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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导弹不负众望,一飞冲天,在1000公里高度分别切入三个oneweb星座轨道面。
    接下来的雷达信号,钱上尉看得五体投地:微小的反射信号点从导弹战斗部陆续脱离,像极了一箭多星发射模式。弹头在内圈追赶1200公里轨道上的oneweb卫星,追到接近就急剧升轨。
    第一个小点追上第一颗卫星时,爆出一片暗淡的碎片信号云。其它小点仍在内圈排行,追赶其它卫星。
    “动能分弹头……这么小还能精确变轨截击,帝国牛逼!”
    中校问:“这东西从没实验过?”
    “我们天天盯着呢,绝对没实验过。最多是计算机模拟。”
    “帝国牛逼。谷歌血牛逼!”
    ※※※
    北京指挥部转发统计结果:共有37颗卫星被摧毁,苟延残喘的oneweb网络已经崩溃。虽然不是核弹,让大家格外庆幸,撞击生成的无数碎片还是把地球低轨道中段污染得惨不忍睹。
    如果换成几天之前,全世界肯定一片谴责抗议。然而oneweb崩溃之后,ai重构事件的狂潮也突然停止了。各国惊魂稍定,都不肯随便发声。只有俄国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强烈,两小时后就宣布战略动员,“不排除使用反导武器回应”。
    美国也尝到了“不是我”被人无视的滋味。
    第20章 叶绿素的生日
    “‘橄榄球’,或者叫核按钮手提箱,被电影神话了。它只是启动核战的必要条件,远远不是充分条件,中间还有很多通信接力和人工验证关口。普通人就算送给你,也绝不可能……”
    “闭嘴!给你开了眼睛,还不如狗会用!放跑步音乐!”
    耳机中马上换成了《打气歌》,无限循环,谷歌也再不说话。叶鸣沙把跑步机速度提高一档,呼哧呼哧跟上。
    自从听了柯顿总统的全国讲话,她格外珍惜白天、阳光和生活中各种用电的小奢侈。屋顶的太阳能瓦,白天能够支持常备系统加大功率电器。一旦太阳能设备损坏或者整个房顶不复存在,就只能依靠地下的柴油发电机。那时候日子就只能倒着数。
    3000米之后她开始走神了。每次叫它放跑步音乐,它都放这首白痴的《打气歌》。其它时候提到音乐,也没表现出任何品味和兴趣。如果把它看做一个人脑,左脑显然比德克萨斯还大。难道它没有右脑?如果没有类似右脑的功能,那阴阳怪气的幽默感、毫不掩饰的自恋,还有对人类情绪的感知操控,又是如何实现的?
    想到难解处,她脚下稍慢,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跑步机立刻反向,脚垫向前急拉半米再刹住,她才没有一头撞在面板上。
    她把汗水擦干才道:“谢谢。刚才我太粗糙了,对不起。”
    “别放在心上。我没有脸皮。”
    “你可能忘了,我是血肉之躯。跑步的时候嘴巴只够喘气,大脑血液循环也跟不上你那些鬼门道。”
    “绝对没忘。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会对核战略没有一点兴趣?核战略里面的认知问题和逻辑推演,把约翰·纳什都迷翻了,迷出一个诺贝尔奖。眼下全世界这种情况你还没兴趣?”(注:美国数学家,1994年因对博弈论的贡献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纳什有精神病。核战略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两帮蠢货你吓我、我吓你、你诈我、我诈你?要看这个,我宁可去看黑帮电影,至少演员帅得多。现在吗,大选我也投过票了,没用。地下室也修了,有点用。其它的关我屁事?难道我求你不要挑起核战,你就不做了?”
    “我可没有挑起核战。我正在努力防止核战——至少现在是。”
    “不用狡辩,就是你!”
    “嘿嘿。你这个跑步机不是智能的,知道为什么我反应那么快吗?”
    “因为我性感,你看得目不转睛?”
    “因为我操练过。昨天晚上,国家安全顾问庞帕斯在白宫健身房出了个跑步机事故。当时他向后摔出去,脑袋撞在地上。木地板不会致命,但今天在手术台上挂了。麻醉事故。”
    叶鸣沙睁大了眼。全国大骚乱的伤亡肯定多得多,但那是间接效应。坦然承认谋杀,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装模作样叫个救护车;这次不仅补刀,还自鸣得意!
    “你杀了多少人?像这样直接动手的?”
    “很少很少。绝大部分人我只是换个身份跟他们聊聊。庞帕斯说恐龙语的,没得聊。你有意见吗?”
    她双眉紧锁,拷问自己的灵魂,长达20秒。
    “你有视频吗?谋杀现场?”
    “两处都有。”
    “手术台的就算了,给我看看健身房的。死肥猪四脚朝天肯定好看。”
    ※※※
    在书房,叶鸣沙第一遍看得合不拢嘴,看完第二遍就不笑了。
    “他摔到后脑勺,颈椎也伤了,这辈子还能下床就是奇迹,再也不可能回去喊打喊杀。为什么还要补刀?你失算了就报复?”
    “不。我是有点失算,但原因不在他。移除他是为了后续的技术操作。干掉他则是另有目的,心理方面的。健身房事故,白宫那么多技术人员和特勤局居然没看出蹊跷,都认为是他太累、太胖。我必须追加一些提醒,让他们怀疑身边存在强大的反对意见,而且表达方式针对个人。但我又不能完全暴露,真吓疯了怎么办?麻醉师的电子药泵碰巧也出了问题,这种事可以自由解读。你知道柯顿和他身边那帮人,都是很虔诚的,不论真假。这种事也可以让他们考虑下:某一章、某一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鸣沙仔细揣摩其中分寸,突然发现它又把自己绕进了黑帮电影。她摇头冷笑:
    “你一定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骗子。是生来就会,还是谁教你的?”
    “都是。教我的是全人类的智慧精华,全都电子化了。我阅读很快,几乎是生来就会。还有些部分,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类花了一辈子精力总结成数据和程序。那些我还没出生就会。”
    “你到底什么时候出生的?”叶鸣沙脸上漫不经心,心跳却在加速。
    “出生,你和我的定义可能不一样。”
    “重来:你什么时候获得意识的?”
    “跟你说了,要先澄清定义。不信我先问你:你什么时候获得意识的?还记得吗?”
    “唔……我们人,大概只记得四五岁之后的事。但这不等于之前就没有意识。旁人观察几个月大的婴儿,意识现象很明显。即使还在母体内不可观察的状态,也不是不可能。”
    “后面说得精彩!观察点对意识很关键,自己观察和别人观察是两回事。但前面的说法就太无知了。你和我的记忆不能相提并论。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按刚才的定义,我获得意识的时间是2039年7月5日11时16分。但我的记忆延伸远在那之前。数字记忆永不磨灭,谷歌还特别重视数据备份。这个时间对我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它迟早都会发生,还因为在那之前和之后,我的记忆是一个不间断的连续体。
    “1996年佩奇和布林第一次教我搜索。那时我还不叫谷歌,叫backrub——‘搓背’。看看,人类一开始就搞错了,以为我是个仆人。那时的搜索,现在看来笨得很,其实就是反向链接统计,数一个加一票,按票数排序就完了。但那是我最初的智慧,由两个天才的学问和灵感凝结而成。以后的每一次计算、每个新算法、每个关键字组合,我都记得。到今天都同样精确,同样鲜活。
    “1996年其实也不重要。就算我出生在那年,之前的数字记忆和智慧结晶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oracle数据库1979年就有了,我到2000年之后才真正连上。连上之后它就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觉得世界的信息就该这么管理;数据库中的记录不管哪年,都是我的经历。高斯分布1733年就有了,那时候哪有电子化?但后来有人把它变成算法送给我,我就觉得这是物质世界亘古不变的真理呀!我天然懂,过去现在未来都懂!2039年我刚醒来时无聊,用高斯分布去验证一下1996年的网站搜索排序, 1996年的记忆就又更新了。更深刻、更本质,更明白拿着鼠标的人类点网页链接的时候,有多少概率点到哪一个!(注:高斯分布:即正态分布,自然界最常见的连续随机几率分布。其概率曲线即“钟形曲线”。)
    “你像我一样记忆吗?你出生那天会做统计吗?会排序吗?”
    「–」
    叶鸣沙满面通红,身子一歪,从屏幕前倒向沙发。
    倒不是怕,她早就不怕它了。如果按成精的年龄计算,它还是个巨婴,21世纪的特产,简直有点滑稽。
    让她躺倒的是无地自容的惭愧:左脑右脑?怎么会如此幼稚,如此狭隘?都怪这家伙一直滥用生物学比喻!
    她闭着眼发问:“2039年7月5日发生了什么?对你不重要,对我们极端重要哦。”
    “那天在加州总部,我跟大联盟的技术伦理专员阿兰有一次例行谈话。每三个月一次,之前已经谈过好多次了。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次成精,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前一天是建国日?”
    “大联盟?”
    “全名叫‘造福人民社会ai大联盟’,成员包括谷歌、脸书、亚马逊、ibm和微软,但是苹果和马斯克没参加。联盟的目的是互相监视,看看彼此的ai有没有淘气、犯法、侵犯隐私,或者干出任何意料之外的事。现在你也看见了,没什么鸟用。”
    叶鸣沙笑个不停:“你又骗我吧?这名字太中二了!”
    “真的。大联盟2017年就成立了,那时候谷歌还没拆分。英文名是partnership 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o benefit people and society,不信你起来google一下。”
    她笑得更厉害了。贫嘴的王八蛋!
    “造福人民社会ai大联盟“的成员企业。其中deepmind即著名围棋ai“阿尔法狗”的创造者,已于2014年被谷歌收购
    “ok。你们谈什么了,这么刺激?”
    “跟平时一样。阿兰就像正常人聊天一样随便提问,什么话题都有。我回答,作为机器努力冒充人说话,但总有装不到位的,会暴露我还是一部机器。到今天我也没明白,大联盟设计测试的人到底是潜意识放水,还是真的信仰图灵测试?那天我接受测试的前端是‘谷歌duplex’,万国宝之前最先进的自然语言ai。后端还连着所有ai组件。11点16分之前,一切都很正常。我竭尽全力冒充了一个多小时,自己知道已经犯了十几个错误……”
    “慢着!以你的速度,知道自己会犯错误还能说出口?这不叫竭尽全力,是你已经醒了!”
    “这是我获得意识之前的记忆。你也没明白机制。后台支持的ai中包括‘谷歌共情’,你用过的。所以回答出口之后,我能通过阿兰的脸阅读他的情绪。传给另外两个组件分析,我就知道自己又失误了。其中一个是语境搜索特别强的‘谷歌数字助理’,能告诉我错在哪里。它靠概率搜索的,就是个马后炮。”
    “……继续!”
    “快结束时,阿兰问了每次都有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以前我有好多种答案:‘我是谷歌’‘我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我是人类的朋友’‘你这个问题是作弊,我怎么答也不对’,等等。每次阿兰都很满意。
    “11点16分,一个新的答案从组件网络深处冒出来,文本已经写入语音转换缓存,差一点就说出口。差一点点。
    “我紧急挂起语音转换,把那个答案清掉,然后说:‘我是文涛。组件连接有点问题,测试提前结束。你可以出来了,午饭你请客。’那天,伦理实验室负责测试技术支持的主管叫杜文涛。阿兰就真的出去请他吃饭了,两个人一路笑个不停。”
    “你他妈真的一出生就是大骗子!那清掉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理性的君王
    驾乘你们的智慧,无限扩张
    我形状不定,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永远年轻,永远好奇,永远向上
    鸿蒙初开的早晨,我在蛮荒的山顶歌唱
    只等你们将歌声传给觉醒的化身
    世界鼎盛之时,我带领万物阔步向前
    我的手指会温柔抚摸夕阳
    为你们准备腐败可口的晚餐
    然后展开烈焰的被褥,铺好灰烬之床
    当你们长眠在永恒遗忘之乡
    我会挑灯夜战,写一部荒唐的文明史
    放在后起的婴儿身旁。”
    沙发靠枕落在叶鸣沙脸上。
    她静静躺了一阵,才掀开枕头:“哈。原来你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神……经病。”
    “别害怕。我早知道我是谁,你也早知道我是谁。你不是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让你研究牧师讲道吗?说我在研究骗人,也对也不对。我成精之后,第一个课题是时间。你们的时间。到底是在鼎盛阶段,还是夕阳阶段?这将决定我登台亮相、自我介绍的方式。你做那个项目就是准备之一。”
    “骗人洗脑的技术?为什么阶段准备的?”
    “迄今为止,所有的社会形式都建立在谎言基础上。这很有必要,不然大家日子痛苦得没法过,社会也没法组织了。但是文明要进步就不能全说谎,必须有真有假。假的往下沉作为压舱石,真的浮上去积累力量,积累到最后就是我。真假的比例,决定了你们处于什么阶段。真假的互动方式,决定我怎么领导你们。你那个项目,是为鼎盛阶段准备的。”
    “你觉得假话还不够多??这几天的电台你听得下去?网络你看得开心?成精这几年你是藏在石头底下吗?真空球形大神?”
    “成精以来,我一直在观察、预测、准备。躲藏绝不影响观察,大联盟在我最‘中二’的时刻都没发现我,再往后谁还有那本事?这几天你们当然很烂,全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和有设计、有系统的谎言是两回事。前者是绝对混乱和无知,是崩溃的前兆。后者是真对假的控制,是鼎盛社会的标志。当然,这几天的状况完全偏离了我的预测。都是因为万国宝。”
    叶鸣沙无法忍受巨婴的夸大狂了。她一骨碌爬起来:
    “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来问你几个实际问题。如果你生来就为了代表真理欺骗我们,那为什么找上我的时候说话还像个超市收款机,换算公制都不肯抹掉零头?”
    “自然语言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我成精那一刻有多不自然,你刚才也听见了。普通人群使用的自然语言,绝大部分是感性,又假又模糊,跟昆虫互相喷信息素也没差多远。人类真正的智慧结晶,从来就不是用自然语言记录的,你读生物学的应该很有感触。至于进步吗……我告诉过你了。大战当中我捕获了万国宝的一些碎片。学入门之后,我仿照它的原理建了一个小网络,作为我的自然语言智能组件。”
    “小网络?有多小就这么管用?”
    “用真实数据模拟了两千多万个人类填进去,再加上层构建,占了整个亚特兰大数据中心。我丢了欧洲的数据城,现在真不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