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第124章
军营中比起鼎都吃穿简陋些, 但也少不了姬宴平的吃穿。军中将士的吃喝相差不会太大,闵大将军和普通士兵的伙食仅仅是份量的差距,普通士兵的份量是一定的, 但闵大将军能吃饱, 闵玄鸣也是如此。
姬宴平来到这儿之后,她的餐饭成了独一份的, 时常单独在帐中吃小灶。一是姬宴平确实咽不下那些难以下咽的粗糙食物, 二是她不必真与士兵打成一片。
一个好的将军必须能与手下的兵心连心, 至少要士兵肯交付真心和性命。姬宴平不必做这个, 除非哪一日国朝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姬宴平大概也做不成亲上战场的将军。
为了弄清楚味道, 姬宴平还是尝了一口, 强忍着咽下, 目的是给阿四描述口感。
阿四:……真是她的好阿姊呢。
军中女兵不少,但征召女兵是近十五年的事,加上各种顾虑, 应召入伍的男兵是多数。姬宴平很讨厌去到男人多的地方,因此只粗略地了解男兵的大概日常,就如上文所说, 边疆艰苦所有人都在野蛮地生活,但男人的野蛮显然要比女人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毕竟禽兽有不可遏止的发情期, 但人没有。
为此闵大将军曾下大力气整治过,事实证明重罚之下,男人是可以用上面的脑子思考的。
唯一令姬宴平感到意外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变多了。没人能确定处于下风的男人是否是自愿, 男人的想法谁能搞明白呢?于是,军营允许受侵害者举报。
就姬宴平所在的这一年中, 她偶然间撞见过,但并未有男人检举。就此,姬宴平只能认为是“情投意合”了。仔细想来,能自己解决而不外扩,也算是一件好事。
三姊怎么会什么都往上写?
阿四猛然盖住信纸,紧张地问坐在旁边的雪姑:“这信件是只有我看过,还是有别人看过?”
雪姑莫名道:“凡是外头送进宫来的,都是要检查的。宋王的亲笔信应该是甘露殿的宫人粗略翻看过有无夹杂外物,其他的应该没了。”
“那就好。”阿四稍微松气,甘露殿的人嘴巴比较严实,大概是靠谱的。
姬宴平的好奇心旺盛到阿四难以想象的地步,几乎将边境的城镇翻个底朝天,恨不得把没见过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细细琢磨,每日除了旁观一个时辰将士的操练就是在外头闲逛,晚间就写书信和笔记,她既写军营中看不明白的现象,也写民生。
距离鼎都足够遥远,远到当地的人将皇帝当做类似神明一般的存在,并不相信现实中会真实地触碰到和皇帝真切相关的人。姬宴平在这儿能看见早年从东南迁移来的人,也能和原住民谈天。
姬宴平在书信中写了一句相当大逆不道的话:或许,完全不被管理的、自由发展的百姓过得要比史书上圣德明君治下的百姓更好。
这一块土地原先是回鹘治下的,后来被大周军队占领,慢慢地迁移人口,才发展到现今的模样。朝廷将这儿当做战争的缓冲地,并不指望从中汲取民力民财,免了租庸调。远处的世家大族看不上这动荡的边陲,本土的豪族也未能生成。
所以,军饷足够的前提下,这的百姓劳作所得皆能归自己所有,依靠分发的田地,平日里每个人都能差不多填饱肚子。
一旦战争到来,全民就要勒紧裤腰带先供给流血的士兵,也就无所谓吃不吃饱了。
信的末尾,姬宴平说将这里率真、野性的孩子带回深宫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不能现在就将人送给妹妹了。她拜托闵大将军选出两个母亲战死、身体又不健壮的女孩,暂时养在身边,将来带回王府作为养女养大,以后留在阿四身边安排一官半职,算是一点对英魂的寄托。
原因的话,是姬宴平自知是个不能长久相处的人,她的怜悯是极短暂的,阿四的仁善似乎是天生的,也许可以更长远地庇护她们。
如果在姬宴平看来,边关那些能吃饱的百姓过的日子对比起来已是相当不错,那么,鼎都中的百姓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远在天边不见天颜、身负重税的百姓又是怎样地活着?
阿四从书信中窥见先前从未认真关注过的事,真正的、处于这个时代底层人的生活。
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收起厚厚的书信,阿四亲手合上木匣,放到床榻边上的木柜里。关上柜门阿四又有些不放心,叫来雪姑:“给这小木匣上把锁吧。”
“喏。”雪姑便出门唤善木工的宫人来,并拿来一把小铜锁,将曲折的钥匙放在阿四手中。阿四这才满意,点点头:“就先这样,以后我受到的书信都放在这儿,不许除我以外的人翻看。”
雪姑和宫人一并笑应了。
再见弘文馆学士时,阿四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当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们能吃饱穿暖吗?”
弘文馆学士前日里批改了阿四的习作,心下颇为满意,和蔼可亲道:“不同的地方百姓的生活也大不相同,离得最近的如鼎都的百姓,大多是能够吃饱穿暖的。但走的稍远一些,有些地方的人或许连一身衣物也凑不齐。宋王好游猎,自十三四岁起,一有空便往城外去,十六岁时偶有一次在鹿苑遇到了衣不蔽体的野人,从那以后宋王爱马,也只在府内亲近,很少再兴师动众地外出游猎了。”
“这样的人多吗?”
弘文馆学士直言不讳:“很多,现今天下户口,逃亡近半。大量的人口或是化作流民或是成为世族隐户,究其原因,生活艰难,不足以养家。”
阿四垂眸,双手捏到一处:“这是为什么呢?是哪儿出了问题?”
“问题啊,是各方各面的吧。”弘文馆学士说起阿四儿时的兴趣,“我听说四娘从前是爱折花的,丹阳阁也养了不少花草。既养花,就少不得有些花草短命些枯死。一株花草枯死,有可能是日照、雨水不足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人偷懒、照顾不周,也有四娘时常辣手摧花的原因……四娘觉得哪个情况更多呢?”
百姓的流离失所,一是天灾造成的家破人亡,二是地方官吏、豪强的盘剥,三是朝廷从税收、杂役汲取民力过度。
阿四抿嘴:“大概是都有的吧。”
此刻屋内门窗大开,除开师生里外无人,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院中的翠竹上,一道道笔直的影子映入室内。
弘文馆学士微笑,简单地讲起历朝历代都避不开的流民问题。
无论哪种原因都能让百姓微薄的家底轻易化为乌有,其中缘由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利”字。普通的百姓是最好欺压的,从中央朝廷到地方官僚,层层盘剥,上偷皇粮下抢民粮,一旦朝廷手里没了钱,就要增收税。
税多落在土地上,无法承担重税的百姓只能卖掉土地成为地方豪强的佃户,以此来避税。豪强虽然也不是好东西,但抽成到底要比税收少一些,能叫百姓勉强活下去。天灾人祸也是同理,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百姓就做不成庶民,只能依附世家大族为仆。
流失的人口无法查明,有的在田野间做个野人,有的就此从属世家大族,朝廷收不到这部分人的税,税收难免因百姓流离而减少,钱不够用,就难免再加杂税。
如此循环往复,情况越发糟糕。
这是近乎无解的局面,阿四再一次认识到了自身的无力,她起身谢过学士:“我明白了,谢先生教诲。”
“能听懂就好,今日不必再说其他,你只管将这一件事想透。”弘文馆学士举杯饮茶润喉。
有弘文馆学士不能说出口、但阿四听出来的话。
世家大族终究是由官吏组成的家族,这种隐藏户口的事,就连谢大学士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家族内没有。每年选拔上任的官吏,在一地长久经营,三五代人之后便也是地方豪强。
这样的大小豪强盘踞在大周的各处,其中隐匿的户口,正是历代皇帝力图削弱世族力量的重要原因。
皇权的兴盛,就在于对百姓的控制。
阿四还记得谢大学士在很早之前的课堂给阿姊们讲课,说到商君书,令国家富裕的方法就是让百姓手中无余粮,一切财产归于朝廷,百姓贫穷,才能勤勤恳恳创造财富。
只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皇帝想的必然是扩大手中的权力,世家大族想要的是分享权力,官僚中或有清正廉洁的爱民好官,但更多的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百姓只是棋盘上最脆弱的棋子,任何一方都能碾出百姓身上的油水,且以如何榨出更多油水作为目的。
阿四失魂落魄地想,这样的局面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是改变不了的,即使坐在皇位上的是一个真正做到爱民如子的皇帝,也不能改变大势所趋。人是不能完全摆脱环境的影响的,哪怕皇帝三申五令不许官员贪污,难道天下两万官员真就不贪了吗?
弘文馆学士见阿四表情凝重,不由道:“有些道理心里清楚就好了,万万不可迷了心窍。万事万物总是越变越好的。”
阿四深呼吸两下,振作精神:“世上人力不可更改的事那么多,哪能样样往心里去呢?上次之后,我已经数日没见谢师傅了,她不再为我讲学了吗?”
弘文馆学士感慨道:“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今日圣上已下旨,来日由老裴相为四娘授课,没想到还有再见老裴相的一天。至于谢大学士负责的史,每旬一课。算起来,后日四娘就能见到她了。”
第125章
阿四前面在说谢大学士是否还在的话, 没两天却发现聊得来的弘文馆学士被调走了。弘文馆的先生们说起多含羡慕的意思:“圣上亲旨,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当日就走马上任了。”
未免太急了一些, 时间也叫人多想。
将将和阿四多说两句, 怎么人就被调走了?
阿四不像官员们顾忌多,她有疑窦便大大方方地去甘露殿拜见皇帝, 等先进的官员们从另一道门离开, 冬婳就来引阿四入内。
皇帝愈发威严, 面对阿四时慈爱一如往昔, 然旁人再不敢深望皇帝眼眸中的深邃。
阿四小跑两步,坐到皇帝身边问:“阿娘, 前两日在弘文馆讲学的学士去哪儿了?我很喜欢她的, 怎么突然就把她调走了呢?”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呢。
皇帝笑道:“我手中缺人用, 孙卿又是个得用的人才,自然就要给她一个能一展才华的好去处了。阿四难得来寻,是觉得她有什么叫你喜欢的地方?我再给你选一个差不多的。”
见的面少, 阿四也没打听过那位学士的姓名,原来是姓孙的。
阿四不好将孙学士教的东西都直白说了,以免叫有心人听见, 叫学士遭了世族报复。她好半天没能想出正当的理由,左顾右盼间含糊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 用言语是说不明白的。”
皇帝大笑,伸手轻刮阿四鼻尖:“那好吧,我知道阿四的意思了。你不必担心孙卿,我将她调去望海州做刺史了。从前她是因为一税案处理不当才暂留在弘文馆做一学士, 如今不过是官复原职。”
阿四知道孙学士非因言获罪,放下心来, 口中抱怨:“好歹有几日师生情谊,孙学士怎么不与我告个别呢?”
“确实是望海州的事紧急,没能赶得上与四娘饯别。”皇帝取出一本奏书放到阿四手上,任由她看。
阿四打开经折的奏疏粗略地通读,正如孙学士对税收一事的精通,望海州中近来发生的也是一道“偷税漏税”的案子。望海州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富裕州县,然而最近几年望海州破产的百姓急剧增多,上缴的税款与往年数量相差不大,物产却不同了。
各县征收的物产依照地利,原是不同的。有些县适宜种植茶树,收的便是茶叶;有些县丝织业发达,征收的就是丝绸绢布。望海州临时改征,多交铜钱。百姓原先准备的物产就要交由官府折价,其中稍有些价钱上的偏差,便不知道漏了多少财帛去。这样的行径叫“折变”。
原先的望海州刺史刚刚告老还乡,望海州内税收上的问题才暴露出来。望海州距离鼎都甚远,皇帝便选了在这方面颇有才干的孙学士继任望海州刺史,为的就是查一查当地的问题。
“孙学士能一展所学总是好的。”阿四半懂不懂地看完,放下奏疏,抱着皇帝的手臂玩笑道,“知道她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以为她是嫌我愚钝不肯再教导,连夜跑走了。”
皇帝伸手抚开阿四鬓边碎发,含笑道:“我儿最是聪慧不过的。”
阿四还有些奏疏上的问题没看懂,但一听阿娘的夸奖,得意之下也尽忘了。她贴着阿娘说了一会儿话,等冬婳上前说起哪个官员来回话,阿四起身告辞。
等走出门,阿四才想起,她今日去弘文馆其实想问问,盛世之民是怎么样的。之前她听了孙学士的一番话,细想之下,发觉这世上竟没有真正能叫民众过得舒坦的时候,有记载的也多是传说之中。
她回丹阳阁翻了一夜的史书,即便是史书中大肆夸赞的几个明君朝代,百姓也不过是一年挨饿半载,和一年挨饿三月的区别。从会饿死人的变成吃不饱饿不死就足以成为盛世了。
暴秦之前,多国林立,百姓还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余地,若是一国苛刻,便举家逃亡。而大一统之后,百姓的选择反而日益稀少了。阿四读到汉史,朝廷苛刻,反倒是某一封国百姓生活平和,庶民纷纷逃至封国。反倒是叫当时的天子对分封的诸侯国产生了深切的忌惮,制定政令遏制百姓出逃。
历朝历代的税法改革,基本上是变着花样掠夺民财。大量对于此类政策的夸赞,也并非是出于百姓的角度,而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俯瞰。条条框框都是为了让国库富裕,财帛只会从无根基的百姓身上榨取。
而这些钱,全都供给皇帝、权贵的生活。
阿四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坐车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回首望庄严肃穆的皇城,一时间竟觉得布满血淋淋的痕迹。阿四举手过额,遮住了夺目的太阳,苦笑:耳之主听,目之主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阿四往日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兴庆宫玩,今日倒是太上皇首次见到小孙女满脸愁绪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人,好似背了天大的烦恼,魂不守舍的。
太上皇走到阿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怎么?阿四是碰见何事了?为何愁眉不展?”
太上皇地位超然,已经算不得朝廷中人,兴庆宫在阿四看来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多说些也无大碍的。阿四想了想,就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我原是以为天下大乱,太\祖真是为国为民才揭竿而起,现在再看,竟无一是为百姓,多是为自己的。”
太上皇哂笑:“世上人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百官称皇帝一声圣人,是百官万民希望皇帝是个圣人,而做皇帝的人是做不成圣人的。”
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太上皇活到和太\祖差不离的年岁,说起祖先的事早已没了敬畏:“立国之初,百姓大都是过得不错的,这并非是朝廷收税如何宽宥,而是朝廷初建,杂事繁多,一时间顾不上百姓罢了。且战乱之后,百姓手中确实没有多余的家财。等到各地的官吏到位了,最要紧的事,就是防止各地官员监守自盗。说句难听的,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吏连我——天子的钱财都敢贪墨,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以说,太上皇至今想的也是切身利益,哪怕阿四方才还在为百姓叫屈,太上皇也是很难往心里去的。
阿四表情愈发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婆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官员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要苛待百姓,要是人人都是如此,将来我朝和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揉揉孙女的头,对小孩子的情绪妥协,安慰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前朝姓杨,咱们姓姬呀。如今姓杨的人满朝都不见一人,而姓姬的人大都锦衣玉食,这就是区别了。”说着说着又不对味了,太上皇及时改口:“这种事我做不到,还有后来人嘛。说不定阿四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嗯?我们去传歌舞来看好不好?百戏?”
大人有时候根本不能完全弄清楚小孩在难过什么!
阿四气得哇哇大叫,扑进大母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哭累了抱着太上皇的脖子打嗝:“我要看歌舞。”
太上皇再没有不依的,幸好老来腰还算牢靠,抱着小祖宗往坐床上一放,叫来内官吩咐几句,务必叫阿四今日玩得尽兴。
也许是心中莫名的情绪随着哭泣溜走了,阿四当真不再将这事挂在嘴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长大了一定会不一样的。
第126章
一如先前的约定, 太上皇决定在夏至之前带着阿四搬到九成宫去避暑。或许是阿四先前骤然大哭的缘故,之后的一段时日太上皇对小孙女额外的温柔关怀,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较为新鲜的事, 在如今皇帝的幼时, 太上皇多作为一个严母,慈爱的角色是由昭安后(太上皇的母亲)扮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