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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好凶猛 第404节

      有时候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楚山此时是可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拒绝朝廷将左骁胜军调往襄阳休整,但随之而来,郑怀忠必然也会找寻种种借口,拒绝紧急出兵淮南参战。
    朝廷将左骁胜军调到襄阳休整,这一步极其非常的微妙:
    一方面这可以说是限制楚山实力扩张太快,可以说淮上及汝州在朝廷整个防御布局上的地位进一步下降。
    这应该是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藩等人所极力推动的事,建继帝需要向他们做一些妥协。
    另一方面左骁胜军调往襄阳,实际上是将郑怀忠所坐镇、驻守的南阳,放到左骁胜军与楚山军南北夹峙的微妙形势之中。
    倘若朝廷在淮南战场上遭受重挫,不能成功解寿春之围,肯定是没有能力去动郑怀忠的,甚至还要加倍笼络,但倘若朝廷在淮南战场侥幸获胜,郑怀忠就需要认真的想一想,朝廷到时候要追究他抗旨不遵、拒绝出兵的罪名,他还有多少挣扎的余地。
    这或许是建继帝得知杨麟死讯之后,悲痛与震怒之下,展露的獠牙……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诏
    新建成的汝南郡公府,座落在南阳府治泌阳城东大街西首。
    郡公府外侧五十步范围的民宅一律被拆空,铺以条石,府宅四角建有专门的望楼、哨房,驻以甲卒,严禁闲杂人等在左右滞留,更不要说无故接近、窥视郡公府了。
    郡公府中除枝叶凋零的古树,将虬劲的枝桠伸向暗沉的夜空外,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都被高耸院墙遮挡住,一切显得那样的森严与神秘莫测。
    汝南郡公郑怀忠及妻妾平时主要住在西跨院;平日在上洛领军的郑聪,以战功封侯却还没有在泌阳城里单独建造侯府,他的妻妾子嗣平时则居住郡公府东跨院。
    郡公府的中间院子非重大祭典等活动,平时很少打开,但今天乃是恭迎圣使传诏的日子,入夜后就明烛高烧,照得庭院厅堂通晚如昼。
    除了廊前数十名谨小慎微伺候着的仆侍外,还有两列身穿明晃晃铠甲的锐卒站在庭院中,倍显威严。
    不过,大堂之中,汝南郡公郑怀忠听传诏使者宣读过圣旨后,脸色阴沉的接过圣旨,半晌不语。
    汝南郡公既没有照惯例请传诏使者及南阳府及神武军听宣将吏到厢厅用宴,也没有要与宁慈等南阳府官吏商议如何回复圣旨的意思,只是沉默的坐在灯下,手指慢慢摩挲着卷裹起来的圣旨;武阳侯郑聪虎目环顾厅堂所坐的诸将吏,也是阴沉着脸不吭声。
    赵范坐在郑聪的下首,手指在高椅扶手上轻轻叩着,眼睛在宁慈、程伦英等南阳府官吏脸上打转,想知道他们在此之前,是否对这次传旨就已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过了好一会儿,见僵持在那里不是个事儿,南阳知府宁慈打了哈哈说道:
    “郡公与武阳侯操持军务,辛苦之极;圣使也是车马劳顿,宁慈就先陪圣使前往驿馆休憩,诸事待明日再商议不迟……”
    “有劳宁郎君;郑某实在有些劳累了,就不亲自送圣使前往驿馆了!”汝南郡公郑怀忠这才吭了一声,但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着宁慈等官员起身作揖,与传诏使者一并走出大堂。
    程伦英走到院中,莫名觉得胸口憋得慌,长吐一口气,抬头看一眼夜空残月,跨步走出院子时,听得身后“哗啦”一声响,像是瓷杯被谁狠狠的砸在铺砖地上。
    程伦英心头一颤,强忍住回头看一眼的冲动,也不去看身侧前宁慈等人的神色,只是低头继续往外走去,似乎稍慢半步,就会被夜色里闯出来的凶兽吞噬掉一般。
    相比较传往汝州徐怀处的圣旨,这次传到泌阳汝南郡公郑怀忠的圣旨,用辞更为明确、严厉:
    除了郑致堂等将率部镇守上洛、卢氏等地,从洛水上游牵制河洛敌军外,建继帝令郑怀忠、郑聪父子接到圣旨后,二人须亲自率神武军主力三万人众于五日内完成集结,于樊城东侧的唐白河口登船。
    而在传诏使者携旨出京的同时,建邺水军数百艘战船也正式从建邺、庐州等地出发,预计将在五日后抵达樊城东的唐白河口。
    圣旨里也挑明会直接调左骁胜军到襄阳休整、补充兵员,接受留守的文横岳节制,除了加强襄阳防御外,也能随时增援南阳,令汝南郡公郑怀忠勿虑淮上不守会使荆襄、南阳有忧。
    此外,以往建继帝对郑怀忠、徐怀以及高峻阳、顾继迁等人传诏,都会安排大臣或宫中地位较高的内臣携旨前往宣读,除了表示重视之外,也多少有商榷、游说的意味在内。
    这次却一改传统,京中直接安排一名普通宫宦将圣旨送入汝南郡公府中。
    程伦英等官员从种种微妙变化,都能清晰感受到这次传诏,朝中或者说建继帝那不容商榷、讨价还价的严厉得甚至有一丝狰狞的态度。
    程伦英禁不住担忧,倘若汝南郡公抗旨不遵,拒不从南阳发兵增援淮南,事态将会如何演变?南阳府诸多官吏在这凶险激湍的浪潮之中,又将何去何从?
    程伦英身为士臣,因当年协助知州董成主持桐柏山剿匪之事,略知兵法军务,也得了功赏,因此在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时,得以提拔为南阳府兵曹参军事、提举兵马都监司军务,实际协助知府宁慈主持南阳府军的招募、组编、操练等事。
    他这几年来统领仲和等将操练府军不辍,参与诸多城寨的修造,身上多少沾染些武将气度,但在郑怀忠、郑聪、郑致堂等率领将卒,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性情跋扈的武将面前,始终是硬不起骨头来。
    当然了,宁慈乃南阳府士臣之首,也是直接听命于中枢任事,事情再棘手,事态再复杂、凶恶,也是宁慈顶在前面,程伦英不会忙着吭什么声。
    不过,也有人沉不住气,走出汝南郡公府,便忍不住低声嘀咕:“朝中也真是的,十数万敌众兵压淮上,襄城、召陵、叶县随时都有失守的可能,却还如此措辞严厉,勒令郑郡公从南阳出兵,完全没有商榷的余地,也不想想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倘若里里外外闹得难堪,要如何收场才好啊……”
    南阳府众人担忧淮上失守,他们从内心深处,是绝不希望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神武军主力调走的。
    要是朝廷遣大臣过来商榷调兵之事,南阳府众人定然会站到汝南公郑怀忠这一边,但此次传诏措辞如此严厉,将左骁胜军从汝州调到襄阳休整、补充兵员,更有一丝狰狞意味,南阳府众人更忧虑会卷入更为凶险、凶恶的漩涡之中而难置身事处。
    “汝州战事甚紧,襄城、召陵两城又大敌压境,靖胜侯那边会不会奉诏,使左骁胜军南调襄阳还两说呢,你们此时慌什么慌?”
    宁慈回头看了庭院幽深的汝南郡公府一眼,训斥那个沉不住气的官员,接下来又瞥了传诏使者一眼,语气稍缓,继续对身边的官员说道,
    “当然了,我们身为朝廷命臣,凡事当为陛下分忧,汝南郡公那边,还是要尽力劝说……”
    程伦英看了宁慈一眼,没想到他在传诏使者面前,竟然也如此不掩饰内心的不满,继而朝北方暗沉的苍穹眺望过去,直觉寒风凛冽,刮面似刀,禁不住想,徐怀会独力扛下京西、河洛敌军施加的军事压力,奉诏使左骁胜军南归襄阳吗?
    倘若徐怀也拒不奉诏,事态又将如何演变,是不是南阳府就能置身事外了,朝廷得先追究楚山抗旨不遵的罪责?
    ……
    ……
    “少将军何须如此急躁,在宁慈等人面前露了形色?倘若叫人秘密参郡公一本,终究是桩麻烦事啊!”赵范摆了摆手,示意想走进大堂收拾的侍者继续留在外面待命,他慢腾腾的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捡拾起来。
    “朝廷如此行诏,完全是乱搞,难不成我们一点脾气都不能有?”郑聪怒气冲冲的说道。
    “少将军既然知道朝廷如此行诏是乱搞,那更应该沉住气,”赵范慢条斯理的说道,“少将军你想想看,楚山那边第一个不会奉诏,要不然徐怀放左骁胜军离开,敢以三五万兵马,独挡京西、河洛之敌?照我说啊,明天一早便将使者与宁慈找来,声明只要左骁胜军南下襄阳,我们便即刻从樊城登船增援淮南。左骁胜军没有南下,郡公按兵不动,也没有人能说郡公乃是抗旨不遵!”
    “那就依赵先生所言行事吧,”郑怀忠挥了挥手,说道,“各部也做好集结动员的准备,陛下不是那么好欺瞒的,有什么事,让楚山先扛着……”
    ……
    ……
    传诏使者乃是内侍省名不见经传的宦侍,这次也只是负责将圣旨送来,而宁慈对这次传诏也满心不满,走出汝南郡公府,便带领府衙一干官吏径直离去,由功曹参军陪同传诏使者前往驿馆住下。
    程伦英见宁慈并无召集众人商议应对的意思,也便带着两名扈从径直离开。
    不过,程伦英回到宅子,在坐火盆前坐下没有多久,身子还没有烤暖和起来,宁慈就遣衙役过来相召:“靖胜侯遣信使刚到府衙,府尊请程郎君立刻过去议事……”
    倘若靖胜侯徐怀早一刻接到圣旨,以及有其他什么变故,确实会第一时间通知南阳府衙——也因为徐怀看郑怀忠、郑聪父子不顺眼,很多事情也只会找南阳府衙交接。
    朝廷拨付给楚山的钱粮,经南阳中转的那一部分,也都是由府衙负责,郑怀忠那边插不上手。
    不知道靖胜侯深夜遣信使进城到底是为何事,程伦英等不及扈从套车,径直牵了一头驽马骑上出府,由两名扈随在后面快步跟随,一路往府衙赶去。
    见唐天德此刻坐府衙大堂里,正与宁慈饮茶,程伦英拱手问道:“何事劳唐郎君亲自赶来泌阳?”
    唐天德早年不过是淮源巡检司低级武吏出身,在程伦英跟前都没有坐下的资格,但投靠徐怀后,去年得徐怀举荐任罗山知县,地位已不在程伦英之下。
    而他此时代表楚山而来,也就有资格与宁慈谈笑风生。
    程伦英好奇唐天德不在罗山,怎么替徐怀跑腿,到泌阳来了?
    “程郎君过来正好,”唐天德说道,“徐侯、杨统制奉陛下圣诏,左骁胜军要调到襄阳休整,第一批伤病将卒不日就将先行,特请南阳府军派一队兵马于叶县接应,以护周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奉诏
    “……”
    乍听唐天德此言,程伦英愣怔半晌都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见早已坐在厅上的知府宁慈、通判周运泽,此时脸色犹阴晴不定,想必他们早一刻知道消息,却到这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
    “左骁胜军调往襄阳休整,楚山独力抵挡京西、河洛之敌,如何能承受得住?”程伦英也顾不上矜持,他与唐天德也算故旧,坐下来便急切问道。
    之前从汝南郡公府出来,宁慈判断楚山不会放左骁胜军从汝州撤出,以为这次帝诏对汝南郡公府措辞再严厉,却不会叫南阳府官场陷入凶险的漩涡之中。
    程伦英回到宅子里,细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
    淮南战事才刚刚展开,赤扈东路军来势汹汹,但大越在淮南集结兵马也有二十余万,单纯以兵马计算,并不居劣势。
    而绝大多数南阳府官员站在自身的立场看,觉得荆襄以北,南阳府与淮上、汝州所面临的京西、洛河敌军,才是真正的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入冬以来,楚山军虽然在襄城、召陵以北勉强抵挡住京西敌军的攻势,但汝州守军却损失惨重,汝阳等地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
    旬日前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战死之讯传至南阳,南阳一片混乱,无数民众拖儿携女仓皇南逃,生怕楚山军、左骁胜军兵败如山倒,虏兵眨眼间就杀到泌阳城下,到时候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惨遭虏兵践踏屠戮。
    徐怀驰援汝州,于庇山摧锋折锐,令河洛敌军止于渡马河畔,是叫人松了一口气,但汝州、淮上所面临的危机就解除了吗?
    不!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谁天真到以为荆襄以北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胡虏据京西、河洛,坐拥十数万兵马,而汝蔡两州在这个冬季之前,楚山军加左骁胜军,精锐兵马仅四万五千余众,更多是借助地形地势,以拒京西、河洛之敌。
    而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也足以证明地形上的优势,并不能弥补兵力上的巨大差距。
    此时左骁胜军已残,亟需休整、补充新的兵员,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北鏖战月余,伤亡也颇为惨重,而汝州西部为河洛敌军占领,嵩县陷落也是迟早的事情——种种情形都意味着汝州、蔡州所面临的局势,比在这个冬季之前更为严峻、凶险,怎么能说危机解决了呢?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特别慌乱,主要还是神武军除了万余精锐驻守商州所属的上洛、商洛、卢氏等城外,近三万主力精锐都驻守在南阳府所属的方城、泌阳等地。
    现在朝廷将左骁胜军残部从汝州撤下来,调到襄阳休整,还要将三万神武军主力精锐调往庐州,增援淮南战场,相当于将荆襄以北的兵马掏空掉大半。
    此时但凡汝州、蔡州(淮上)有半点闪失,南阳府就会直接沦陷。
    程伦英可不敢指望南阳府军面对凶残好战的赤扈骑兵,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这也是宁慈等人虽为吏部直接任命地方的士臣,却在传诏使者面前丝毫不掩饰内心不满的关键。
    不错,宁慈身为一府之尊,在南阳权势、地位仅次于郑怀忠;中枢又有用宁慈制衡郑怀忠的用意,在很多事情上的话语权,宁慈甚至不弱于郑怀忠。
    宁慈所拥有的这一切,乃是中枢所赐;宁慈在南阳,很注意跟汝南郡公府保持距离。
    不过,这一切都要保住南阳府,才有意义啊。
    程伦英很是不解,楚山为何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奉诏行事,不将左骁胜军留在汝州休整、补充新的兵员!
    宁慈以及通判周运泽,此时也特别想知道这点。
    “唉,楚山能不能承受住京西、河洛之敌所施加的压力,说不忧虑,那纯粹是唬人,”唐天德对汝蔡往后严峻的形势,当然也有很深的忧虑,此时也不加以掩饰,深锁着眉头,说道,“但朝廷令旨如此,楚山又安能拒之?朝廷如此安排,也必有朝廷的难处,我们时时说要为陛下分忧,要为朝廷分忧,总不能是句空话吧?”
    唐天德代表楚山而来,如此表态,宁慈、周运泽、程伦英他们又能说什么,难道哭着喊着求楚山抗旨?
    徐怀计划要大规模整顿汝州两翼的山地坞寨势力,因此将更熟悉相关工作的唐天德从罗山调到汝州,准备接任州衙户曹参军一职。
    不过,此次传诏,汝州正式纳入楚山行营防区,徐怀兼知汝州军事、兵马都监等职,但州衙诸曹及县司诸多官职的调整需要一个过程。
    即便朝廷已经给徐怀最大限度的自治权,形同藩镇,但依照规制,这些品秩官职的调整,还是需要在徐怀举荐后,通过朝廷吏部正式下书任命。
    唐天德先到汝州熟悉情况,这次需要分量足够重的人物前来泌阳接洽,唐天德接下此任。
    “朝廷欲调神武军前往淮南增援,徐侯他对此有何看法?”宁慈多少有些不甘心,问道。
    “朝廷不是一直都在催促汝南公出兵增援淮南吗?我家节帅向来觉得理当如此——怎么,汝南公那边还没有准备妥当?”唐天德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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