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归 第94节
汤药温度差不多了,皇太后接过去一口饮尽,又漱了口。
“真苦,”她抱怨着,“下次告诉太医多放些甘草。”
“好,甘草枸杞龙眼,甜口的多放。”林云嫣嘴上全应了,拿帕子擦了擦手,在宫女们收罗药碗时,她对王嬷嬷眨了眨眼。
王嬷嬷会意,清了清嗓子,示意人手都退了。
众人鱼贯而出,寝殿里只余皇太后和林云嫣,连王嬷嬷都去外头守着。
林云嫣坐在床沿,道:“您憋了一肚子话,不如与我说说?”
皇太后叹了声:“你这孩子,都快比你娘都机灵了。”
她确实有很多话。
这几日,她时常想起李沧,也想起沈蕴。
李沧作为嫡长,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皇太后自是万分疼爱,却也不敢一味宠着。
她对李沧的爱带着克制,不能娇纵,不能一味给予。
李沧也不可能日日在她身边,小小年纪开蒙,跟着老臣们认字、念书、习武,起得早睡得晚,如说宫里有谁比他辛苦,只有他的父亲太兴皇帝。
“哀家最高兴的是,阿沧他很优秀,无论立长还是立贤都该是他。”皇太后轻轻笑了笑。
与李沧不同的是沈蕴。
这个隔了房的侄女,是真正养在了皇太后跟前。
当女儿养这话,真不是说说的,讲的是“侍奉娘娘”,实际上感情与亲母女一般。
“哀家都不用仔细去想,就能记起来好多好多往事,”皇太后道,“她说过什么,又乐过什么?比阿沧的事儿都记得清楚,你让哀家说,哀家能说上三天三夜。”
林云嫣弯着眼,道:“那您就说三天三夜,我又听不腻。”
得让皇太后把话都说出来。
不一定是如何看待王六年下毒手、英国公府又牵扯了什么,仅仅只是去回忆些殿下与母亲还在时的往事,梳理梳理,都能让皇太后松弛许多。
而这些,娘娘不愿意说给别人听,即便是对着王嬷嬷说,其中用词与感情也会不一样。
得是林云嫣听着。
因为她是沈蕴的女儿。
当皇太后提及沈蕴时,王嬷嬷是一起回忆,但林云嫣才是能有更多情感共鸣的那一个人。
皇太后打开了话匣子,也不拘着事大事小,说哪算哪,有许多定王与沈蕴一块与她说笑的情景……
说着说着,困倦袭来,皇太后又睡着了。
林云嫣替她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起身往外走。
王嬷嬷见她出来,往里头探了探头,压着声儿问:“睡着了?”
林云嫣颔首。
王嬷嬷暗自叹息。
真就是一场病,耗费了皇太后许多心力。
年纪大了,要养回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劲儿。
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总会好一点。
“您也辛苦了,”王嬷嬷道,“您先歇会儿,待皇太后醒了,再使人去请您。”
林云嫣应下。
她这几天都住在慈宁宫陪伴皇太后。
西偏殿那儿,挽月打开了窗户,前后透气。
见林云嫣回来,她低声说着:“刚御书房和翠华宫都使人来了趟,知道您陪着说话,就又回去了。”
林云嫣颔首。
两处都是来与皇太后问安的。
圣上很关心娘娘病情,一日三次使人问安,听说也会让太医去回话。
有圣上如此关切,后宫之中,翠华宫也定然要有样学样。
翠华宫是皇贵妃常氏的宫室。
圣上登基后,追封夏氏为皇后,再没有立新后,只封了常氏由她代理六宫事宜。
常氏伴驾也有十年多了,膝下无儿无女,在宫妃之中算不得年轻。
皇太后对常皇贵妃很放心,夸过她是执掌六宫的好人选。
林云嫣对她的印象是敦厚,实在。
上,不用也不必与仙逝的皇后争;下,妃嫔们也不能越过她。
总归她没有子嗣,嫔妃们与其琢磨皇贵妃的位置,倒不如把心思用去圣上那儿。
因而,常氏十分安稳,也由着安稳的处境养得平缓性情。
此时的翠华宫,常氏正在交代身边嬷嬷:“汤多煨一会儿,甜羹备了吗?”
“都备了,您放心。”
皇贵妃一一问了遍,确定没有疏漏之处,便又躺回榻子上闭着眼睛养神。
不多时,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嬷嬷见怪不怪,只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把皇贵妃唤起来。
皇贵妃迷迷糊糊起来,坐去梳妆台前,等宫人替她重新梳好了头发、描了妆,她才有几分醒神。
对镜照了照,她咕哝道:“看着还挺顺眼。”
嬷嬷好笑不已。
娘娘模样端庄秀美,很有福气像。
没到倾城倾国的地步,但若说耐看,绝对数一数二,尤其是这年纪越往上越耐得住,再过个二三十年,就是一端正富态的贵人老太太样子。
时间扣得正正好。
外头通传圣上驾到,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憋了个红光满面,也把自个儿完全憋清醒了,起身迎驾。
圣上的眉宇间难掩疲惫之色,示意皇贵妃免礼后,便在桌边坐下了。
皇贵妃先奉了茶,又示意宫女们摆桌,旁的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圣上也是最满意皇贵妃这一点。
相处久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皇贵妃不会拉着他弹琴唱曲、展现才华,也不会借着关心、担忧问他一堆事儿,更不会把其他宫妃们之间无趣的争斗拿来当话题讽刺贬低一通。
皇贵妃话少,也不想拉拢圣心的情情爱爱,他们两人之间倒也达成了一种平衡。
偶尔他想说事情时,皇贵妃会听着,若他需要建议,皇贵妃会开个口、点到为止。
就这太太平平的脾气,让圣上想到从前当皇子时的自己。
因此,但凡圣上累了,就来翠华宫坐会儿,当个饭搭子。
这么多年下来,相得益彰。
再者,翠华宫厨子做的吃食都不错,在御膳房之外,也多个变化。
喝了汤,又饮了两盏酒,圣上总算把疲惫倦气散发了。
“朕今日听邵儿说,他去马场操练,边上几棵金桂开得好,他记得你喜欢桂花香就折了些回来给你。”
皇贵妃指了指架子上的花瓶:“太子一送来,臣妾就让人养起来了,闻着确实舒心。”
“朕看邵儿,别的都好,就是不够稳重,还跟个七八岁似的,”圣上叹了一声,“若说同龄人,还是徐简稳当些。朕几次都想让徐简跟一跟邵儿,也好拧一拧邵儿。”
皇贵妃没说话,只给圣上续了盏酒。
圣上抿了一口:“其他同龄的最多也就是个世子,不似徐简日日上朝。”
甭管徐简上早朝看不看热闹,总归往那站了些时日了,多少听进去一些。
皇贵妃笑了下。
最要紧的一点,圣上没有说,但她大致晓得。
徐简救过太子。
圣上认为太子念着救命之恩,辅国公拧他性子就多少会听一些,皇贵妃却不那么想。
在她看来,太子的性情与圣上不一样。
当然了,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性子最叫人头痛的时候,再过几年指不定就不同了,但皇贵妃不觉得让辅国公管着太子是个好主意。
想了想,皇贵妃让人去小厨房取甜羹来。
酒喝多了容易上头。
她管不着前朝事情,但她希望圣上心情舒坦些。
只要圣上心情好,一月里也难得想起翠华宫三五次。
她省心。
反驳是不可能反驳的,皇贵妃另寻了个方式:“圣上惋惜辅国公,想给他安排些事儿,一来不埋没,二来也是补偿。可您几次与辅国公开口,他都没有这个想法,您硬要求他,就不能称之为‘补偿’了。”
圣上听进去了,道:“朕确实是真心实意,也在琢磨方式上是不是不够周全。徐简打小就是练武带兵的料,朕总让他去衙门里坐着,或是跟着邵儿……”
甜羹送上来了。
皇贵妃端了一碗给圣上解酒:“臣妾虽没有接触过辅国公,但老国公爷在世时不是狭隘之人,家中长辈与他往来,也提过‘阔达’、‘爽快’,想来辅国公虽然推辞着,但他心里能体会您的爱护之意。
臣妾就是想着,补偿是不是也有别的法子?
他比太子年长一岁吧?
成亲之事,说早也不算早了,要议亲、要备亲,前前后后操办下来,一两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