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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节

      刚落笔,豆大的泪珠子就砸到了纸面上。
    轻敌。
    她太轻敌了。
    以为瞿老夫人已是图穷匕见,把陈三郎扔到她房里来,是最龌龊的手段,谁知瞿老夫人真正的招儿,压根就不在陈三郎,而是以亲子入局,拼的就是一个谁更舍不得。
    她只把陈敷扔到泾县,照着周二狗一众人的处境,依样画葫芦,把亲近的人扔得远远的。
    她以为就万无一失。
    可一失万无,成事最薄弱的环节,恰好在你以为最坚固的那一部分。
    这些年太顺了。
    明明她在陈笺方身上都看到了古人并不输给后世现代人的聪明,却对瞿老夫人轻敌太甚,偏偏太过自负,狠狠砸了个跟头。
    如果她警觉一些,陈敷不必遭此无妄之灾。
    显金偏过头,重重地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奋笔疾书,纸上落下一行字——“漪院卧薪尝胆行动复盘分析”。
    复盘,必须复盘,不复盘怎么进步!不复盘,下次还要被人坑!不复盘,下次怎么坑人!
    显金文思泉涌,比写乔师布置的论文,有灵感多了。
    显金一写写到窗外落黑。
    孙氏从窗框外探了个头出来,表情有三分探究三分好奇三分跃跃欲试还有三分克制一分故作镇定,加起来十三分,比满分还要多三分。
    “二郎君在小间等你。”孙氏脸上的表情可以开染坊,但语气却带了一丝凉薄,“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显金笔下一顿,埋头道,“不去。”
    孙氏又是一声“啧”,“去吧!二郎君这个时候来找你,老夫人必定知道,或许是好消息。”
    显金下笔如有神,“不需要去。”
    “扣扣——”门框被敲响。
    显金转头。
    陈笺方神色比晨间更为疲惫,双手自然垂下,站在门框前,一双眼睛却很亮很亮地看向显金,“显金——”
    孙氏抬脚向后退,退去时还不忘把门虚虚掩下,尽量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助攻。
    显金将笔放在笔洗上,转过身,眸光沉定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被这双眼神看得微微低了头,第一句先提结果,“祖母处,已彻底打消你与三郎凑对的念头了。”
    显金抿抿唇角,“谢谢你。”轻轻抬起下颌,“却很没有必要。我与三郎不会有任何关系,今天不会,往后更不会。”
    陈笺方没出声,平静地看向显金,似乎不明白为何显金此时此刻,还要说大话。
    “我的户籍文书,是瞿老夫人勾结曹府丞办出来的——三爷早已为我立下女户,按照大魏律一百三十八条,我的一众户籍文书若要迁移,必须由我本人知晓、同意、签字画押。”
    “这个程序,他们没走。”
    “今日纵使我签下纳妾文书,一旦日后,我的户籍文书被暴露出缺项或省略了步骤,今日所签的一切文书都会作废。”
    显金语声平淡,“我只需要牢牢攥住这一点。我相信一向与曹府丞针锋相对的文府丞,应当对曹府丞勾结富商,在户籍上弄虚作假一事,很有兴趣。”
    显金笑了笑,“我甚至都不用麻烦熊知府,单单一个文府丞,就一定会为我出死头。”
    陈笺方微微垂眸,默了默,“众目睽睽之下,你签下纳妾文书,就算往后文书作废,为你成功平反,可你毁掉的清誉、名声又该怎么算?”
    “你认为签下纳妾文书,我的清誉与名声就没有了?”显金反问,“我就成了一个肮脏的、龌龊的贱妾了?”
    陈笺方捏紧拳头,“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显金笑了笑,“我是在意清誉名声的人吗?我是商人,什么对我最有利,我就怎么做,名声值得了几个钱?”
    显金的笑渐渐敛了敛,“名声,不过是制定规则者赋予遵守规则之人的脸皮枷锁——我想做制定规则的人,而非屈从于规则之下。”
    终于宣之于口。
    对于规则的探究,显金终于宣之于口。
    陈笺方轻轻抬起头,少女双眸微微红肿,白净的肤容细腻光润,一如既往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好似再多的挫折也无法让她挫败。
    陈笺方喉头微动,话在嘴间缠绕了一环又一环,终是将这番话软了又软,如丝绸与轻雪一般诉诸于口:
    “这次你本是无妄之灾,一切的缘由,皆因老夫人看到我在漪院门口伫立踱步。”
    “很早很早之前,很多话,我很想说。”
    “却都在阴差阳错之间,这些话折腰于襁褓之中。”
    “显金,若你愿意,我将毕生中馈托付于你;”
    “你若愿意,我将何其有幸与你携手人间,白头到老,绵延后嗣,享乐芳华——显金,你可否愿意待我明年春闱中榜,八抬大轿娶你入门?”
    第289章 都没有错(补更)
    陈笺方口吻真诚,面目诚挚,每个字似乎都镌刻着心头千丝万缕的血迹。
    话,那些说出口的话,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显金突然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言语轻飘飘,既出口,便随着空气与时光消散离去,不在人世间留下任何影子,更无处可再寻。
    偏偏,言语却能承载这个世上所有最重的最重的重量。
    陈笺方轻轻一顿,似乎在等待显金回答。
    显金的沉默,却叫他无端心慌。
    “我已告知祖母。”陈笺方陡然生出一股急切,或许是因为瞿老夫人的缘故?!显金是不是害怕瞿老夫人不同意?
    陈笺方急声道,“祖母已经点头。”
    简简单单六个字,藏着他这六个时辰的血泪。
    在篦麻堂关上的那扇门里,他说:“祖母行事张狂无度,孙儿纵算科考入仕,也必定会因后宅不宁而前程尽毁,还不若一开始便有自知之明,退回宣城做个富家田舍翁的好。”
    他说:“陈家糟烂在根上,在无所事事的祖父上,在您跋扈专治上,在五叔六叔荒淫无度上,我虽有心整治,却无力回天。”
    他说:“我努力读书,三九寒冬,三伏烈暑,皆不曾耽延,我为陈家而读书,陈家却在我身后使绊子、出阴招——这个书,我不读也罢!”
    他说:“三月春闱恩科,本就是我命数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不要了。”
    祖母痛哭流涕,他跪于下首,昂首挺立,却觉脊背轻松,脑中清明。
    就算登科又如何?
    显金已经不见了。
    他父亲尚且幸运地在惨淡雾霾中握住专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
    他凭什么没有这个福分?
    所以他说:“如若显金不被珍惜,明年的春闱,三年后的春闱,六年后的春闱,我都不会去考,我宁肯转投秦夫子之下,做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显金在龙川溪下游做纸,我便在龙川溪上游教书,相得益彰,流水寄情。”
    他只有自毁。
    在瞿老夫人面前,他没有谈条件的能力,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
    而他,是陈家,唯一的资本。
    他在赌。
    赌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无私无畏奉献,究竟是为了她自己强势的控制欲,还是真正为了陈家。
    他赌赢了。
    祖母捂住胸口,涕泪纵横,终于屈服。
    他马不停蹄赶往东院,他要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显金——乔徽回来后,他总有一种感觉,一种什么东西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极度失落感。
    灯火爆裂。
    是个好兆头。
    陈笺方回过神来,牢牢抓住玄学带来的安慰与撑腰,谦谦君子说话从未如此急切过,“显金,你现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立刻给三叔与你赁一处住所,就在应天府,远离宣城,再无需担心祖母背后耍手段!”
    “你如今的户籍确实在瞿家,待老师回来,我们一并去完善文书,正好将此事敲定。”
    “显金,你信我。”陈笺方眸光愈发低深,口吻放得极低,“我父亲一生没有通房,没有妾室,我从小便知最好的家风即为夫妻同心。”
    “家中的钱财人物,对外的社交人脉,我都尽数交于你……我会好好努力,这次春闱我若能考中前二甲,便有机会留任京师翰林,我必让你诰命加身,凤冠霞帔。”
    陈笺方语气一点一点变低。
    说话呀显金。
    显金,你说话呀。
    陈笺方手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加重力度,慌张快要击碎他所有的畅想。
    终于。
    显金轻轻抬起眼,亦目光真诚,面容温和,朝陈笺方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
    “二郎,我问问你,‘浮白’与‘喧阗’的纸张,每种品类,售价几何?”
    陈笺方听清后,怔愣片刻,终于想起这段对话,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个月下,也发生过。
    月夜下,刚刚丧母的小姑娘问他,“你可知家中纸张索价几何?”
    他涨红一张脸告诉小姑娘,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或是在京师,或是在四川,从未关注过家中店铺纸张的售价。
    现在。
    此刻。
    窗棂外透进千万丝缕柔和的月光。
    已经成长为陈家商贾真正话事人的姑娘,目光澄澈,神态赤诚地再问他,家中铺子的纸张究竟索价几何。
    陈笺方缩在袖中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不知道。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纸,卖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