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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节

      但,上天似乎和元恪杠上了,四月时,雨虽下下来了,但却不是好雨,而是一场倾盆大雨,十一个州郡被淹没,受到了更大的灾难。
    元恪于是下诏,让河北灾民去没有遭到天灾的燕恒二州(北京、大同等地)就食。
    也就是去这两个地方讨生活,一路上,朝廷会允许他们迁移而不受责备,至于他们去了这两地方是偷是抢还是做工求食,朝廷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他们不起兵反朝廷就好。
    而这遭到了燕恒二州民众的强烈反抗,尤其是恒州,地处平城,是北魏故都,有无数朝廷故旧,于是在压力下,过了几日,元恪便改了命令,让饥民们去更北边的六镇讨生活。
    六镇是北魏防备草原势力的军镇,当年也算是朝廷的龙兴之地,但自从孝文帝迁都后,大量权贵去了洛阳,留在六镇的鲜卑军民们便与洛阳的亲戚们渐行渐远,六镇也从军中人立功之地,变成了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
    好在后来,因为羊毛与盐铁贸易,六镇每年的收入也勉强能生活,但这次,朝廷让河北灾民来到六镇,却直接将这平衡打破了。
    一时间,六镇居民沸反盈天,几乎所有军主都拿出了武器,对准了河北来的灾民,要么将他们抓为奴仆贩卖,要么将他们直接杀死。
    这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汉臣们纷纷指责备六镇军主不认大局、惨无人伦之举。
    但元恪对此是没有什么反应的,他安抚了汉臣,又安抚了军镇,便将此事揭过去了,仿佛那河北的灾民,只是他佛尖的香灰,随风散入尘埃,不值一提般。
    然而,四月中旬,肆州地动,大地震又带来一波灾民,加上旱情越发严重,元恪便让朝廷各州有粮之家,留下自己够吃的粮食后,将多余粮食,全都贷给灾民。
    这话说得,各地大户们纷纷表示了支持,但到底贷没贷,贷了多少,就是不是元恪能决定的了。
    五月,灾民越来越多,这次总不能再送去六镇,元恪无奈,又让人放出太仓粮食五十万石,以供给灾民。
    太仓是北魏最重要的仓库,里边储备的都是军粮,孝文帝先前多次南征,都没有对北魏经济造成太大伤害,靠得就是太仓,这次,元恪若不是出于无奈,是不想动太仓的粮食的。
    有朝廷大臣上书,说太仓粮食都是多年积蓄,一次拿出去,不知多久才能补足,陛下三思。
    他的意思有些委婉,但大家都清楚,以如今朝廷官吏的糜烂状态,想再将粮食补足,就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强行补足的话,不知又要收刮天下,加上还在修筑永宁寺塔……
    元恪思索许久,但还是下令了。
    有这五十万粮食打底,到底还是将这次天灾度过去了。
    为这事劳累数月的元恪只觉得心力憔悴,头痛发作得远比前些日子猛烈,只能让人拿来南朝进贡的丹药,服了丹药后,头痛终于不那么严重,他心中松快了许多。
    但心中到底是不悦,他的太医院,那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配出能比那魏知善更好的丹药,让他这半年来,只能依仗敌人的药物,岂不是让他的性命捏于敌手?
    他略作休息后,又去看了自家太子,看完后,又去胡充华的宫中,与他心爱的贵妃探讨了一下佛法。
    如今的他于佛法一道越发精深,胡充华本就是由讲经说法而被他召入宫中,是与他最有共同语言的人。
    他们时常能辩经至深夜,是元恪在繁重的国事之后,难得的休息时间。
    只是,讲着讲着,元恪便觉得神思飘扬,他的心魂仿佛飞在了天空之上,连周围的天地都摇摆了起来。
    晕眩之中,他缓缓闭上眼睛。
    胡充华相貌娇艳,二十余的年纪,正是女子风华最盛之时,看着陛下缓缓闭上眼睛,还以为是他操劳国事,困倦了,便上前给他好好躺下,还盖上了薄被。
    她缓缓贴在帝王心上,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安心。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陛下,陛下的心跳,怎么,怎么越来越弱,好像都听不见了?
    胡充华猛然起身,厉声让宫女点灯,在琉璃灯明亮的火光下,只见陛下的脸色青灰,已是没了生息。
    ……
    元恪暴毙,胡充华慌乱之余,又有些庆幸,还好陛下只是与她探讨佛法,要是绵延子嗣之时生死,她怕不是立刻要被赐下白绫。
    巨大的恐慌,虽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却也让她的思绪前所未有清明起来。
    如今皇后还是高氏,外朝有高肇为助臂,自己又是太子的生母,高氏若想临朝听政,第一个要除的,就是她胡充华。
    不能坐以待毙!
    她几乎是立刻披衣起身,让心腹将此事告诉了中常侍刘腾,这位大宦官一直与高肇面和心不和,只要他们抓住这机会,必然可以在这乱局之中,争得性命。
    胡充华明白,自己最大的优势与危险,都是因她是太子生母,只有太子继位,她才能安全,毕竟,礼法大义,都没有皇帝能杀生母。
    ……
    刘腾知晓此事后,立刻让人锁住宫廷,保护胡妃,并邀来了崔光、于忠等人,三人立刻去东宫迎接太子继位,同时,北魏诸王秘密冲入高肇府中,将其拿下宣读罪状,随后便将其枭首,至此,这场时间不长,但极为迅速的皇位更迭,就此完成。
    高肇这些年排除异己,早已经是北魏诸王、汉臣,甚至是领军中军的眼中钉,在这夜之后,高氏一族全被清算,高皇后刚刚当上太后,便被囚禁出家为尼。
    这事之后,北魏上下一片振奋,毕竟在这次之后,清河王元怿、任城王元澄,都已经重回朝堂,要是再加上贤德的元勰,那北魏的青天就回来了。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彭城王元勰不但没有回到朝堂,还决定出使南国,说是要帮助缔结两国之好,但实际上,他私下对元怿、元澄说,是想去南方,把一些事情问个清楚。
    元澄不由劝道:“有些事,糊涂着便罢了,问得再清楚,又有何用,先皇不去,咱们有几个能活到最后?”
    虽然御医都觉得元恪是暴毙,但他们这些人都本能觉得南边那位脱不了关系,这不是什么破案,不需要证据,只要感觉就行。
    元勰摇头叹息:“你们不懂,我与那位陛下共事多年,他心思奇诡,一步计后,必有三五连环,将人心算死,我若不能,便不能安寝。”
    见元勰心意已决,诸王都不再劝。
    于是,六月时,元勰便起程,前去南国,许多寒门士族不能理解——北朝国丧,怎么也该是南朝派使者过来慰问啊,怎么反倒是隐世许久的彭城王主动南下呢?
    ……
    “啊,元勰要来见我?”萧君泽听到这消息,忍不住抱着三狗,发出一声冷笑,“他凭什么来问我,还以为我念着当年情分么?简直是白日做梦,我早就将前尘尽去,不会再想这些旧事!”
    他抱着三狗走了两圈,又对青蚨道:“你记得,他来这里,按使臣规格接待就是,把他当外人,不要有一点优待!”
    说完,他把三狗换了个手抱,又走了两圈,对着青蚨道:“当然,也不能像萧鸾那样,把使臣饿死在馆中,这是国体,还是要顾及的!”
    青蚨平静地站在角落,平静地看着他。
    萧君泽气道:“看我干什么,去做啊!”
    青蚨甩了甩袖子,淡定道:“陛下没有别的吩咐了么?”
    萧君泽道:“没有了,你还想我有什么吩咐?你是不是还觉得他是自己人,我告诉你,别有这等心思!”
    青蚨点点头:“老奴告退。”
    说完,淡定地走了,嘴角还带着一缕微笑。
    “慢着!”萧君泽把三狗又换了个手抱,皱眉道,“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没有,”青蚨淡定微笑,“只是想起好笑的事。”
    萧君泽冷笑道:“那你倒是说出来,让朕也笑笑!”
    青蚨难得听他把“朕”这个字都说出来了,笑意怎么也压不住,但直接说,怕是会被陛下记仇,于是他抬了抬眼皮,看着三狗那清纯无辜的脸,问道:“小殿下,你看爹爹现在,开不开心啊?”
    三狗顿时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开心!”
    “无耻!”
    第261章 历史的路
    年末,建康的天气阴冷。
    元勰习惯了北方的暖的房,太久没来南方,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泡在冷水里,冻得有些僵硬。
    四方馆中有炭炉,红炭正的无声地燃烧着,这名儒雅温柔的中年人伸出手,汲取着一点温度。
    他身边跟着自家长子,这名年轻人正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元子直悄悄看了一眼自家父亲,他能感觉得到,自家父亲带着那重重的心事南下时,他是很难受的,但在这南朝的四方馆,被那位陛下不闻不问了两个多月后,不但没有了先前压力,反而有一种悠然宁静的心绪。
    这让元子直也放下心来,以前被囚禁在洛阳时,他真的很担心父亲会离他们而去。
    但他又十分好奇,那位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做出那样的大事,又能让爹爹牵挂那么多年。
    元子直真的很想见一见那一位。
    他真的很好奇,那位不见爹爹,爹爹怎么反而还开心起来了?
    ……
    “爹爹,”三狗穿着一套有着猫耳朵和猫尾巴的小衣服,站在萧君泽面前,长长的睫毛眨啊眨,“刚刚青叔让狗狗来问你,要不要见那会馆里的人。”
    萧君泽冷淡道:“不见!”
    三狗手上套着粉色的猫爪手套,按在爹爹腰上,歪了歪头:“可是狗狗想出门了啊,您好久没带狗狗出门去玩了。”
    萧君泽一想也是,于是一把捞起三狗,举高了一点:“爹爹当然可以带狗狗出去玩,但三狗你要怎么感谢爹爹呢?”
    三狗的小脚脚在空中晃啊晃的:“那狗狗亲爹爹一下。”
    “亲一下不够,给爹爹表演个翻筋斗。”萧君泽把三狗放在一地毯上,好整以暇等着。
    三狗于是卖力地撅起臀,伸手翻了个在别人眼中就是滚了一圈的筋斗,然后四肢着地抬起头,看爹爹没有喊停的意思,于是又滚了两个、三个、五个,到最后累得直喘气。
    萧君泽看着三狗像一个毛团一样从房间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不由露出微笑。
    还是三岁的小孩子可爱,最贺欢抱怨,如今快八岁的大狗二狗在襄阳那是变得人憎狗嫌,连以前宠他们的几个义父都躲着他们走了。
    听说他们已经学会了打架、打猎、每天闹着要打进洛阳,然后又想办法收集去南朝的路,还说他们悄悄把三弟的脸模拿去抱怨。
    “还是宝宝可爱。”萧君泽捏了捏三狗的脸,“走,爹爹带你出去玩。”
    -
    至于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四方馆,萧君泽自己也是很迷惑的,他不由对三狗道:“你这带路带得不好啊。”
    三狗面露疑惑,啊,是狗狗我带的路吗?
    但他的爹爹已经带他走了进去。
    于是,在这有些阴冷的时节,萧君泽重新见到了自洛阳一别后,快十年未见的元勰。
    他清瘦的完全不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彭城王,眉眼间都是平静与倦怠,只是在抬头看到他走入房中后,眼中露出一丝欣喜。
    “子直,快去上茶。”元勰将自家看呆愣住的儿子拍到一边,上前微笑道,“阿泽,许久不见,你风采依旧啊。”
    萧君泽抱着三狗,也没说坐下,只是看着他数息,随后道:“不用攀交情,没错,元恪是我杀的。”
    元子直端水的手一僵,有几滴水洒出来,整个人就像是被电到一样。
    元勰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如此么。”
    萧君泽平静地凝视着他:“自古,异族入中原,国祚难长,有百年之运,你们元氏,已经足够优秀了。”
    元勰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呢?”
    自从兄长元宏改制后,整个北朝固然得到了汉人世族的拥护,但这些汉人世族在这些年里,与鲜卑胡族的争端,已经快要压制不住,元恪完全没有父亲的手腕和眼光,根本压制不住两边势力,又畏惧宗王势大,整个洛阳,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火堆上,只要一点火星,就会将元魏这百年积业,付之一炬。
    萧君泽幽幽道:“我不会点第一把火,至于起火之后,天下如何,你也管不了。元勰,回去吧,或者去襄阳,我留下你,只是不想让你这脉绝嗣,毕竟,你们这些人,都很看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