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钟宴笙饮了酒,思维迟滞,半晌才哦了声:“钟思渡,是你呀。”
小半年过去,钟宴笙似乎抽条了些,容色也愈发殊丽,看人时的瞳仁依旧是乌黑清亮的,仿佛被人爱护珍宝般,很仔细地捧在手心里养护着,哪怕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钟思渡静默半晌,露出个温和的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十一皇子了。”
钟宴笙一听这话,脸色就严肃起来:“不要瞎说,我不是。”
看他脸上浮着醉红,眼底像含着一段盈盈的水光,钟思渡听到这话,当他是醉了,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扶他:“你自己一个人?我送你回宫?”
钟宴笙瞅着他,心里忽然一松。
对哦,老皇帝现在已经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了,先前因为老皇帝,淮安侯府不得不疏远他,现在他可以去侯府了!
钟宴笙眼睛亮亮的:“我想去侯府一趟,你可以带我回去吗?”
他这么看着人说话,哪有人拒绝得了,钟思渡稍稍怔了一下,敏感地注意到他说的是“去”而不是“回”,心里冒出股说不出的滋味,温声颔首:“自然可以。”
昨晚的宫乱发生得突然,但萧弄早料到了德王会反扑,派人都准备着,所以解决得也快。
变故是悄然无声发生的,除了京中的巡防比以往严密了些,倒也没影响京中百姓的日子。
钟宴笙上了淮安侯府的马车,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看,微微醺然,飘忽忽的,看着长街上一如既往的安定气象,心里很满意。
钟思渡坐在对面,看着钟宴笙,许多话涌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他刚回侯府的时候,想把钟宴笙赶走,把自己的身份拿回来,没想到钟宴笙本来就不想占着他的身份,等他恢复了世子身份,一回头才发现,钟宴笙已经走远了。
心里千般滋味难以言说。
喝了酒后脑门发热,钟宴笙吹多阵凉风后,打了个喷嚏,顿时不敢再贪凉,放下车帘子。
吹了会儿风,他脑子又清醒了点,回过头认真地对钟思渡道:“有句话早就应当对你说了,可是一直没机会。”
钟思渡的心跳漏了半拍:“什么?”
钟宴笙认认真真道:“对不起。”
虽然错不在他,但的确是因为他,钟思渡才会流落在外那么多年的,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对钟思渡说声对不起。
没想到钟宴笙冷不丁地道了个歉,钟思渡默然半晌,大概猜出他的意思,良久,摇摇头:“……都过去了。”
钟宴笙抿唇朝他笑了笑。
因为钟宴笙先开了口,马车里的气氛也没那么凝固了,钟思渡也不想再谈那些,看着钟宴笙仿佛连头发丝都被人仔细对待着的样子,艰涩地问:“定王待你……如何?”
钟宴笙晃晃小腿,因为酒意还没彻底清醒,不经意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哥哥待我很好呀。”
哥哥?
钟思渡的表情瞬间很难言描述。
钟宴笙也没发现问题,察觉到马车停下来了,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见到了久违的淮安侯府牌匾,眼睛亮晶晶地自个儿往马车下跳。
昨晚变故发生之事,萧弄派来守在淮安侯府的黑甲军先一步出手,将老皇帝插在淮安侯府的人全部抓走了,笼罩在淮安侯府头顶的阴云也似一散。
不过钟宴笙的突然到来还是让侯府的下人们惊大于喜,连忙去通报了侯夫人。
侯夫人急匆匆赶到中庭时,正见到钟宴笙披着狐裘走进来,漂亮的少年被狐裘衬得格外柔软,她的眼眶登时就红了,捂着嘴压抑了会儿情绪,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表情有如梦中:“迢儿?”
钟宴笙乖乖低头让她摸:“母亲。”
他的娘亲是母亲,侯夫人也是母亲。
他没有见过生母,但他知道母亲很爱他,侯夫人没有赐予他血肉,但待他也如亲生一般。
更何况当年他是早产生下来的,身子应当十分孱弱,若非侯夫人将他换走,他可能都活不下来。
钟宴笙觉得,母亲应当不会介意他叫侯夫人母亲的。
侯夫人猜到了钟宴笙已经知晓自己身份了,听到钟宴笙这么叫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被钟宴笙和钟思渡扶着进了屋,方才稳定了情绪,擦着眼泪望着钟宴笙。
这些日子京中的一切变故侯夫人都知道,实在叫她又是担忧,又是惊讶,担忧钟宴笙会出事,也惊讶总是乖乖的、身子也不大好的钟宴笙会与萧弄做那些事,不到一年,印象里孱弱的小儿子变得沉静了许多。
又似乎不那么奇怪,这孩子身上流淌着太子的血脉,结合着太子与太子妃的优点,本来就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侯夫人摸了摸钟宴笙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丝哽咽,最后只是道:“瘦了。”
钟宴笙小小声:“宫里的饭不好吃……不过现在好吃了。”
听到他的话,侯夫人没忍住一下又笑了,拿帕子擦去眼角最后一点泪光,小心问:“迢儿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留下来用晚饭?”
钟宴笙朝她弯弯眼:“好呀。”
侯夫人有许多想问的,不过关于她想问的东西,多半都跟萧弄沾亲带故。
那位定王殿下,本来就手握重兵了,如今更是权势滔天,听闻他性情阴晴难测,做事又随性毫无规矩可言,想也极难相处。
当初不得已把迢迢送去定王府,虽然定王与迢迢有婚约,但迢迢是男孩子,定王也不知道是否接受。
不过定王肯助钟宴笙一臂之力,应当至少也是愿意站在同一阵营的。
就是如今这局势,朝中百官都觉得,定王是要篡位夺权,要么就是意图扶植钟宴笙坐上皇位,真真正正当上摄政王。
定王和迢迢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侯夫人忧愁极了:“迢迢,你从宫里出来,定王知道吗?”
今日一早,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朝臣们也不清楚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人会是谁,怀着沉重的心情上了朝,淮安侯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钟宴笙喝着侯夫人递过来的热茶,完全没意识到在侯夫人心目中萧弄的形象有多恐怖:“知道呀。”
萧弄的暗卫就蹲在窗外呢。
侯夫人心里松了口气。
不是偷溜出来的,看来定王至少现在没有将迢儿软禁在宫里当傀儡的想法。
钟思渡坐在旁侧,安静地看他们俩人叙旧,几次想要说话,最后都咽了回去。
些微因为太久没见的生疏很快就被冲淡了,侯夫人拉着钟宴笙,轻声细语地说了许久,问他在宫里的日子,南下剿匪危不危险,时间过得很快。
天色微暗的时候,下面人来敲门禀报,说是侯爷与定王殿下一道来了。
听到定王来了,侯夫人跟钟思渡的表情都是微微一凝,如临大敌。
钟宴笙急忙往外看,果然见到了萧弄的身影。
看来是忙完了,看他一直没回宫,知道他在哪儿,干脆就过来接他了。
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淮安侯的脸色很难明,见到钟宴笙,才略微松了松,似是有些欣慰。
萧弄做事一贯由着性子来,就算是从前被老皇帝隐隐压着一头,对老皇帝也没什么好脸,但淮安侯府不太一样,算是钟宴笙半个家。
思考了下,还没等侯夫人和钟思渡见礼,萧弄就先非常自如地向侯夫人一颔首,勉强把表情调整和善:“小王见过伯母。”
侯夫人:“……”
这定王,果然行事怪异至极!
钟宴笙也跟着掺和:“娘,不用跟定王殿下客气。”
萧弄的神色愈发温和:“嗯,不必多礼。”
和善倒是没和善几分,反倒像条大尾巴狼,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淮安侯的表情更难言了:“天色已暗,定王殿下既然来了,可要一同用晚饭?”
嘴上是询问,但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我们要用饭了,能劳烦您挪挪步吗?
一整日没见了,萧弄想钟宴笙得紧,不仅没挪步,反而不动声色地凑近了钟宴笙几分,嗅到熟悉的暖软香气,被那些朝臣闹了一日的耳根都清净起来了,随意道:“哦?是吗,那本王也顺道在侯府用晚饭吧。”
淮安侯:“……”
钟思渡笑容淡下来:“不太合适吧,侯府寒酸,恐怕招待不周。”
钟宴笙这回开口了,努力挽回萧弄不近人情的形象:“没事!定王殿下什么都吃!”
萧弄:“……”
萧弄低头看他一眼,不达眼底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嗯,本王什么都吃。”
充满怪异的气氛里,众人还是坐到了一张饭桌上用晚饭,萧弄坐在了钟宴笙对面。
知道这是传闻里的定王殿下,侯府的下仆战战兢兢的,送上晚膳,又忙不迭地退出去,大气都不敢出。
见其他人都在望着自己,萧弄挑了下眉:“不必在意本王,都放松些。”
在不了解萧弄的人眼里,他看起来还是极为恐怖,不过钟宴笙知道,萧弄傲气惯了,已经在很配合地给面子了。
萧弄低下头努力收敛的样子,像极了踏雪喜欢在他面前翻肚子摊开,假装自己是无害的小猫咪的模样。
很难得见萧弄这副样子,钟宴笙心里偷偷笑,趁着饭桌上没人注意,抬起脚,悄悄递过去蹭了蹭萧弄的腿。
萧弄漫不经心用着饭,察觉到钟宴笙鬼鬼祟祟凑过来的脚,像羽毛尖尖挠人似的,不由顿了一下,幽蓝色的眸子半眯起来,眸色深暗地看他一眼。
钟宴笙若无其事地想收回小腿,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脚被萧弄夹在腿间,抽不回来了。
钟宴笙有点慌了,埋下脑袋又抽了一下,还是抽不回来。
他的力气跟萧弄对比起来,本来就小小的,更别说饭桌上还有其他三个人,他都不敢太用力,怕被发现。
见钟宴笙突然不动了,侯夫人关切地给他夹了道菜:“迢儿怎么不吃了?娘亲让厨房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钟宴笙的耳根已经微微红了,支吾着嗯了声:“……谢谢娘亲。”
萧弄双腿夹着他的脚,非常自然地也抬手给他夹了道菜:“新采的胭脂菜不错,尝尝。”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刻意加重了那个“采”字,钟宴笙想起一些回忆,耳根发烫,感觉自己离昏过去不远了,咬着唇又努力抽了抽脚。
结果非但没抽回来,反倒在惊慌失措的挣扎里,不小心蹭到了什么,瞬间浑身一僵。
萧弄盯着他的眸色又深浓了几分。
淮安侯见钟宴笙半天不动筷子,严肃教育:“迢迢,不要挑食。”
萧弄似乎笑了一下,也不吃了,就盯着他,跟盯着肉骨头似的,慢悠悠重复淮安侯的话:“迢迢,不要挑食。”
“……”
钟宴笙被盯着,羞耻得简直想哭,眼眶都有些湿润,心里无比后悔。
萧弄是坏狗。
可是他更像个自己凑过去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