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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半夏动作最快,桂心还在系腰带,她已经不知从哪个箱子里翻出一件皮袄来扎扎实实穿上,灰鼠毛外翻,活脱脱是个刚下山的猎户,景辞脑中紧绷的弓弦被半夏这身实用但滑稽的打扮一剪子剪断。森冷又肃杀的冬夜,无星无月的夜空下得闲仍能欣然一笑,最是珍贵。
    急急忙忙要逃命的档口,景辞兀自打理着夹袄与她玩笑,“咱们半夏姑娘最惜命,好多年没见人穿过的皮袄都能发出来,您这是要上山打虎还是下海捕鱼呀?”
    半夏着急上火,匆匆忙忙屋子里转来转去,话里头也冒着火星子,“得了吧,逃命的时辰,您就少取笑奴婢一回吧,您穿这件紫貂绒大氅,挑来挑去就这件最厚实,外头风大,郡主把兜帽带上,当心吹伤了脸,回头陆大人瞧见了,又要将奴婢拖出去噼里啪啦打板子。”
    忽而外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继而是门响,梧桐喘着气冲进门来,缓上一小会儿才说:“郡主快些走,奴婢方才同锦衣卫肖总旗打听,元人兵分三路夹击保定,城已破,元军未做停留,一路向南要直取京师。”
    景辞一跺脚,恨恨道:“那袁继东真是个酒囊饭袋,号称十万驻军定东北,年年张着嘴双手一伸问朝廷要粮要人,打起仗来一天一夜都撑不住!养他何用,不如剁了喂狗!”
    梧桐帮着半夏翻出个装满银票的金丝楠木镂空雕花匣子,听景辞吩咐,“银票带上,碎银子也带一些,珠宝首饰不必管了,这些东西换不出银子来带着也是累赘,嘉禾呢?马备好了?外头吵吵嚷嚷乱跑乱哭又是闹的什么?”
    梧桐低声道:“外头人人自危,袁继东见打不过,连夜带着家小直奔京城,被监察御史白蹇白大人一箭射死在永定门下。现如今旗手、金吾、羽林卫大多跟去汤泉山,三千营在北郊练兵不知现下拔营启程能不能赶得上阵前一战,好在上直卫一个不少都在京师。”
    “上直卫都指挥使徐广谌倒是个忠厚好人,就是不知祸乱将起,能不能撑得住。”景辞匆忙将大氅系住,转过脸向外看,窗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墨色,隔着一道墙,似乎能清晰地听见往来脚步,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碧溪阁里要紧人物都点齐,出了内宫才见着马,景辞一行人趁着夜打马出宫,未料将至宫门便被羽林卫拦住去路,嘉禾与守卫纠缠半晌,陆焉的令牌拿出来,圣上太后都搬出来吓唬,也丝毫不见松动。景辞骑马上前,正巧遇上那人高声厉呵,“管你是西厂提督还是什么公主郡主,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从这出去!”
    景辞朝半夏使个眼色,她便堆起笑来,将这人拉到一旁,一张五十两银票塞过去,好声好气求上几句,立马变了脸色,同她诉苦,“姑娘是不知道,京城里出大事,元人有奸细混进城里,指不定还要趁乱入宫谋刺,上直卫徐大人就是让元人奸细刺伤了腰腹,半个时辰便去了。副指挥使不当用,现下一大半的守备都归毛大人管,毛大人下令,封锁城门,不许进不许出,我劝你们还是回去老实呆着吧,承安门外都是饥民,神策、通济、正阳三门直冲保定,往哪跑都是死路一条,宫里比外面安全。”
    半夏还要求上两句,再塞银票,那人已不再收,“行了行了,收了银子还不定有没有命花,你们哪,赶紧的,哪来的回哪里去,求我没用。”
    真真是一丝缝隙也寻不出来,各处宫门落锁,十几名守卫轮班,威逼利用都没得用处,眼见无计可施,只好再回碧溪阁去。
    月黑风高,尸横遍野。
    上直卫荒废得久了,对阵能征善战的忽必烈子孙,敌方岁枯拉朽势如破竹,号称精锐之师的上直卫只剩碾碎成泥、伏尸野外的宿命。京城里但凡有几分背景的人家都收到消息,城破就在瞬息之间,女人幼童来不及哭,都开始匆匆忙忙打点行装,承安门外聚集的饥民人数庞杂,只剩定淮门一条道。上百辆马车都在定淮门外排着队,前头一阵阵尖利的哭叫声,银子也不顶用,守卫当即杀了叫嚣的管家、哭叫的妇人,血溅开烫热了冰冷的墙砖,也吓住了成日里骄矜横行的达官贵人,这一日人命都贱如蝼蚁,兵不是兵,将不是将,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牲畜,死尸身上还要刮下最后一层油,将人之罪恶贪婪演绎到极致。
    单单是国公府挑挑拣拣还带着六驾马车,更不必说其他各府拎不清的主子奴才带着猫儿狗儿一车两车银子珠宝上路,官职低的没背景的,还没走出城门就让趁机作乱的老兵油子扒了个干净,一个个红巾蒙面,同山贼土匪没区别。
    景彦陪着太子在汤泉山未归,乃不幸中之大幸。景家二老爷出发前已指派亲信带着银票信件去宫中接应景辞,虽说宫门紧闭,但他与毛仕龙同朝为官,多少有些交情,由他出面,再打点副指挥使曹德良,势必能争一息通融余地。但他未能算出枕边人变数,南逃匆忙,男女不在一车,孙氏领着儿子女儿同坐,出门时吩咐袁嬷嬷,“你儿子不是在老爷跟前当差么?叫他去追涂四几个,告诉他们,郡主自己个回来了,让他们速归。”
    袁嬷嬷点点头,肥胖的身子穿梭在慌乱的人群中,一溜烟已达终点。
    阴云压成,似是有雨未落。景辞回到碧溪阁,仿佛进了个硕大宽敞的樊笼,出不去进不来,是一群被赶进热锅的蚂蚁小虫,只能眼睁睁等死。
    梧桐去了又回,背上已跑出一层薄薄的汗,“奴婢方才问过肖总旗,外头形势越发不好,元军已到城下,为首的哈丹巴特尔是一员猛将,嗜杀成性,手底下不留活人,现下满京城都在想法子往南边逃,就只咱们被死死困在宫里,毛大人不发话,宫里头一个人也别想出去。”
    “蠢货!”怒极带落茶壶茶杯,摔得乒里乓啷满地,“看死了皇宫就能抓得出奸细?一脑子枯草烂叶,对上逢迎,对下打压,除了这还会什么?”
    梧桐道:“毛大人说,宫里头宝贝多不胜举,谁知道这些太监宫女会不会趁乱出逃,顺手带走宫中宝物,锦衣卫是给皇上看家护院的,外头打成什么模样都与锦衣卫无关。”
    “真真蠢货,愚不可及。”她坐立难安,心中忐忑如鼓擂。
    嘉禾道:“要不咱们硬闯,冲出去!”
    “不成!”梧桐摇头否定,“奴婢听肖总旗说,前头宁贵人的车架要出宫,她家里人就在宫门外等着,侍卫愣是半步不让,杀了贵人身边亲近太监,若再闯,恐怕连宁贵人要死于刀下。”
    景辞冷然道:“真是一条好狗,主人家还没出声,他便狂吠咬人。宫门出不去,咱们不能坐着等死,这回银子首饰都扔了,压箱底的匕首长刀拿出来,宫中往西去就是昭华殿,昭华殿荒废久了,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宫女子,一来荒僻,二来年久失修,或许能找着出路————”
    猛地回头,因门外传来一声凄厉呼喊,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面无血色地望着黑漆漆无风又无月的苍茫夜幕。
    一切狂乱、挣扎、逃亡都自这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拉开大幕,喧哗吵闹夹杂着此声未完彼声又起的呼喊求救,与今朝风霜雪雨相伴,都成刀下亡魂。
    “走,马上走!”景辞发声,这一屋子人才回过神来,带着眼底藏不住的慌乱,衣裳鞋袜一件不带,怀里揣着都是能救命的东西,梧桐寸步不离地守在景辞身边,出门了径直西去,“元军大半从正阳门入,咱们往西跑,撞不上来人。”
    景辞点点头,嘉禾在她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郡主若是跑不动就支会小的一声,小的力气大,能背着郡主跑。”
    她拉紧了厚重的大氅,闷不做声。
    夜风呼啸着刮过耳畔,身边匆匆来去的都是一群无处可去的人,不知是该抱头痛哭,还是自刎殉节,空气中布满绝望的气息,悲悲戚戚的恸哭声渗进宫城内每一块冰冷的地砖,血、火光,马蹄声嘶吼声似浪涛似雪崩一层层席卷冲刷,刀刺肉身之前,先毁灭了求生之望。
    元人铁蹄踏过鲜血淋漓的尸首,第一支火箭射向百官大朝的太和殿,牢牢钉在“建极绥猷”匾之正中,继而数十只点燃的箭带着火光飞向太和殿殿门,几乎只在一瞬,大火轰然而起,耳边似乎能清晰地听见元军抚掌大笑之声,笑汉人孱弱,只顾内斗,不堪一击,猪狗不如。
    “阿乐住读苏噶那!(杀光)”今夜欲以弯刀,血洗宫城!
    ☆、第83章 脱身
    第八十三章脱身
    景辞一生未尝经历如此烽烟弥漫森然寂寥的夜晚,每一步迈出都带着沉重的镣铐,每一分呼吸都成锥刺火烧,不记得两腿的奔忙,只晓得冷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兜帽狐裘成了累赘,气越喘越急,脚步越跑越沉重,可怕的噩梦无限绵延,刀刺骨,锥破肉也不能醒。
    永安宫在昭华殿右侧,自碧溪阁到昭华殿需经过永安宫前门,烈火烧红了半边天,但眼前依旧是黑漆漆阴沉沉一片,四处穿梭着痛哭奔逃的宫女内侍。或许连老天爷也未能算到,命运如此荒诞奇妙,许久不见的姊妹在哭声震天的夜幕下相遇,馨嫔枯黄着脸,两只眼睛深抠,神情犹若垂垂老妪,匆匆人影中一把将她攥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小满!你去哪?带上我。”凄厉之声,恐怕连她自己也无法辨认。
    嘉禾不问缘由,率先上前一把甩开馨嫔,连着带倒了扶她的宫女,推着景辞就要继续跑。但无奈一方是垂死挣扎,要求这一线生机,跌在地上不顾疼痛,还要扑身向前,双手抱住景辞小腿。嘉禾径直一脚踩上去,鞋底碾她手背,永安宫三五个小宫女吓得浑身发抖,没一个敢出声。
    无奈生死关头,人力无穷,无论嘉禾如何踩踏,她抱死不放。景辞看不过眼,只能拉住嘉禾,对地上蓬头垢面眼神疯癫的馨嫔道:“你起来罢,你若不怕,便跟着我走就是了,前头若有活路,我定不会单单扔下你一个。”
    馨嫔得了定心丸,不再似往常哭哭啼啼没完没了,虽身体不济,但勉力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利落跟上,更不去看眼露杀意的嘉禾,与宫女一并跌跌撞撞向前跑。
    挣扎,隐忍,只为活命。
    十一月二十三,京城未能落下雪来,不吉。
    死亡逼近脚后跟,背后的厮杀哭叫越来越近,如影子一般越跟越紧,越过白玉川,眼看就要到昭华殿,背后突然一枝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入身侧榆钱树干,男人粗粝的声线似磨刀石,来回割刺耳膜,有人叽里咕噜讲一阵蒙语,继而又是大喊又是求饶。
    连害怕也顾不上,景辞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跑。不管身后追来多少元兵,也不关乱七八糟的蒙古语里搀和进了多少句熟悉汉语,来不及琢磨,来不及思考,身体紧绷到了极限,稍稍一停便再没有力气爬起来继续。
    眼看就到殿阁,就这咫尺距离,老天爷偏要玩一出急转直下逼得你怨恨交加。身后听闻一声哎哟哎哟呼痛,馨嫔石径上崴了脚,连带着一身厚重狐裘扑倒在地,本就重病在身,自然远远落在后头,这一下更起不来身,只剩等死。
    景辞隐约听见哭声,那男人音调似曾相识,跨上一步越到馨嫔身边,挑开她猩红的大氅,露出一张温婉娟秀的脸,呈给马上梳小辫拿弯刀的蒙古将领,谄媚道:“大人!宫里留下的妃嫔不多,这就是一个,品级不高不低,但伺候过皇上,她亲爹是西北大将战功赫赫的镇远大将军,大人享用了她岂不快哉?”
    景辞趁着夜色,躲到远处山石后头,不敢走不敢动,怕稍稍一点儿动静就引来杀身之祸。
    馨嫔挣扎尖叫,卯足了劲往前挪动,没爬上几步就被拖回来,随即扯高了嗓子破口大骂,“毛仕龙!你这数典忘祖叛国投敌的乱臣贼子!乌龟王八蛋!放开我,放开!你今日如此待我,等圣驾回宫,就不怕皇上诛你九族吗!”
    毛仕龙亦是满身狼藉,混乱中飞翎帽不知落在何处,束发杂乱,衣袍带血,一看便是败军之将,投敌之臣,攥住了她雪白衣襟向前一扔,甩在元人马蹄之下,“娘娘且省省力气,留着伺候巴伦图上上下下三千铁骑吧。皇上若这能回来,杀头凌迟诛九族都成,横竖娘娘是看不着了。”
    馨嫔闻言,当即吓得面色惨白,牙齿打颤,绝望与恐惧席卷了她,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是想象、是无力而为,她心中恨不能将毛仕龙剥皮抽筋暴尸闹市,脑海里将已将他碎尸万段,但到头来却只能咬着牙用尽全力大吼一句,“毛仕龙,我操你祖宗!”
    眼泪、叫骂,最儒弱最悲哀。
    毛仕龙面对着东南殿阁疯狂蔓延的火光,棱角分明的脸被化作一半明一半暗,他已然丢开了礼义廉耻忠孝悌义,她逃跑为活,他叛变为生,乱世风烟里,有薄命红颜盖世英雄,也有被骂作狗畜叛变投敌的奸佞小人。
    忍辱、苟活,都为这条在高位者眼中蝼蚁一般卑贱的命。
    流血、杀戮,是人是鬼,是忠是奸,就在此夜遮天蔽日的火光中分辨。
    “娘娘、公主,还有没有?有,献给汗王,带回特尔特。”那蒙古将领会操一口生硬的汉话,膀大腰圆,黑熊一般吓人,手握住腰间弯刀,坐在马上问毛仕龙。
    毛仕龙连忙答:“没了没了,永昌公主峻宁公主连带几个小的没封号的都抓去两仪殿,汉人皇帝那个不行,妃嫔本就不多,年轻顶用的也就剩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那人拿刀指着他说:“你最好都说的是实话。”
    毛仕龙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的句句属实,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将军大人。”这张谄媚讨好的嘴脸,是夏天的隔夜饭,发馊发臭,教人恶心反胃。
    话到此处,后头一位略显年轻的男人拍马上前,俯身攥住腰带,一把将馨嫔抓起来挂在马上,谁也没料到,她不不甘心,下地狱也要拖住亲姊妹,“谁说没有?太后的心肝儿肉儿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汝宁郡主你怎不提?连太子都求而不得的绝色佳人,将军不想要?”
    毛仕龙亦是神色一凛,低声呵斥道:“去他娘的贼婆娘,死到临头还不老实,胡说八道什么!”
    蒙古人并不理他,只问:“人呢?”
    馨嫔眼中放出光来,似回光返照,兴奋异常,抬手向景辞奔逃的方向一指,恶狠狠咬紧了后槽牙说:“往西边昭华殿去,就是那个穿紫貂绒大氅的,将军大人,我家六妹妹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若将其献给汗王,必使得君心大悦!将军高升,不日可待!”
    蒙古将军抬手一勾,身后便立刻闪出三个身形壮硕的元兵。
    千钧一发,景辞这厢正要跑,没成想陡生变数,竟被梧桐捂住了口鼻攥着手脚不能动弹,白苏一言不发立刻去解她肩上大氅,转而披在自己身上,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滴眼泪,不留半分踟蹰。但景辞睁大了眼,看得见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心底无法掩藏的恐惧。
    嘉禾与梧桐对上一眼,沉沉道:“好姐姐,郡主就交给你了。”
    梧桐不敢多说,只应他一句,“你放心。”
    一切仿佛已计划周详,他们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只独独将她排除在外。刀悬头顶,心自成伤,连哭泣拥抱的资格都没有,被紧紧捂住的口鼻发不出音节,眼泪无声地落,一滴滴灼烫了梧桐手背。命运手持利刃,一刀刀穿刺她的心。她目睹白苏沉静无波的眼眸,承受她在生与死之间博弈的痛苦,最终无人能懂,她竟留下微笑,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经熟识又在此刻抹去了记忆,她是天边陨落的星,你只能惋惜,无法捧起。
    白苏嘴唇开阖,无声地告知她,“这是命。”
    生离死别,红成万丈,一切都归因于宿命,你无法逃离,亦不去追寻,沿一条荆棘满布的路,暴风骤雨里踽踽独行。
    最后,她深深再看景辞一眼,似告别又似初见,是感激亦是遗憾。再没有时间发展一场痛哭流涕的生离死别,景辞闭上眼,白苏便已与嘉禾一道冲进苍茫无边的夜幕中。
    半夏在一旁捂着嘴哭,难过得厉害了便张嘴咬自己,疼,从心脏出发蔓延入四肢百骸,无一处安稳,无一处沉定。
    想要大声呼喊,撕开了喉咙叫骂,或是抽出雪亮宝刀与元兵拼个你死我活再无遗憾,但心底的软弱、怯弱在汹涌澎湃的恨意之后似藤蔓蔓延,似青苔长满胸腔,渐渐将身体拖进泥潭,将勇气都挥散。
    她颓然,眼前一片漆黑,风吹来骨头都在发冷,适才发觉衣裳早已经被冷汗湿透,发迹上沾着水,整个人像是刚从池子里捞上岸,面色苍白,嘴唇发乌。
    静悄悄,四周是静悄悄死一般安宁静谧。
    一队元兵分两路,一路回两仪殿大开飨宴,一路去追夜色中奔逃的白苏与嘉禾。半夏跪倒在地,哭够了,只剩下呜咽,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
    远处哭声骂声交叠,余下时间是追魂夺命一般紧迫,没时间悲悲戚戚低头叹惋,孤身无缘,她必须撑住。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眼前只剩淙淙外流的白玉川。
    ☆、第84章 流落
    第八十四章流落
    世间祸福实难预料,当年被孙氏诬陷,避走别庄,囫囵学会泅水,未料今日可作救命之用。于宫墙尽头脱了大氅短袄,靴子也蹬掉,向后一跃跳入冰冷刺骨的白玉川,与梧桐半夏一道潜水而出。
    再见天日之时,周身已冻得失去知觉,火光与剑影似乎已然远去,隔着高高红墙,仿佛成就另一个烈狱。
    沿河即是城西御正街,往日繁华喧嚣的街市如今只剩萧索,枯叶横尸、断壁残垣,应是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从眼前到心底,身处孤城无力回天的痛撕扯着经脉,元兵大约已然杀光抢光这一片,带着绫罗绸缎女人美酒撤回汉人皇帝的亭台殿宇,上他女人,烧他的宫池,践踏汉人最最矜贵的脸面。
    没了,什么都没了,一切皆空。她脚步虚浮,与半夏梧桐相互搀扶着,一步步向前,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余下痛失手足的悲恸。哭也哭不出来,眼泪是耻辱,面上是结了冰的木然,渗入骨髓的恨。往日你谈国仇家恨,不过往事悠悠,而今就在近前,才知何为恨,恨不能屠他全族,杀他父兄,依然难解心头之恨。
    天边翻出一抹鱼肚白,老天的脸躲在云后,悲悯地俯瞰地狱一般残忍血腥的人世。若这是天命,则天也不当未天!人亦无处求援,到头来都是死,然而天地不仁,苍生何辜!
    同源巷里住家要么死,要么出城南逃,许多家门都没来得及锁,倒给落难之人一处避雨的瓦砾。景辞躲进一间上算整齐的小四合院,梧桐从院中捡了柴刀四处探看,半夏扶着景辞走近主人家卧室,屋里只有一张冰冷的炕床,一台木柜,一张桌,木柜里还剩些衣裳,半夏一面哆嗦一面从里头找出几件能穿的,帮着景辞将身上湿透的夹袄襦裙换下,穿上京城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旧棉袄。平日里金尊玉贵的郡主,而今狼狈异常,战火纷飞的时候,再是王公贵族,跪下元人铁蹄之下,又能撑住几分?
    到头来靠的是上直卫,羽林卫,金吾卫千万赤诚勇猛的热血男儿,多少还是半大的孩子,稚嫩身躯将将撑起沉重铠甲,一夜之间已死在正阳门外屠戮战场,死在元军弯刀下,未曾凉透的尸体被马蹄来回踩踏,成了碎屑断片,与满地泥淖融成一体,报国之心无所依,换来死无葬身之地。
    等梧桐找出半张烙饼,端一碗凉水进屋时,半夏也已换上一身洗的发白的妇人衣裳,梧桐将烙饼递给景辞,缺了口的青瓷碗搁在小桌上,找一件男人穿的短打换上,“这家子人都跑了,城内并非久留之地,西北驻军驰援还须数日,元人霸占京师,不定还要杀上几日,咱们得往南逃。”
    半夏打着哆嗦问:“往南?向南几里?十里还是二十里?难不成要一路跑到江南去?”
    梧桐劝说景辞吃了这半块烙饼,眼下才有力气赶路,无奈景辞摇头拒绝,她便只好将烙饼包好藏在衣襟里,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似的宝贝着。
    景辞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叹出一口气来说:“走到哪算哪儿吧。”
    梧桐扶她起来,低声权威道:“郡主放心,大人收到消息不日便会回京,届时咱们与大人碰上面便好。”
    “好?好什么好!已去的人都去了,你们神通广大的提督大人即便回来又能如何?能将白苏姐姐还回来吗!”悲伤无处可去,半夏显然将这笔账算在外出未归的陆焉身上。或许如此,痛失至亲却无处发泄的仇恨能获得一刻解脱。
    景辞与梧桐,默然回头望见半夏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庞,双双无言以对,她不愿责怪半夏,亦无话可说。
    最终她叹息,拉住半夏身上粗糙老旧的衣衫轻声道:“走吧——”再对梧桐,“路上也再没有什么郡主了,你若不嫌委屈,便跟着半夏称我一句姑娘吧,只当是京城南安铺子家的二姑娘,逃难时与家人失散,一路往南寻亲找人的。”
    半夏自知无状,只管低着头,木着一张脸,无话。
    一路上她沉默异常,自认罪人,罪孽深重,身披枷锁,步履沉重。身边走过残缺的尸体、零落的行囊、折断的旗杆横在路边,没了主人的牲畜四处逃亡,承安门大开着,没有守卫也不见饥民,唯有栈道上杂乱无章的车辙与马蹄印供人想象,昨夜的生死逃亡仿佛梦境,今日的苍凉寥落犹似传说。任谁也不敢相信,前一日歌舞升平繁华如斯的京城,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泯灭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