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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看起来应是个千余二千人的大寨,自给自足的样子。只是有些想不通,这里的人大多穿着汉人装束,而身为寨主的颜康却着左衽的长袍。
    将士们随在萧孑的身后打马,一个个表情不免有些困惑。
    颜康似早已习惯,便笑着解释道:“小寨自曾祖时便已落成,曾祖乃中原商贾,迁居此地后招胡婿入赘,父亲又娶汉女为妻,故而颜某也算半个汉人血统。中原动荡,祖辈因饱尝战乱之苦,建寨原意乃广收难民,圈地安居。但自五年前父亲过世后,母亲不慎被代城城主掠去羞辱,我与哥哥多次讨要不还,气愤难平之下方才与他打缠不休。”
    他说着,许是想到了那个中的愤慨,深黑的眼眸里又浮上一缕杀气。
    雅妹忿忿不平地接过话茬:“那城主白鎏简直不要脸,抓了我们辛夫人,还让两个少寨主过继给他做儿子。说只要答应让辛夫人再嫁,他原携重金前来寨中正式下聘。下个鬼的聘啊,马后炮,孩子都快与他生两个了!”
    正说着,来到半山腰上一处空场前。
    有侍卫模样的跑过来禀报:“二少寨主可算回来了!大少寨主听说你天不亮就带兵出去,到了这会儿还不回来,正要亲自去接应你们,你快过去看看吧!”
    颜康扭头一看,看到兵器架前站着一道二十五六岁的孔武身影,便哧溜跳下马来:“好,我这就过去。貂云兄且在此处等着,在下说几句话就回。”
    说着对萧孑抱拳一拱,几个快步踅了过去。
    是座看起来比别处更要宽敞气派些的二层木屋,屋前一片空地,一名紫袍男子正在擦拭弓箭,只见中等身材,体格健硕,两腮有适才刮净的胡茬,散发出十足武猛的气息。
    把箭搭上宽肩,低头叫身旁侍卫:“牵马过来。”
    颜康连忙扬声道:“哥哥如何伤没好全,又要舞刀弄剑?”
    颜麾听见声音,眉宇间愁云一散,转头看过来:“呵呵,说曹操曹操到,原还怕你受困,正要出去接应,你倒先一步回来了。”
    待看见二弟肩头上的血迹,那愁云顿地又凝结起来:“那郭盖近日也不知得了甚么助力,竟是比从前更要难对付。劝你别蛮闯,非不听,看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颜康愤愤龇牙道:“该杀的白鎏派人送信到寨子口,说母亲第二胎生产在即。再不趁早把她抢回来,颜家寨的脸面都要给丢光了,父亲在九泉之下更是魂灵难安。便是人不人鬼不鬼,也比年年蒙羞受辱来得强!”
    他们的母亲姓辛,乃是父亲颜曷在山脚下捡回来的汉女,彼时十三岁,生得容貌娴淑,寨子里都唤辛夫人。辛夫人与颜曷同房后一直恩爱有加,十五那年生下颜麾,二十生颜康,却不料颜曷病逝后没多久,竟被玉门边上代城城主白鎏抢了去。听说被白鎏圈禁起来,五年间又给他怀了两胎,大的现下已三岁,小的一个眼看也要出世。
    一席话听得颜麾横眉冷竖,粗糙的大掌捏捻着长弓:“没兵没卒又能奈得了他何?慕容七倒是说过能帮我们,但要给他兄弟二个炼制兵器,如此一来等于参与了逖国纷争,寨民们便没了安生日子……再想想吧。”长叹一口气,忽而抬头看见场外一行陌生脸孔,不由眯眼问:“那边站着的都是些甚么人,如何看起来好不面生?”
    颜康这才记起正事,连忙笑着解释道:“哦,说起来还真是险中走运。那郭盖设了埋伏,带去的弟兄都被抓了,连带二弟我也差点被堵在栖鹿谷回不来。幸得遇到貂云兄出手相助,方才得以脱身。”
    用刀鞘指了指一袭黑袍束身的萧孑,示意哥哥看。
    颜麾顺势看过去,落幕下皑皑雾气迷茫,光影些微朦胧,只见马背上一名二十三四的中原汉将,五官俊逸非常,气宇凛冽,微抿的薄唇似勾勒着一抹傲视群雄的桀骜,天下间这等人物还是少见。
    便微皱眉头:“眼下江湖朝廷诸多混乱,二弟交友须得谨慎……貂云,你可知他具体何方人士?”
    “倒是不曾问起。只说是汉军营里一名小将,偷卖了军饷被告密追杀,我见他暂无去处,便邀进山寨小住几日,也算是表一番谢意。哥哥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不如把他叫过来聊上二句。”颜康有些意外,还以为带一队人马回来,哥哥应该感到高兴。
    颜麾的目光从将士们身上一个个谨慎地扫过去,定在人群后最纤瘦的芜姜身上。芜姜脸花花的,眉眼间却很是好看,十四五岁的小模样,看起来一点也无害。
    前些日子慕容煜进寨谈条件,把这小子看得差点儿目痴,现下又捡回来这么个小娘炮……小子。他心里叹气,但现下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向来什么都由着弟弟,便好笑地拍拍颜康肩膀:“罢,既救了我颜麾的兄弟,那就是我颜家寨的恩人,好生招待着便是。你也别站着,回去后先把伤口包扎了,其余事项且等明日再议。”
    “诶,好,那我这就去了,哥哥好生歇息!”颜康这才高兴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一跃跨上马背,对萧孑解释道:“刚才那个是我大哥,最是侠义好客。上一回被郭盖一箭射中肩骨,气上加伤,一直也没能好,回头安顿好了再来叨扰他。”
    那边厢颜麾隔着昏蒙雾气对萧孑拱手,萧孑凝了颜麾一眼,抱拳回礼:“郭盖此人急功近利,擅长打速战,对付他最好是用迂回与消耗之法。”
    “哪那么容易,边塞第一大粮商被他供着,嚣张得不得了,旁边几座城的城主都被他得罪了个遍。想拖到他城里无粮,不知道得等到甚么时候。”雅妹在一旁插嘴。
    萧孑蓦然想到八卦谷里的傅老伯,因他女婿正在代城为商,便随口一问:“莫非姓赭么?”
    “正是,叫赭青山,看来貂云兄对这一带也很是熟悉。走,先去给你们安排屋子,改日再好好向你请教。”肩背渗血,丝丝冰凉,颜康龇着白牙笑,双腿夹紧马腹欲行。
    雅妹望着夜色下萧孑玉凿般的隽颜,满心满目里的憧憬,好半天才扭头回神:“得,二少寨主还是先行回屋吧,这些琐事平素都归雅妹打理,寨子里哪儿有空屋我比你熟,我来安顿就是。”
    颜康看了下自己的伤口,一路策马奔波,委实有些体力不支,便对萧孑歉然笑笑:“那拜托义妹,须得将我貂云兄照顾好,不然回头罚你。”说着瞪了芜姜一眼:“小子,走。”
    噔噔打马先行。
    雅妹对芜姜眨眼睛:“还不快跟上。”一边说,一边自己在前面带路。
    将士们陆续从旁随上,芜姜和萧孑伫在人群中不动。
    芜姜看向萧孑,萧孑侧着冷脸目不斜视。
    她笃定这家伙其实还喜欢自己,不然就不会问自己是不是他的人、肯不肯服他的管。但天底下哪有这样偏执的爱呢,要么就是他的人,要么就两不相干。她现在根本没准备好把身与心全部交付给他,他更是为了一己的性命安危,随时都能把她舍出去。她后来回想一下,他们的关系,倒不如说是露水鸳鸯更合情理些,谁都只给对方五十分,多余的顺其发展。
    芜姜迎着萧孑郁郁的眸光,撞着胆子:“你路上说我的那些绝情话,我全都听见了。最后问你一次,你不准备留我吗?你不留我,我可就真走了。”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又分开。
    小辣椒,都说了不要她,一路上还是不缠不休地随上来。早先尚隔着五米,后来越随越近,跟在自己与雅妹的中间靠后,稍一侧眼就能看见她。
    简直磨人的命。
    萧孑心里都是气,冷长的凤眸凝着寒凉夜空,漠然打着马:“既是听见了,还随来做甚么……是我的人就留,不是我的人,愿去愿留尽随你意。”
    真是可恶呐,一个大男人也要女孩儿家哄。
    芜姜小嘴儿一撅,调转方向了:“那我可就真走了。只告诉你这一次,我没想和你吵架。你要是想与我和好,最好尽快,不要等我喜欢上别人,到时候就不用你帮我找棺木了。”
    说着“驾”一声,追着颜康的踪迹去也。
    那背影娇犟,肩头上碎发随风一拂一拂,分开这些日子也不晓得怎么过的,瘦得腰儿只剩下盈盈一小把。
    萧孑一口气差点梗塞,他的人生,自从重遇见这个小妞,一切就乱了。所有的打算都是围绕着她转,一切的计划都因着她而改变。除却穿衣吃饭与杀人,几乎的第一次都是与她一起完成。这个一开始被他当成个小丫头的女人,她现在被他孵化成了女人,她却不把他当做个男人。
    如此不对等的付出,就这么笃定自己那般离不得她么?
    萧孑决定试着对芜姜冷冷。
    “驾!”修劲双腿一夹马腹,咯噔咯噔,两道马蹄声相去甚远。
    ☆、『第六二回』半娘
    吱嘎——
    二层的木屋,沿木头梯子往上,推开门是一间敞阔的屋子,应该有段时间没人住过了,些微干燥的尘粉味道扑面而来。
    布置得倒是整齐,一长排连铺横过去。
    雅妹指指里头:“就是这里了。前段时间遭了风灾,好多栋屋子都被破坏,这间还算是不错的,底下是堆兵器的仓库,平素并无人吵扰,就是窗子和屋顶可能有点漏风。好在今儿不下雨,你们白天修补修补就能住。需要木头锤子什么的,尽管找我要,我们这管够。”
    “雅妹姑娘客气,有的睡就行。这些日子尽住山洞,有这样的房子算很不错了!”将士们拍了拍铺子上的棉被,笑呵呵地应她。
    一群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士,军队里训练出来的身姿矫健而挺拔,说的汉话也字正腔圆很是好听。雅妹脸有些红,看了眼萧孑:“貂云哥哥可还觉得需要些什么?”
    萧孑习惯性的高冷,把宝剑在桌子上一搁:“暂不需要,有劳雅姑娘。”
    雅妹痴痴地收回眼神:“那行,那我就先走了。离这往下走两个垄就是澡堂,要洗澡的就去那里洗,不然就打热水回来,自个在隔壁小矮房里冲。我就住在你们坡下,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喊我。”说着转过身去,手握弯弓踅下木梯,细腰圆屁股在夜色下散发着青春浓烈。
    将士们看着她的背影:“将军,这小妞看起来也不错,像是对你有意思。”
    黑熊不服气,心里还惦记着小芜姜:“怎么不错了?长得就没小五子好看。”
    徐虎瞪他:“好看?不肯听话,长得再好看顶个屁用。你没见刚才那骄样儿,好像吃定将军非她不可了。找个丑点的也好,不必巴心巴肺地哄着,赏她一个好脸色,她还得受宠若惊,把将军当成是天。”
    大家发现,将军只要一离开大梁,必定桃花运走俏。先有个渠漓城的蒋鸢,再有晋国小辣椒芜姜,现在又来了个雅妹。但就属芜姜最难搞了,将军从前多么杀伐果决的一个人,竟然降不住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妞,反被她折磨得快成了精神分裂。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黑熊嗫嚅了一下嘴巴,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芜姜分辨,只对萧孑吭哧道:“将军刚才真应该把她留下,那小妞脸皮薄,你硬她越硬,倒不如先骗回来,好言哄她两句。现下去了那颜康的身边,谁晓得孤男寡女会做出什么。”
    “咳咳咳……”将士们连忙咳嗽声阵阵。黑熊这王八羔子一张嘴真应该撕烂,回回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萧孑的脸阴得更甚了。多少年在将士们心目中树立起的冷狠形象,自从遇到了芜姜便持续土崩瓦解,甚么不该看的一面都被这群家伙看到。
    脑海中掠过那天晚上抵进她娇蜜花丛的紧与痛,那一刻他有多么地想要得到她,后来就有多么地恼恨她。
    萧孑取下发冠,冷声道:“随她去,爱回不回,莫要与我再提此事。”
    一袭白褖斜襟黑袍解下,里头素色中衣将他修伟颀长的英姿勾勒,隔着甚远的距离,都似能感知那道冷郁的眸光。
    夜色下的木窗子光影橙黄,雅妹倚在坡下的闺房里看,只看得满心里摇摇撞撞。
    呼一声,阖上窗门睡觉。
    ~~~*~~~
    “驾——”芜姜跟在颜康的背后追着。
    许是因着地理气候相异,西塞与中原穿衣习惯不同,中原汉人喜着束身,腰带扎在正腰上,看起来笔挺利落。西塞人则喜宽衣松袍,腰带扎得很低,松松垮垮。
    颜康一幕浓黑长发在夜风中劲舞,衣袖也被风吹得似帐包鼓起,芜姜在后面追,看上去就像是在追赶一堵四方的墙。
    忽而拐上一道坡,来到一座单层的木屋前。门前是块菜地,模糊看见一个老儿抱着个小娃娃立在门口,听见马蹄声响起,那小儿立刻挣扎下地,一路叫着“康爹爹,康爹爹”扑上前来。
    是个四岁左右的小男童,伶俐稚气,穿一袭小棉袍,眼巴巴地望着马背上的颜康。
    “迂——”颜康跳下马,把小儿抱在怀中:“好个小颜然,不是送你去了郑伯那里,如何又逼着人送你回来。”
    老儿走上前,慈爱地笑道:“呵呵,白天还好,天一黑就念叨着要见二少寨主。老婆子哄不住,寻思着二少寨主也该回来了,这便让老朽将他送了过来。也才刚到。”
    忽而抬头看到芜姜,老眼昏花地看不清楚,只觉得骨清容秀,便又问:“这位姑娘是?”
    “我叫小五,不是姑娘,老伯今后可看清楚了!”芜姜粗着嗓子,大方地从马背上跳下。
    “呵,你也晓得自己不是姑娘。”颜康戏谑地瞪了芜姜一眼,转而对郑伯解释道:“适才在栖鹿谷捡到的小子,原晟伤未愈,暂时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做个随从。”
    郑伯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芜姜一身女儿气。心里默默叹,大少寨主因为辛夫人被俘一事,气得二十五六也不肯成亲;二少寨主还算心宽,但自从见了北逖七皇子之后,如今竟是忽然对小娘娘腔开始感兴趣了。
    哀哉。
    不过这话他嘴上可不敢说,只是道:“原来是个哥儿,小五兄弟海涵。”
    他是个老草医,见颜康身上有多处负伤,不由催他进屋包扎敷药。
    “无妨,我自小也被人说习惯了。”芜姜应着,跟在几人的身后往屋里走。那小颜然盯着她吐泡泡,好像又想与她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样子,芜姜就问颜康:“这小屁孩是你儿子?”
    郑伯呵呵笑:“我们二少寨主年将二十而未娶,何来的儿子?颜家寨惯是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然小公子是他在山下拾来的孤儿。”
    芜姜莫名想起拓烈:“我有位朋友和你差不多大,他若是还活着,只怕也要当爹了。”
    颜康回过头来,把芜姜上下一扫:“你朋友还不少。我见你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应出自殷实人家,如何却跟着一群兵匪四处逃窜?”
    芜姜卷着马鞭不以为然:“殷实个鬼啊,中原水土丰沃,汉人生得细皮嫩肉的多了去了。我阿耶阿娘被他们雇去带路,说好了几天就回来,结果人没影儿,答应好的佣金也不肯付。我得跟着他们,几时耶娘回来了我才能撤。”
    呵,说得轻巧,就这副小娘炮的单薄身板,倘若流离在关外颠簸,只怕不用等到他耶娘出现,自己便早已被鬼戎蛮匪生吞活剥。
    颜康不屑勾唇,走到桌边将颜然放下,拆解衣缕叫郑伯帮忙缝伤。
    那昏黄烛火下,他年轻的身体结实而硬朗,肌肉起伏澄亮,散发着塞外武士特有的悍野气息。芜姜略不自在,假作不经意地调转过脸庞。
    颜康心里好笑,有心作弄:“愣着做甚么,还不过来帮把手。”
    白日里吃了郭盖一刀,胸侧一道深长的刀口沿肋骨至腹厦蜿蜒,后背也中了箭。郑伯用镊子剔除出箭屑,叫芜姜用纱布沿着他的腹背裹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