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担心找不到本站?在百度搜索 新御宅屋 | 也可以直接 收藏本站

645 绿林好汉

      要说气节,随国上大夫曾善是不缺的,否则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为了随国的安危忙前忙后。
    当初为了避免被楚国吞并,可以说是拼了老命,吴威王勾陈那里下了重注,之后又连续苟了很多年,这才安安稳稳,有惊无险地过度了差不多有一代人。
    曾老夫子的眼光也是独到,他能看出来汉子国和吴国的不同之处,体制奇葩也就罢了,关键是对底层的消化吸收能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吴威王时期,吴国对野人的利用率都相当的低,加上制度建设极为混乱,这就使得老妖怪主要依仗,从始至终,就是姑苏王畿地区的核心人口。
    也就是老妖怪赌性大的同时,每次梭哈还都能赢,真要是遇上楚国人爆种偷鸡,只要一波,赢上一把,吴国就没有翻本的希望。
    只可惜,老妖怪到死都没有给楚国这样的机会,甚至连有可能偷鸡姑苏的越国,也直接就平了。
    更让人震撼的是,因为是老妖怪的临死一战,也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反倒是让越国遗民,在他死后,不敢迅速地组织起反叛力量。
    原因很简单,夺人心魄。
    那种霸主余威,实在是让大量底层越国武士不敢放肆,想要消化掉对霸主余威的恐惧,是需要时间的。
    也正是这个时期,随国勾搭上了李解,曾善的第二次下重注,就是下在了李解身上。
    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连随侯的亲女儿都搭了上去,还勒紧裤腰带,也要支援淮中城粮草。
    看似无脑跪舔甚至是无下限的操作,最终的收获却是丰厚无比,淮水两岸的大规模游击战结束之后,淮中城的发展势头极为迅猛。
    当年徐国故地的粮仓,半年不到,就重新开发出来。
    单位亩产不行,那就堆总产量,加上先进的农业技术,以及更加先进的组织管理,在曾老夫子的眼中,淮中城的粮食压力,是一天天在减小的。
    而之后随着淮中城开始归还从随国借来的粮食,随国也开始经营淮中城特产的转口贸易。
    毕竟长江水路这年头没实力根本不好走,一道彭蠡泽,犹如大海一样,横亘在吴楚交汇之地。
    陆地上的交流,自然成了重要途径。
    淮、汉交汇之地,哪怕不走大别山三关,随国的商队绕道,也能有保底的三倍利润。随后将玻璃器、陶瓷器、漆器等等淮中城特产通过溠水运往南方,利润直接翻一番。
    要是担子更大一点,直接下到云梦泽,去州国或者江南的罗国,那么就算是换货交易,保底就是十倍利润。
    相较当初借粮出去的消耗,组织两次商队,就能捞回本。
    好处是看得见的,但曾夫子并没有因为看到了好处,就觉得万事大吉。
    随国所处的位置,注定它成为楚汉相争的焦点所在。
    原本就算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也要变成兵家必争之地。
    而这个,就是曾善非常着急的地方,他害怕李解为了便利,早早地就把随国给灭了,这让随侯没办法安心地赶赴黄泉。
    对曾善来说,这是他职业生涯不完美的地方。
    所以,他得想办法拖一拖,拖到随侯下台,又或者传位给哪位公子,然后这随国的末代国君,就不算是他。
    心理上,总归是要好受一些。
    至于说什么祖宗基业不可轻弃,那也要看什么时候。
    倘若还是周天子大封天下,有国一千八百的时候,那么根本不用怕,老大周天子实力最强,想打谁就打谁,这祖宗基业,自己守不住,摇人就是。
    现在周天子自己就是个菜鸡,还封了李解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人为汉子,随国能靠谁?谁也靠不住。
    这已经不是晋国跟楚国互殴的时代,晋国根本不在意随国的兴衰生死。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随国要么被楚国吞并,要么被汉国吞并,那么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楚国比起来,汉子国显然给的条件和待遇要优厚得多。
    有样板工程么,还能做官的原逼阳国国君逼阳子妘豹,就是最好的案例。
    活生生的人,比什么都好说。
    老大夫也想过这个,如果这时候汉、随合并,是不是老板随侯,还能混个养老差事当当,只要不作死,颐养天年是完全没问题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曾夫子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很看重。
    他尽可能地让随侯平稳退位,传位给哪个公子都不重要,只要这个公子听话、识时务、认得清现实,那就一切都是没问题的。
    如此一来,也不枉君臣一场,他曾善至仁至义,随侯也能有个好下场,死后去黄泉,也不是什么末代国君,至于将来忌日的时候,后世子孙也不至于说跟别的亡国之君一样,坟头连冷猪肉都没有一块。
    在汉子国,这种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需要时间来承载,然而明明是一把年纪的曾夫子自己等得起,他就怕李解等不起。
    万一暴躁汉子抄起斧子说要“除恶务尽”,然后扬言要把楚国余孽全部干死,那他上哪儿说理去?
    随国上下,谁能阻拦李解?最多就是随国公主有点希望。
    但淮中城缺公主吗?
    淮中城最不缺的,就是公主!
    所以曾善能够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至于能得到什么结果,他是管不了那许多的。
    拉来妘豹、蔡夕、斗尊等人,也就是取取经,然后让他们帮忙分析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可以使上劲的。
    只是老夫子没想到,自己直言不讳,却是难住了这几人。
    蔡夕其实很好说话,他的为官之道,又或者说是生存之道,就是“唯上”,内心世界和实际行动,都是高度统一。
    “唯上”为核心,具体操作,就是“法度”,不过具体到“法度”,以前为平舆司寇,他是用自己创造的法律条文,去约束管理自己的治下。
    而现在,则是自己学习、适应了淮中城的法律法规之后,再化用到蔡国国内。
    整个过程,简直可以说是丝滑。
    旁人见了,只会骂他是一条舔狗。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蔡夕的总结出来的知识,就是如何高效地,让自己的主君发展壮大。
    淮中城既然现有的法律条文管用,能够让李解的实力更加强劲,让原本松散的野人变成高效的“国人”,那么,蔡夕就会贯彻它,因为这会让他的主君更加强大。
    谁扯后腿,谁下绊子,谁就是敌人,而他就能行使“法”这个工具,将阻挠主君强大的“敌人”,尽数“法办”。
    蔡夕无所谓蔡国境内的骂名,也无所谓他死后,蔡国境内的身后名。
    因为蔡夕坚信,自己的知识为自己的主君服务,那么总有一天,小小的蔡国,不过是主君治下的一隅。
    从全局来看,他何来骂名?
    旁人很难理解蔡夕的学问到底好在那里,但这不妨碍蔡夕能够理解对面而坐的曾老夫子心情。
    只不过曾善服事主君的工具,不是“法度”而已。
    处在曾善的位子上,思考方式和知识储备,又完全和蔡夕大相径庭,曾善是不可能轻易放弃他现在的主君,也就是随侯的。
    这是“礼”,曾氏想要以后混得好,随侯的下场必须好。
    否则,靠出卖国君混了两代人,也会因为这个黑历史,最终曾氏沦为杂流,这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后世子孙完全可以用“寡廉鲜耻”来攻讦曾夫子,最终连累子孙。
    所以即便想要出卖随侯,也不能是曾夫子,确切点说,是受到随侯重用的随国上大夫曾善。
    蔡夕感同身受,很明白曾善的处境。
    曾夫子和蔡夫子,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作为蔡国现在的执政,蔡美哪怕大庭广众之下,狂喷蔡董活该被抓,那也不伤名声,因为蔡美就没正经给蔡董做过“臣”。
    他蔡美上台,然后在蔡国境内狂刷那张老脸,这个机会,是李解给的。
    而国君蔡董滚蛋,是因为郑侯郑爽,倘若还是国人昌盛时期,完全可以说国君拖累了国人,而不是国人对不起国君。
    蔡董要不是失德,怎么会招来“义军”,又怎么会跟郑国勾结,最终导致郑蔡两国的国君,都被放逐?
    国君失德,最终失国,这是蔡夫子在蔡国境内可以刷脸的重要基石。
    随后一没有失德,二没有失国,情况完全不同。
    所以事情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曾夫子直接去渚宫,找到李解,把事情讲一讲说一说。
    毕竟李解一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点,曾夫子是了解的。
    不过现在是冬天,曾夫子就算有个那个心,也没那个力顺着溠水南下。
    天寒地冻的,别到时候半道上遭遇冰冻,他一把老骨头,就交代在了溠水之上。
    更何况,此时的汉东,除了上鄀还算好,其他地方,用“兵荒马乱”四个字来形容,根本不为过,那些个楚国地方豪强、大姓,纷纷武装了起来,割据的割据,自保的自保,显然就是要攒一点实力,跟李解进行和平谈判。
    有实力才有得谈,楚国人不傻。
    反正现在都已经成立了汉子国,尽管也没有祭天祭神什么的,但周天子的章,盖了之后,那可不是什么胡乱盖的。
    汉东的楚国地方势力,就想着,这要是汉子国国君李解,怎么地为了太太平平安安稳稳,也会拿出一把卿大夫的位子出来,给大家伙挨个儿派发吧。
    高等官爵没有,乡大夫乡士也还行。
    实在是这点也不成,那效仿吴威王,一窝“庶常吉士”,那也不错。
    就这么一帮楚国地方势力的心态,曾夫子怎么敢跟通传鳄人一样,单枪匹马就南北流窜,他怕得要死,上了溠水,没被冻死,也要被这帮楚国人给玩死。
    时间不等人,老夫子也是知道汉军有能力在冬季作战的,所以思来想去,在震惊于斗尊的投降之后,就立刻到三关,找商无忌打个商量。
    不过找商无忌是一回事,找这些个“同病相怜”之辈混点经验,又是另外一回事。
    冥阨关的山道小站中,气氛有点严肃,一群老老少少,都是在那里喝着热茶,捧着茶杯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曾善发问之后,蔡夕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还是想再斟酌斟酌。
    各自手中的茶水逐渐见底,斗尊之子斗鱼起身,亲自给一帮老前辈添了一圈之后,又拿着开口松子、核桃、马蹄酥、小米糕,一一端到了各自的案几前。
    老斗尊抓起一把松子,剥了一颗,喷香的松子油脂饱满,在口腔中散发出一股香气,略微咀嚼,斗尊继续剥着松子,眉头舒展,然后看着眉头紧皱的曾善:“曾子所忧之处……某不知其余,不过,若从兵事而论,有些许拙见。”
    “还请丹阳公赐教。”
    笃的一声,曾善赶紧把茶杯放在身前的案几上,然后双手一拱,深深一拜。
    “岂敢。”
    斗尊咔咔咔咔剥着松子,然后道,“当年楚国伐随,难处有二。”
    “一是溠水;二是绿林。陵师过河不利,过绿林,更不利。故而伐随不得成功,唯有经略衡山,使上鄀为郢都,东西夹攻,方有成算。”
    老斗尊没有扯别的,只从军事角度来阐述随国要面临的问题。
    当年随国还是抗楚先锋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嗓门大,除了汉阳诸姬还有实力,背后更有周天子、晋国、郑国、蔡国的支持之外,就是因为随、楚之间,是有天险的。
    一道天险就是溠水,楚国伐随,本来就是要过汉水,这个过程,就已经是非常增加消耗。
    当年的楚国,还没有败家到这种地步,可以随便浪费。损失稍微大一点,就得再攒个一两年,才能重新回血。
    随国有国际援助,加上本身家底还算不错,依托溠水,楚国除非有二十倍兵力,否则在当时的条件下,根本没戏。
    除此之外,就算楚国一时得手,能够过溠水防线,甭管怎么过的,是绕过去飞过去还是游过去,就当楚国过了去,那也是累得要死,但是进攻随国,就不得不面对绿林这片山区。
    随国是本土作战,对绿林显然要比楚国人了解,稍微袭扰一下,楚国就不得不分兵,只要分兵,又不是本土作战,风险大大提升。
    这就使得楚国想要伐随,必须先干死随国周围的国家,这样才能迂回,这样才能有良好的后勤。
    楚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吴威王勾陈冒了出来,整个楚国的大战略,就是被硬生生打断的。
    能够继续苟上几十年,曾善是真的庆幸,也暗爽不已。
    此刻作为楚国斗氏一支的扛把子,老斗尊自然晓得以前楚国的战略意图,所以现在聊天一样地讲出来,倒是让曾善有了新的认识。
    “斗君的意思是……”
    “于随国而言,溠水、绿林,乃是天下。于楚地上鄀而言,溠水、绿林,又何尝不是壁障?”
    斗尊语气平静,并没有想太多,对曾善道,“曾子不若仔细思量,楚汉和谈之中,上鄀,并未割让。”
    上鄀这个大城市,就相当于突出部,在汉东成为了桥头堡。
    对楚人来说,围绕着上鄀搞事,让汉子国疲于镇压,根本不算个事儿,底气也足得很。
    但李解也不可能拿出太多的兵力来围着上鄀,建立一定的警戒线是肯定的,溠水就是汉水以东,非常不错的天然警戒线。
    而溠水上游,绿林附近还有随国这样的亲密国家,随国肯定很乐意帮助汉子国,把楚国往死里整。
    就算之前可能会有小心思,但是现在,是绝对没有的。
    不能让李解觉得浪费时间,得看到用随国建立警戒线、治安线,是有回报的,是有成果的。
    “若绿林随人,又遵守汉国之法,那自是更好。”
    一直想要说话但就是没有说的蔡国司寇蔡夕,突然蹦跶出来这么一句。
    妘豹愣了一下,看了看蔡夕,见此人居然说完之后,就一个劲地跟眼前的核桃较劲,便是明白了此人的想法。
    听了蔡夕的话,曾老夫子心中已经有了一点雏形,只是还差点意思。
    眉头紧皱,也拿起了一把松子,剥了一会儿,才问道:“如此说来,来年入春,汉子当不会图谋随国?”
    随国有用,现在吞并随国,显然是不合适的,万一惹恼了随国人,搞不好他们就往绿林里一钻,跟汉子国打游击玩玩,那就是真的得不偿失。
    不过即便想明白之后,曾夫子还是觉得不保险,至少也得让随国产生点更大的作用,能拉来李解的赞助,那就是更好了。
    于是乎,曾善就打算再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随国先绑定个两三年,让李解用起来比较顺手,还不至于反手就灭了。
    只是一抬头,就见妘豹冲他拱手道:“曾子何不请商君禀明汉子,欲在绿林、溠水,组建‘义从’?”
    “嗯?”
    妘豹的这个建议,直接打开了曾老夫子的新思路,他突然转念一想,与其只是区区“义从”,倒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成为汉子李解的人。
    想到这里,曾善便斟酌了一番,依然很直接地询问几人:“若是随国以绿林为礼,恭贺汉子受封……如何?”
    “以绿林为礼?”
    “若是如此……妙。”
    “彩!”
    连斗尊都是击掌赞叹,身后斗鱼不明所以,小声地询问:“夫子,此举精妙在何处?”
    斗尊爽朗地大声道:“曾子此举,便是让绿林变为汉地。试问,此时绿林之民,是何国之民?”
    “随国。”
    “若绿林为礼,变为汉土。再问,此时绿林之民,又是哪国之民?”
    “这……自是汉国。”
    斗鱼回答之后,也是惊了,顿时说道,“如此便非止‘义从’啊。”
    自家治下之民前来投靠,怎么地也得重新编练一下,规格比不上勇夫,那新编义士总能摸一摸吧。
    “既是恭贺,不若称‘好汉’,也能讨得汉子欢喜。”
    “好汉?嗯……甚好。”
    老夫子终于眉头舒展,拂须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