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第96节
他没有动,五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宾利就停在了他身边,后车门打开,夏泽笙弯腰,就看见秦禹苍坐在里面。
“你毕业准备得怎么样?”秦禹苍问他。
“比较顺利,后续只要等着拿材料,参加毕业典礼就好了。”夏泽笙说着进了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就跟我回国吧。”秦禹苍道,“你公寓的事情我迟点再来欧洲帮你解决。”
他语气有些凝重,夏泽笙困惑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了?”
等司机把车开出去,秦禹苍才开口道:“夏夏,你父亲……病危。”
“你是说夏泰和?”
秦禹苍摇了摇头:“我是说你亲生父亲。”
夏泽笙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因为这个人从他记忆里消失了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是淋巴癌。”秦禹苍说,“把你卖了没给他经济带来什么好转,除了最开始几年,后面都活得穷困潦倒。还在佛山打过工,发现吐血送医院的时候已经晚期了……我怀疑是工厂里有什么质检不合格的致癌物导致的。”
秦禹苍一路说着,直到上了等候在机场的私人飞机上。
“把你‘卖’了后,他拿钱娶了第二个老婆,还生了三个孩子,但是后来家暴,老婆也跟他离婚了……淋巴癌晚期后,他就回了乡,跟第二任前妻说了。后面很大一部分费用都是前妻和他三个孩子支付……他不是没有起过找你要钱的心思,你在国外,而且前妻和三个孩子都拦着他,就没让他得逞。一直到最近,山穷水尽,没有办法,他们才联系我求助。”
信息冲击太大,等秦禹苍讲完所有的情况,夏泽笙过了好久才能开口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秦禹苍沉默了片刻:“不太好,已经扩散到全身了……可能就在这两天。看你要不要回去,飞机随时可以起飞。”
夏泽笙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看着秦禹苍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然而秦禹苍仿佛已经明白他的无助,握着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夏夏。无论你是哪一种选择,都没有错。”
夏泽笙脸色苍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够开口道:“回去。我要再……看他一眼。”
“好,我们出发。”
飞机很快就飞入了夜色之中,等飞机平稳飞行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乘为两个人准备了餐食,夏泽笙毫无胃口,只是略微吃了几口,就蜷缩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
秦禹苍让空乘布置卧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夏泽笙还在出神,飞机内灯光调至最小,暮色中的他显得有些迷茫。
“要和我聊聊吗?”他坐到夏泽笙对面问。
夏泽笙回神看他,脸色依旧苍白,连嘴唇都成了淡淡的粉色,他努力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嗯?”
“你和我说,他要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挺难过的,但是又没那么难过。”夏泽笙道,“还有点幸灾乐祸。活该……我就是这想的。”
“他是个烂人,活该得癌症。”秦禹苍点评。
“可是他是我父亲……”夏泽笙的声音轻飘飘地。
“阿笙,你要明白一件事。繁殖只是本能,并不算作恩赐。”秦禹苍说,“如果说母亲还付出了以命相搏的代价,父亲不过只贡献过一点基因。人们总以为孩子的出生是被祝福的,可实际上呢,也许只是一次草率的尝试,一点不小心的疏忽,一个酒后的误会……血脉不会限制一个人的恶。它更不应该作为行凶的枷锁。”
飞机的发动机嗡鸣。
气压让耳膜鼓胀。
那个所谓的父亲和所谓的家,模糊得像是一张已经泡发的旧书页,只要触动它,就已经稀烂。
其实也没有那么看不开。
反而是秦禹苍……用这么平静的声音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仿佛是在劝他。
可这背后到底有过怎么样的一切。
夏泽笙想起了秦飞鹏,想起了秦禹苍的母亲,想起了秦勇……
夏泽笙用毯子把自己包裹住,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秦禹苍略有点诧异,抬头看他,夏泽笙眼睛亮亮的,似乎看透了一切,于是秦禹苍笑了笑,说:“很多年前,我母亲癌症去世的时候……”
飞机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半左右降落在了广州,冉一涵已经备车在机场等候,上了车没有犹豫直接去了医院。
跟医院申请了探视时间后,夏泽笙得以入内,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但是他看到那个所谓的“父亲”的第一眼后,便觉得不需要十五分钟。
这个男人本就已经衰老,在各种放化疗后,头发掉光,皮肤干瘪,如果不是有呼吸泵起伏和心跳提示,他会以为是一具干尸。
这个男人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他不曾感觉到一丝血脉上的悸动。
夏泽笙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了。
在icu外,夏泽笙见到了父亲的第二任前妻还有他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妹。
第二任前妻姓刘,穿着打扮很朴素。见他来了,就有些不安对他说:“听说你在国外读书,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是秦先生非把我们接到广州来,给你爸住icu。实在是……实在是抱歉。”
刘姨一直说着对不起,一直到夏泽笙制止她。
夏泽笙看了一下几个陌生的弟妹,大概 了解了以下情况,大的在读高二,马上高三。两个小妹妹,一个初一,一个初三。他问了一下刘姨,说是小妹们没有继续读书的计划,打算毕业后就来广州找工作,供哥哥读大学。
“不要这样。”夏泽笙道,“要让她们继续读书。”
“我当然也知道读书好。三个人读书我也负担不起。她们大哥马上要上大学,等他毕业了,再供养她们继续读吧。”刘姨无奈说,“而且老头子他生病后来花的钱,都是我出去借的……实在是没办法。”
“生病欠的钱我还。”夏泽笙说,“这个钱,也不是白给。请您让两个小妹继续读书。她们的学费,我也一起出。”
就像秦禹苍说过的那样,夏泽笙父亲的死亡来得很迅速。
第二天凌晨他就彻底清醒了,精神一度好转,躺在床上摘了氧气,还能自己喝半碗粥,然而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开始疼痛。
撕心裂肺的痛苦,就算用最好的止痛药也于事无补。
他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一直用方言喊着各路神仙、上帝、天兵天将的名字,一直喊自己不想死。
然而这样的精神头儿也很快消失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医生出来说家属可以进去了。刘姨便带着几个孩子进去见老头子最后一面。
秦禹苍问夏泽笙:“还要进去吗?”
夏泽笙本来有些走神,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神情,他眼眶还有些红,却坚定摇着头说:“不用了,把时间留给他们吧。你说得对,血脉不能代表什么……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缓冲,但是没关系,我还好。”
他走出去几步,回头又去看还在原地的秦禹苍:“我们走吧。”
秦禹苍点了点头:“好。”
从医院出来后,夏泽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回国真好。”他说。
秦禹苍同意:“是啊,你回来了,真好。”
“我感觉自己准备好了,可以见夏晗了。”他对秦禹苍说。
秦禹苍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决定,笑了笑:“好。”
第94章 相伴着老去
夏晗的判决是在去年下来的。
何甄打电话告知了夏泽笙结果。
不出意料的死缓。
这次要再见夏晗,夏泽笙首先联系了何甄。
“如果他表现良好,应该可以争取减刑,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是一个很乐观的结果。”何甄对夏泽笙说。
“我明白了。”
他们在等候区坐了一阵子,便被通知可以去接待室见夏晗,进去后,夏泽笙看到防弹玻璃对面的人,愣了一下。
夏晗头发被剃光了,只留下一层薄薄的发根贴在头皮上,他本身就带了点邪气,这会儿更看起来更像是桀骜不驯的刺儿头。
他见夏泽笙,还是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哥。”
夏泽笙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
夏晗还是笑着开口:“你好几年都不肯来看我,突然来看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知道的。我想去公安机关报警,就夏泰和的罪行立案。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后续开庭,证据还有些薄弱。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出面,这样你也可以争取减刑。”
“不可能。”夏晗说,“也没有必要。我在监狱挺好的,没有减刑的意思。”
“夏泰和做了那么多肮脏事,只需要我们举报就可以倒台。我听说他最近又开始在收义子,会有更多的人受害。你清醒一点。三哥就是被他害死的。就算是为了三哥报仇,也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夏晗笑道,“而且哥,你知道的,我跟干爹是利益共同体,绝不会出卖他。”
“夏泰和那样的人,不值得你保他。”夏泽笙道,
“怎么,难道保护你就值得吗?”夏晗有些癫,抬起手腕上的手铐,“你看,我为了保护你杀了秦骥的下场,就是蹲监狱。”
夏泽笙看着他。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夏晗没有那么疯了,笑了笑问:“我听说你跟秦禹苍分手了?你知道他是……”
“我猜到了。”夏泽笙说,“不然他也不会留下证据。”
“怪我,对他太心软。”夏晗说,“不然这些东西也留不下来。”
他平静地说着这个话,背后似乎带着别样的含义,一丝一毫没有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反省的意思。
夏泽笙缓缓皱眉,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后悔吗?”
“后悔?”夏晗像是很诧异他会这么问,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杀了秦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并且自己的后半辈子也葬送在了这里。”夏泽笙道。
“我要是没杀他,你后半辈子不是也被葬送了吗?”夏晗低吼了出来。
狱警顿时警惕了起来,何甄连忙示意没有关系,这才让狱警推到了后面。
夏晗的情绪很冷静,可能是因为他很想说完接下来的话:“你嫁给秦骥后,是什么样子的生活?明明你可以跟我在一起的,可是你非要选择秦骥。你非要受这份委屈。我没有办法,我除了让他死,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让你再受委屈。”
“夏晗……”夏泽笙开口,“你有没有想过,选择秦骥,根本原因是我没有得选择。”
夏晗愣了愣。
“似乎我是可以选的。夏泰和给了我好几个选项。可是除了和秦骥结婚这个至少看起来很美的选项……还有什么选项是动人的吗?”夏泽笙问他,“成为某个权贵的情人,成为干爹的玩物……我还能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