了那些人,后人会如何评论,会不会说朕残暴,把朕当作暴君?”
    这可把喦脱问住了,但他还是机灵的,道:“后人之事,小的不得而知,只是当下,却可以做得私密些……”
    听此言,刘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点“人”的表情,不屑道:“朕要杀人,还需要遮遮掩掩?”
    喦脱见状,反而有些松了口气,谦恭道:“官家说的是!是小的愚鲁浅薄,失言了!”
    刘皇帝身体又靠了回去,道:“朕不怕人非议,杀几个人也无关痛痒,只是,倘若有人将此事,揽罪于皇后身上,那就有违朕初衷了。
    罢了,就当是为皇后积些善德吧,不过,那些人却不能在宫中待了,你传一道旨,把有干人等,全部赶出宫去,也免得有朝一日,朕再起杀心!”
    “是!官家仁慈!”喦脱习惯性地应承道。
    只是,心中却生出了些异样感,刘皇帝这明明是宽仁施恩,听起来却是杀气腾腾的……
    “不过,有些人却不能放过!”刘皇帝表情又恢复了默然,道:“朕听说,在病倒之后,就有‘先见之明’者,在考虑国丧准备事宜了,这些人,你心里该有数吧!”
    听刘皇帝提起此事,喦脱顿时后背发凉,果然,宫中又有什么事能够真正瞒得住刘皇帝,直接跪倒在銮驾内,叩头道:“小的督下不力,请官家治罪!”
    刘皇帝看都没看喦脱一眼,只是平静地道:“那些人,你去处置吧!”
    “遵命!”喦脱毫不犹豫。
    沉默了下,刘皇帝又道:“去,把王继恩给朕叫来!”
    “是!”
    等喦脱下得车驾,秋风拂面,顿时打了个激灵,回头看了看缓缓行驶的銮驾,在喦脱眼中,就像一个华而不实的柙框,毫无限制可言,里面关的却是一头名为皇帝并随时准备吃人的大虫……
    而刘皇帝传王继恩的用意,却也不难猜,在国丧前后,总有些人,做过一些出格的举动,说了些犯忌的话,刘皇帝怎能放过!
    第246章 襄阳王
    过去无数事实与案例都证明,帝国的重心不在京城,而在那座銮驾。刘皇帝所处,才是大汉的绝对权力中心。
    与之相比,帝都在哪里,反而成为次要的了,即便以洛阳之雄壮,因为帝驾长期不在,也失了几分颜色。
    当初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新洛阳方才落成,然而真正使用的时间却不长,不论是何原因,终显遗憾。
    刘皇帝以洛阳为京,看中的是它的山河形胜,但真要说哪里住得舒服,显然还是开封。
    而问大汉的贵族公卿们,也是更喜欢东京的,那里的繁荣可以说已经达到这个时代的顶峰,同时也更靠近河北、中原、东南这些大汉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除军事之外,政治、经济、交通的优势太大了。
    在如今这个时代,在黄患威胁没有爆发的情况下,洛阳虽是千年古都,但与开封相比,就当下而言,也确实不那么受欢迎。
    更关键的,在于习惯,太原是龙兴之地,开封是肇基之地,洛阳算什么?刘皇帝始终不肯大修开封皇宫,或许也存着那么一丝玄妙的顾虑,要是开封彻底完善,变成一个完整的安乐窝,他怕是真不愿意挪窝了,那修洛阳就毫无意义了。
    当年西迁洛阳,拢共待了不到十年,自泰山封禅,西归之时,途经开封,驻足停留,一停经年,便至开宝二十二年。
    因此,过去的这些年,洛阳难免尴尬,虽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帝都,但皇帝常年不在,朝廷机构冷清,职能也再度为开封所替代。
    然不论历史底蕴,城池广大,还是宫室壮丽,洛阳都是胜于开封的。可以相见,二都之争,会是长期性的。
    不得不说,符后的病逝,对洛阳而言,是一个契机,一个迎回皇帝与朝廷的契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时隔多年,刘皇帝再度驾临西京。
    由于国丧期间,迎驾仪式自然没那么热闹,但多了几分庄严肃穆。
    銮驾自北而来,绕城而行,至定鼎门外,洛阳府及留台官吏们,早已准备好了迎驾事宜,格外仔细,不敢有丝毫大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抑或引得刘皇帝不愉,那后果难料。
    定鼎门前,銮驾在御者的操作下停了下来,紧跟着,整支队伍从行进状态解除。在所有围观者好奇兼敬畏的目光中,帘幕掀开,顺着步梯,刘皇帝缓缓走下。
    虽然他竭力地表现着自己的强健,不需人扶,意图伪装出一个坚硬的外壳,但是,那股迟暮之态仍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符后的死对他的打击,确实是巨大的。
    此前刘皇帝的发鬓还夹杂着少许灰色,但如今已是一片雪白……然虎老威犹在,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敬畏。
    凄风袭面,刘皇帝仰首望着洛阳高大巍峨的城垣,注视了一会儿,低喃道:“洛阳,朕没记错的话,有十年未见了吧……”
    “官家,整整十一年了!”嵒脱听了,轻声道。
    “真是不短啊!”刘皇帝感慨了句:“壮丽依旧啊!”
    “只有官家在,才不负西京之名,否则,再是壮丽,也如无物!”嵒脱小心地恭维道。
    “安守忠呢?”刘皇帝问。
    眼下的西京府尹乃是襄阳王安守忠,自从安东都督府卸任,休养几月后,便被起用,任洛阳府尹。
    在大汉诸多勋贵望族中,安氏算是比较低调的了,没有什么过错,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拥有传承的二十四功臣家族中,存在感如此之低的,大概也就安氏了。
    然而,安氏恰恰是大汉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大汉公侯众多,但在王爵的授赏上,可谓吝啬了,对宗室尚且严格限制,皇子都是几个经考核,何况异姓了。
    时至如今,大汉异姓王,也就符、赵、安、钱四家,并且家家都有极深的历史渊源。这其中,安氏的份量,怎么看,怎么比,都显轻薄。
    符氏自不用多说,这是三代以来的常青树,一大家族在军政坛上影响力十足,从刘知远开始就多加笼络,更别提符后与太子这层关系了。赵匡赞家族,则有镇守幽燕,屏障河北之功。淮海王钱弘俶,则把两浙完完整整地献给朝廷。
    与这三者相比,安氏的王位来得有些太容易了,皆因安审琦坐镇山南,制压两湖,拱卫中原之功,而这一点,如今看来,说服力实在不强。在很多人眼中,当年安审琦的作用,换个任何一个有能力的疆臣,都能做到。
    事实上,因为安审琦坐镇襄阳,使大汉数年无江汉之忧,等朝廷腾出手之手,收复两湖,就如庖丁解牛,水到渠成,这其中都有安审琦打下的基础。当然,很少有人结合开国之初的形势去看待问题,以及正视当时安审琦的影响力与对朝廷功绩。
    在大部分人眼中,安审琦只是占了出道早,名望高,在后晋崩溃之时,又获得了一块好地盘,运道十足。对安审琦评价尚且如此,对继承他爵禄的安守忠评价则更低了,只是有个好爹罢了。
    相比之下,丢了王位的高氏,就显得有些可惜了,难免让人鸣不平。要知道,高行周当初可爵至于临清王,也有切切实实平定魏博之功,而比起江汉之患,国初的魏博之乱,可是直接危及到刚刚建立不久的大汉王朝。
    就是这样,高行周死后,王位也没能承袭下来,虽然名义上是高怀徳主动推辞,然而,背后若无刘皇帝的意志,高怀徳再谦恭,也不至于主动把王爵往外推。
    因为那些非议与流言,安守忠还曾主动上表,请辞王爵。刘皇帝也还真心动过,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回了一道诏书安抚。爵衔荣禄,国家所赐,岂能轻辞。
    当然,刘皇帝的考虑并不只安守忠一人,若是准了此请,那置其他诸王于何地?再加上,刘皇帝的心眼,也不是任何时候都那么小的……
    “臣等恭迎陛下还京!”很快,安守忠与一干西京重臣赶来,恭敬行礼。
    “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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