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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他缓缓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了她,一步一步压得极轻。近了才发现她在拨弄一盏孔明灯,小心翼翼拿火折子将烛芯点燃,白惨惨的灯布上用梵文写了几行字,他草草观望一眼,约莫是表述了对皇后深切的思念之情。
    他叹口气,徐徐在她身旁蹲下来,轻声道:“殿下在做什么?”
    他来,帝姬似乎丝毫都不感到意外,仍旧垂着头神情专注,应道,“母后走得太急了,我还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跟她说。听秦嬷嬷说,孔明灯能飞到天上去,我把心里话都写在上面,母后就能看见了。”说着一顿,抬起头时双眼赤红,望着他道:“赵公公,你说孔明灯能飞那么高么,母后能看见么?”
    短短十日,帝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浑身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原本丰盈的双颊凹陷下去,颧骨隆起,原本明亮的眸子红肿得像核桃,晦暗得没有神采了。
    她这副模样落入他眼中,教他的心都要碎了。春意笑深吸一口气,盘弄念珠的手指用力到陷进去,半晌才道,“能的。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必定感念帝姬的一片孝心。”
    欣荣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起先还平静,后来双肩便开始剧烈颤抖,话音出口,破碎得不成语调,“母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贵为国母,却并不得皇父宠爱。皇父多情,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所有人都说,皇后是坤极,便要母仪天下雍容大度,不能嫉妒,不能怀恨,只有我知道她多不容易!”说着深深吸一口气,又抽噎道,“她加害欣和的事确实不对,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如果一切能重来,我不会喜欢谢景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母亲回到我身边……”
    她的眼泪像是决了堤,一股脑儿地汹涌流出,铺天盖地将人吞噬。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到十七,从小被帝后保护得太好,从未接触过世事的无常和人心的险恶。过于依恋母亲,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崩溃吧!
    他心头难受,迟疑着,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来,柔声道,“别哭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莫名能使人的心绪平复。她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小声道:“从今往后我身边就只有掌印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她的语气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根本不容人抗拒。他沉下去,将头沉入她萦着芬芳的黑发间,用力地颔首,“我绝不会离开你,即便是死。”
    法事到后半夜做完,一切都同阿九预料的如出一辙。
    玄虚众人不负众望,一番大动作过后居然真的将皇帝给治好了。前头什么药方都不顶用,最后派上大用处的是一包符水,高程熹喜出望外,当即将那真人奉为仙人在世,赐了金银万两,还将人派到司天监任了职,往后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
    一问缘由,果然是皇后留恋人间阴魂作祟。说是在世时不得圣宠,死后怨气难平,所以才对皇帝纠缠不休。高程熹自然对玄虚真人的言语深信不疑,闻言大惊失色,忙道:“那皇后的阴魂如今何在?真人将她送往极乐了?”
    真人怅然叹息,抚着白须摇头道,“娘娘怨气难平,老夫同她纠缠半天,好容易才将她请走。但是娘娘有个要求,她心中最挂念欣荣帝姬,非得要帝姬在陵前替她守九九八十一日,否则阴魂不安,坤宁不宁。”
    让帝姬去陵墓里守八十一日?皇帝皱起眉面露难色,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那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陵墓里关那么久,出来指不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他不忍心,沉吟道,“帝姬金枝玉叶,送入陵中恐怕不妥。真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玄虚那头却大感为难,捋着胡须嗟叹道,“世间事因果轮回,有舍有得。帝姬守陵八十一日,可换大家龙体康健,天下太平。老夫不敢欺瞒大家,方才与娘娘斗法,老夫一身修为折了大半,若触怒了阴灵再犯,恐怕无力招架了!”
    皇帝心头天人交战,正拿不定主意,忽然一个眉目朗朗的人缓步上前,朝上座优雅地揖手,徐徐道,“陛下,臣私以为,欣荣帝姬同皇后娘娘母女情深。虎毒不食子,娘娘要帝姬守陵,也不过是思女心切,绝不会有加害帝姬的心思。若是大家舍不下帝姬,皇后娘娘心生恼意,到时候危害龙躬,,势必搅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大凉几百年的基业,还望陛下千万三思——”
    一个丞相一个真人,凑到一块儿就像唱双簧。一个唱调一个打板,说得皇帝心乱如麻。人这时候最为难,一面是骨肉,一面是自己的龙体和天下,两方都难以割舍。高程熹的优点就在这里,昏庸归昏庸,归根结底心地还是善良的。抬眼看,内阁的首辅们一个个拱手弓腰杵在那儿,这架势,看样子非要他做出个决断来了!
    他左右为难,打扫了喉咙道,“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这话其实问了也白问。谢景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那位发了话,当着他的面儿,谁敢不顺着往下接呢?顺丞相者昌其逆者亡,官场上混的人没有不明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揖手异口同声道:“丞相所言甚是,臣等无异议。”
    看样子大局已定,天地风云都变得纷乱。皇帝没辙了,这些一个个都是大凉的顶梁柱子,如今这样一边倒,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他叹声气,极缓慢地点点头,吩咐苏长贵道,“拟朕的旨意,着令欣荣帝姬往皇陵替皇后守孝八十一日,期未满,不得返宫。”
    苏公公抱着拂尘应是,旋身出门传旨去了。
    郑宝德托着锦缎去晓谕六宫,蔫头耷脑,抬手摸脸,这才发现脑门儿上全是汗。转过一个弯儿,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嘿!”
    小郑公公吓得鬼叫了一声,定睛看,明灭光火下是一张年轻女孩儿的脸,秀丽灵动,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掩了掩心口惊魂未定,四下张望一番,这才拖了她的手臂拉到一旁,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金玉还是笑嘻嘻的,抱着他的胳膊往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来谢谢你啊!要不是你通风报信让大人有所防范,没准儿那个帝姬就又逃过一劫了!”
    宝德却长长地叹出口气,满面愁容道,“快别谢了!要是让督主知道,我怕是没命活了!”
    “出息!”金玉冷哼,“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个道理你不明白么?跟着赵宣有什么好处,他那么坏,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害死了!你这是弃暗投明懂不懂?”
    他嗤了一声,“得了吧,跟着督主还算好的。在丞相手底下谋活路,只怕死得更快吧!”
    第4章 .13家发裱
    邪乎的事情多起来,原本沉如死水的深宫忽然变得活跃,整个紫禁城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成了自己。夜深了,冷风吹过去,天地间都肃杀一片。
    皇帝要欣荣帝姬守陵八十一日的旨意晓谕六宫,霎时间引起了惊天骇浪。这时候,玉棠宫的主子倒成了最淡定的一个,横竖是替自己的母后守陵,虽然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可圣旨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板上钉钉,什么变数也没有了。
    帝姬跪在地上接旨,口中一个劲儿地感念皇恩浩荡。倒是边儿上的丫头难过得直抹泪,跟了欣荣这么些年,心贴着心,许多时候比亲姐妹的感情还好。守陵八十一日,帝姬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奈儿不忍心,把一个大活人放在墓里关那么久,换成谁消受得起呢!
    然而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是枉然,抹干眼泪领过旨,她还是得领着宫人收拾帝姬出宫的行囊。日子这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流得比水快,皇后停灵的时候满了,便由司礼监张罗着送到皇陵下葬。
    这桩事上皇帝也算仁至义尽,亲力亲为送完最后一程,最后也不知是情之所至还是风迷了眼,竟然落下了几滴泪来。
    大丧过后,举国上下去了缟,欣荣帝姬留下守陵,皇帝则打道回府。紫禁城里的白幡子撤下来,又换上了五连珠大彩宫灯,夜幕里望去,流光四溢,岑皇后这一页便从大凉的内廷中彻底翻过。
    天还没有黑透,掌灯的太监支起长蒿,将宫中各处的宫灯依次点亮。金玉靠在窗框上,手里捏着个香囊穿针引线,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人死如灯灭,照我说啊,有什么可争的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宫里的娘子们个个满腹诗书,我都能想通的道理,怎么她们想不明白?”
    都说荣华富贵是过眼烟云,可世人逃不过一个欲子,看不破的岂止是宫里的娘子呢!阿九面上勾起个淡淡的笑,朝她道:“你还不到烦恼这些的时候,老气横秋的,当心让小郑公公嫌弃!”
    金玉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不依不挠道:“得了吧!我都没嫌弃他是个太监,他还能嫌弃我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边说边拿针尖搔了搔头,将手中绣了一半儿的香囊递过去,兴冲冲问:“绣得好不好?”
    这丫头生了双巧手,针线功夫向来了得。阿九看一眼,说话时满脸的漫不经心,托着腮说:“你母亲是绣娘,后浪推前浪嘛!再者说,只要是你绣的,就算是块豆腐渣,小郑公公都能夸到天上去!”
    一听这话,金玉登时面红耳赤,烧着双颊啐她,“宝德才替您和丞相卖了回命,您倒好,转个身就在背后取笑他!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钰浅刚从外头进来,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句“宝德”上头,捂着嘴轻轻一笑,“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护着,将来还得了?殿下,我看这丫头就是个白眼儿狼,养大了也不中留,还是趁早送过去算了。”
    “怎么姑姑也跟着一道取笑我?”金玉倒竖着眉毛双手撑腰,气鼓鼓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完冷冷一哼,打起帘子便要旋身出去,却被阿九一把给拉住了。
    “别恼,我和钰浅跟你闹着玩儿呢,何时变得小家子气了。”她语调轻柔,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神色忽然就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不过话说回来,小郑公公如今还在赵宣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便凶多吉少。你得提醒他,切记大胆心细事事留神,出了什么岔子也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丞相。”
    金玉用力地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他是个聪明人,这些都明白的。”抽了抽鼻子又笑起来,继续说,“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像钰浅那样能给你排忧解难。平日在宫里,除了给你惹麻烦就是添堵,现在总算好了,能帮到殿下,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什么傻话,”她皱眉,“谁敢说你是累赘,我活活扒了他的皮!”
    金玉被她凶神恶煞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双肩抽动。可是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抱着她切声道,“殿下,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做奴才的,生和死都在主子手里捏着,可我还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阿九眸光微闪,右手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你说。”
    金玉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郑宝德这人吧,心眼儿其实挺好的,从前跟着赵宣为虎作伥,那是猪油蒙了心。如今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动辄就是九死一生,我想求殿下,无论如何给他留条活路。”
    谢丞相是出了名玉面阎罗,心狠手辣,杀起人来连眉毛都不会动。对于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奴才的性命贱如蝼蚁,你有用处时养着你,卸磨杀驴却是常事。更何况小郑子曾是赵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信任,上望乡台是迟早的事。
    话音落地,阿九那头陷入一阵沉默。未几,她伸手捋金玉的发,烛光有些朦胧,照亮眼前这张脸,眉眼灵动俏丽可爱。她想起第一次在相府见到这丫头,面对她时没有丝毫的戒心,接近她,甚至还要认她当姐姐。单纯得有些傻的姑娘,却能对她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她颔首,“好,只要他对丞相没有二心,我一定保全他。”
    这话是颗定心丸,吃下去,教金玉整个人都精神振奋。她破涕为笑,从阿九怀里抬起头来,拿袖子揩了揩脸,似乎不好意思,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道:“真是谢谢殿下了。”
    主仆两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钰浅在一旁看得直皱眉,终于没忍住上前打圆场,叹息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帝姬好好歇息。”说着拿眼看金玉,半眯了眸子道,“郑宝德那崽子鬼精得很,害怕丞相鸟尽弓藏么?所以编排你来求帝姬?”
    金玉诧异地睁大眼,慌不迭地摇手道,“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钰浅的神色有些复杂,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声嗟叹,伸手重重点在金玉脑门儿上,“你这丫头太单纯,当心被人当枪使!”边说边扯过她的手臂往外头扯,珠帘一阵响动,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了。
    阿九抬起双手掖脸,未几又从玫瑰椅上站起身,走到绣床边儿坐下来。忽然脖子根一阵发冷,侧目望,却见是雕花窗洞开着,夜风呼呼地从外头往里灌进来。
    奇怪,钰浅出去前分明关了窗的,怎么又自己打开了呢?她狐疑地皱眉,迟疑着起身去关窗,然而十指将将叩上窗扉,屋子里的烛火却骤然熄灭了。
    晚来俱寂,秋令天什么都透出萧瑟,夜色里更加显得阴沉寥落。她心头一沉,浑身的寒毛根根乍立。视线在黑暗中有刹那的失明,一阵晃神过后迅速朝后疾退,背后有异响传来,她半眯了眼,指缝间的毒针散花似的飞出去。
    寝殿里乌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听见毒针没入木头的声音,看来让那人躲了过去。她定定神,凛然站在窗前,质问道:“谁?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线动人得像清风远山,可是听不出喜怒。他说:“养尊处优得日子过久了,你连暗器都投不准了?”
    这声音阿九再熟悉不过。她被惊得一脸错愕,傻站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跺脚,切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二回地吓唬我,有趣吗?”
    天上的浓云消散了些,月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洒下。那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踱过来,隐隐约约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像松竹,修长而挺拔,投下的影子落在窗前,和她的重叠在一起。
    阿九抚了抚心口,回身将窗屉子合起来,接着便转头看他,语气明显柔和了,“这么晚了来,有什么事要说吗?”惊吓归惊吓,虚惊一场过后看到他,她还是很欢喜的。
    谢景臣上前来,捉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拿食指轻轻地画圈,居然是一副哀怨的口吻:“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大晚上的不能明目张胆走正门儿,只好翻窗了。”
    翻窗只是因为想她了,她没听错吧?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兮兮了!
    阿九张口结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看看他这模样,面如冠玉语调哀婉,将她满腔的火气都给硬生生熄灭殆尽了。美人幽怨的模样令人无法拒绝,她认真地忖了忖,最终拍拍他的肩头,换上副豪气的口吻安慰道,“乖,我会好好疼你。”
    谢景臣听得一阵失笑,刮着她的鼻头曼声道,“小丫头,大言不惭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4章 13肚家发表
    从前是孑然一身,从未尝过牵肠挂肚的感觉,如今有了她,使他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相见,于是有了思念,时时刻刻都把那个人的影子印在骨子里。像枚朱砂痣,艳丽的一点,那样璀璨夺目,映入眼中落在心上,这辈子也抹不去了。
    垂着眸子看她,小丫头仍旧一脸大义凛然,忽然拖着他的手往里边走,边走还边正经道,“我虽不济,现在好歹也是天家的皇女,对大人自然是慷慨大方。”说着略皱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索,他什么人物,万万人之上的大凉丞相,能没脸没皮地说出那番话,想来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吧!
    阿九有些时候傻里傻气,她忖了忖,居然望着他很认真地问:“大人是不是一个人睡不着?”
    谢景臣一滞,暗自感叹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他惊喜阿九的善解人意,目光定定落在那张素雅白皙的小脸上,忽然就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因握着那双柔软的手低嗯一声,温声细语道,“睡不着,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睡不着?她脑袋一歪愣了愣,又问:“为什么啊?”
    “真是个傻丫头。”谢景臣摇着头一阵轻叹。才刚说她榆木疙瘩开窍,转眼又成了块儿顽石,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唇边的笑意轻柔绮丽,拉着她的手在绣床上坐下来,拿指腹在柔嫩的掌心画圈儿打点,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种暧昧撩人的味道:“为夫思念之情汇如江海,想你想得彻夜难眠。”
    阿九甚至连脸红都给忘了,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目瞪口呆。在她的记忆中,他给人的感觉向来如云端上的仙人,任红尘如何纷扰也能不为所动。朝野内外,样样都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可是这会儿着实令她惊讶,仿佛骄矜高傲的丞相从九重塔上跌落了下来,竟然对她说起了这种情意绵绵的话!
    她呆呆地盯着他,目光从眉眼到唇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满面震惊。后来似乎还不敢确定,居然伸出双手去摆弄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恶狠狠道,“好啊,哪儿来的登徒子,简直不要脸!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敢假扮谢大人!”
    他让她扰得心烦,一面偏头躲一面蹙眉,扣着她的腕子声线冷冽下来,半眯了眸子道:“胡闹些什么?”
    不是命令的命令往往最具威慑力,阿九被吓住了,手上的动作登时一顿。抬眼看,他垂了眼帘觑她,面色寡淡眼布风霜,那份儿清贵雍容便从眼角眉梢里流淌而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从骨子里觉得熟悉,她开始确信是谢景臣本尊无误。
    心中不由忐忑,他那样矜贵的人,方才被她当面团似的捏来揉去,一定已经生气了吧!她很尴尬,惴惴不安,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他面无表情目光清寒,望着你,便能令你无所遁形不寒而栗。
    这双眸子令人恐慌,阿九出于本能地想要躲闪,奈何双手被他扣得死死的,丝毫都动弹不得。进退不得,那就只好硬着头皮生生受下来。她也算心广体胖心境豁达了,下巴一抬脸一仰,摆出副无所畏惧的架势,瞪大眼道:“你抓着我做什么?”
    理亏归理亏,气势还是要拿出来的。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左右都惹恼了,唯唯诺诺不顶用,干脆硬碰硬吧!反正他那么喜欢她,也不舍得真拿她怎么样不是。
    这回倒是谢景臣一怔,拧眉道,“你往我脸上乱摸什么?你怎么老是喜欢摸我?”
    “什么是老喜欢摸你?我什么时候模你了?”阿九大感震惊,气势瞬间矮下来大半截。这人和她的思维永远不在一条道上,总能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误解来。她有些着急,毕竟是个大姑娘,被人这么误解的滋味可不好受,复慌不迭地解释道:“之前燕楚叽就易容成你骗过我,我担心你是他假扮的,想看看你脸上有没有人皮面具,怎么是摸你呢!”
    谢景臣口里迟迟地哦了一声,颔首了然道,“原来如此。”
    见他对自己没误会了,阿九心里很高兴,嘴角的笑容也禁不住往上扬,然而弧度还没勾满,他眸子一抬瞥她一眼,淡淡道:“原本我只以为你是心有歹念,这会儿看来,你是连我的本尊都认不出,罪加一等。”
    阿九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解释来解释去,怎么还罪加一等了呢!丞相的逻辑着实令人望尘莫及,她一个凡夫俗子只堪膜拜,怎么能奢望企及呢!她万分懊恼,皱着眉头坐在床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想来真令人窝火,也怪她太天真,谋臣的嘴皮子天生厉害,她算哪颗葱,就算浑身是嘴也不是他的对手嘛!
    忍气吞声就这么认了么?她双腮鼓鼓的,觉得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两个人的关系到这一步,其实也就只差一个名堂过场了,明明是他先喜欢她的,怎么现在反倒是她被欺负了呢?该是她有恃无恐肆无忌惮才对!
    愈想愈觉得愤懑不平,阿九恶向胆边生,居然手脚并用,转眼就将那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给摁在了床上。
    美人毫无防备,回过神后显然大为惊讶,诧异道:“你……”
    “我什么?”她狰狞地笑,伸出食指挑起他如玉的下颔,语调轻浮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对你心有歹念,就是喜欢摸你!我有歹念怎么了?摸你怎么了?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瞧过没摸过,丞相大人这会儿才记得害臊,迟了!”
    她一贯温顺羞怯,这副模样着实令谢景臣惊呆了。这丫头是吃错了什么药,前一刻还好好的,眨眼的功夫就豪放至斯!一个大男人被女人压在身下,这情形不成体统,他挣扎着要起身,孰料她抬起腿狠狠压在了他小腹上,学着他的模样阴恻恻一笑,“怎么?大人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么?现在可算如愿以偿了,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过嘴皮子上的干瘾还不算,她抬起手,细嫩的指尖沿着他鼻梁的线条一路往下抚,最终轻轻落在微凉的薄唇上。
    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震惊过后也能很快镇定下来。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习过武之后的四肢修长有力,他被她胡搅蛮缠地压着,也不想着挣扎了,索性摆出副坦然无畏的阵仗。这丫头是他养大的,有几斤几两重他心知肚明。虚张声势的本事还算不错,至少也能令他张皇那么一刹,可是动起真格就会败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