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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怀歆微微皱眉,眼中有些担忧的神色,轻声道:“……娘,你别说了。”
    怀歆的母亲忽然红了眼圈,毫不避讳地对古骜道:“我当年怀他的时候,戎人摆了鸿门宴,让他爹去商讨什么戎商事宜,看着就不怀好意,他爹单刀赴会,我又哪里放心?带了部曲径追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时已怀了小歆……”
    说着怀母抽了口气,又自己倒了一杯烧酒仰头尽饮:“……古家小子啊……戎人不可信!当年说得好,什么君子会友,可最后终究还是以刀兵相迫!要不是凭着部曲杀出重围,怀家又哪里还有今日?那时他爹重伤不醒,我背着他爹,马在渡河时亦被射死,我无法,只好在冬日便生生地从易水游回了对岸,当时全身无知无觉,可当被在对岸接应的部曲扶起,我才发现寒意彻骨……于是便落下了小歆体寒的毛病。”说着怀母又仰头喝了一口酒,眼中已有了泪光,“……幸好小歆没事……”
    古骜有些怔忡,当年在山云书院求学时,怀歆曾经解释过自己为何体寒,当日不过简简单单一句:“我母亲在怀我的时候游了易水。”
    古骜问:“冬日易水?”
    那时,他又哪里知道怀歆这句话背后隐藏了如此多艰辛。
    怀母长出了口气,望向古骜,道:“我听说,你从南北上一路而来,你可能从未见过我们上郡这般森严戒备的郡城,你万莫以之为怪,戎人凶残,我等加强守备,亦是不得已的事。”
    古骜道:“怀太守为国守边疆,忠良无二,乃是天下人的福祉。”
    怀母闻言冷笑了一声:“……可惜天下人都不这么看哪。仇家小子为什么是四大公子之一?不就是因为他那性子不清不白,便轻易地放了戎商来汉地做生意么?都说上郡刀兵之地,太守欲以国力报私仇,而渔阳郡乃是边鄙通商之乐土……
    他们还说,那仇家小子热爱书画舞乐,常走戎地,与戎交好,令汉戎一家,乃是北地的功臣;且他亦无整军备战之心,令戎人每每都来互通有无……真是岂有此理,如此沽名钓誉,方得四大公子之高名,又有何可荣可乐?戎人心怀鬼胎,这次废太子奔戎也蹊跷,虽然戎人还未与朝廷撕破脸皮,但我看也快了,仇家那小子,是要死在自己这虚名上!”
    “娘……”怀歆皱眉。
    怀母一挑眉:“怎么,他敢做,还不准我说了?”
    怀歆低头不语,怀母伸手擦了擦眼角,端着酒盏站起身来,“你们慢吃,我去敬一敬你爹那些老兄弟。”
    第73章
    怀母离开后,古骜不禁又望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这才满怀钦佩地对怀歆道:“我常闻男子立如松柏,女子附如蔓藤,可令堂令尊并肩而立,真令人唏嘘感佩!”
    怀歆问道:“古兄日后娶妻,难道也要一位会武功的女子么?”
    古骜道:“会武功自是更好,然我愿她能有坚毅之力,能无畏立于我左右。”
    怀歆看着古骜的样子,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怎么,你不相信么?”古骜问道。
    怀歆勾唇:“到了时候,再说罢。”说着,怀歆伸手给古骜与典不识满上酒,三人相饮而尽。
    怀歆心道:“古兄此爱,虽然想法热烈,可我却觉得未必就好。女子坚毅者常强势,古骜只看见了我父母举案齐眉的模样,却从不知晓我父亲放下身段,做低伏小讨好我母亲的时候。我父亲看起来威武赳赳,可他心中没主意的时候,却是极为依赖我母亲的。
    古兄自小就有主意,又不善于讨好于人,不通女子所好,又不喜风雅。哪怕真有这样的女子于前,古兄又如何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处得来?
    ……古兄在山云书院中,曾几经风浪,都是其性子中的鲁直所致,又兼心性有些唯我独尊,才酿成那番起落。虽然有“坚忍“二字化之,但夫妻相处却不尽如是,我也曾想过古兄适合哪般女子……当时觉得,不外乎深明大义,温暖体贴,外柔内刚之人,如此方可与古兄长期相处。
    ……怀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思绪一时间飘远了,不尽自嘲而笑:我想那么多做什么,这都是没影的事。
    而古骜此时,脑中亦不知不觉浮现出父母相处的情形……在古骜的印象里,父亲古贲似乎总是坐在一旁发呆,而母亲古氏无论想说什么,总是怯怯的有些局促不安。
    古骜小的时候并未察觉,可渐渐长大了,他才从那一幕幕记忆中回出味来……在自己上学的日子里,回家时看见古贲脸上的笑意,和家中的沉默,其实是古贲心灵的孤独。
    古骜又何尝不希望母亲古氏,成为父亲古贲的解语之人?——可母亲古氏对待父亲古贲,却总是恭敬又谨慎,而对待自己,则总是温柔又不知所云。
    古骜曾一度以为,世上女子皆如此。
    可怀歆母亲的出现,却好像在古骜对于女子的观感上,开启了一片绚烂之意。古骜这时不禁欣赏怀母的一举一动,并下定了决心:若是日后能得如此佳缘,我定会娶那女子为妻。
    古骜此时抛开了心中的阴霾,尽情地享受着上郡的烈酒。
    过了一会儿,只见怀劲松走到古骜这一桌,手上提着一个牛皮的酒袋,笑道:“小子们,吃得如何?”
    古骜起身:“多谢太守款待!”
    怀劲松欣然受敬而饮:“多在这儿留一段时间,陪陪犬子。”
    “这个自然。”
    怀劲松满身酒气地点了点头,一个转眼又看见了典不识,便问怀歆道:“……这位是?”
    怀歆微微一笑:“这位是古兄的学生,姓典,名不识,乃是云山下陈家村人,如今陪着古兄游历天下。”
    典不识从适才开始,就一直注意着怀劲松,他见怀劲松一脸虬须虎髯,威武之气逼人,早就不禁心怀敬意,这时见怀歆说到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古骜在一边提醒道:“这位便是上郡怀太守。”
    典不识回过了神,忙作礼道:“参见怀太守。”
    怀劲松上下打量了典不识一番,只见眼前青年豹头虎目,挺胸突肚,全身满带一股虎跃龙骧之煞气,怀劲松自己手下将勇兵雄,自有一番“相将”的尺度,如今仔细“相”了典不识片刻,胸中一股惜才之意顿起,见典不识身后还背着双板斧,便问道:“这位典小兄弟,你是使双斧的?”
    典不识点了点头,洪声道:“是!”
    怀劲松又问道:“学了多久了?”
    典不识答道:“学了一年!”
    怀劲松颔首道:“你根骨不错。吃完饭,休憩一会儿,申时来校场找我,我指点你一二!”
    “好!”典不识一口答应下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怀太守!”说着典不识自己满上了酒:“太守大人,小子敬您一杯!”
    怀劲松看着典不识豪迈的模样心中也甚为喜欢,这时便连连点头道:“好!”
    两人一饮而尽,怀劲松伸手拍了拍典不识的肩膀,又示意古骜与怀歆:“都坐,都坐!吃好!”这才又去别桌了。
    古骜见了刚才那一幕,亦不禁对怀歆笑道:“令尊真是豪气干云,我与典不识走过这么多郡,却从未见过如此开襟敞怀的太守。”
    怀歆微笑颔首,并未接话。他看着怀劲松的背影,不知为何,怀歆却总有这样一种错觉……父母如此善待下属,其实未必不是怕自己身体不好,等他们归西之后,无法压制所部将领,所以施恩于前,想令他们感恩戴德……
    ……怀歆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测,因此如今就连怀劲松愿教授典不识,看在怀歆眼中,都有了一股父母为了自己今后,而拉拢古骜的意味在其中。
    “怀兄,你怎么了?”
    “没什么。”
    ————
    吃罢饭小憩片刻后,典不识便急吼吼地背着双斧去了校场,而怀歆和古骜则留在帐中,继续琢磨战阵。
    古骜问道:“在戎人骑兵第一次冲击战阵之前,只有弓弩能远射戎人骑兵么?”
    怀歆点头道:“不错,只有弓弩,而且能射之程不过两百步之间那么一段,再远了射不到,再近了弓箭手撤不回。”
    “我适才吃饭的时候也在想,其实我们若也有骑兵,战阵之难,倒是能迎刃而解。”
    “古兄是说……”
    “不错,汉地骑兵不仅可以互为战阵两翼护卫,对于正面冲杀之敌,还可以迎头而上,将其打散,这样散乱之戎骑陷入战阵,何愁其不被生擒?”
    “……可是既然是骑兵白刃相交,迎头而上便一定有战损,适才也说过,上郡战马不够。”
    “可以在战阵中再配一名骑手,一旦挑落戎人骑兵于马下诛杀,那名骑手便直接上戎马,骑戎马奔袭。”
    “如今我们的难处就在于,上郡能战之马甚少,比不上戎地。”
    “我看雍公子之虎贲军亦有骑兵,他们是如何训练战马的?”
    “那些虎贲精锐之马,都是养在上林苑的。”
    “怀兄,依我看,上郡厩中之马亦可多加训练,令其演练冲杀,熟悉作战,真到了战场上,便蒙起马眼;若一战成捷,就能缴获大批戎马……”
    怀歆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只能姑且如此了;倒也不失为一条解决之法……”
    “对了,怀兄之前提到的戎汉通婚之人,他们也放牧么?”
    怀歆想了想,道:“他们也放牧,但其中还是跑戎商的居多。”
    “为何不向他们购置战马?”
    怀歆苦笑:“上郡从不与戎地通有无,不像渔阳郡那么富庶,此处本就是边远苦寒之地,郡中赋税又都被用在防御工事上,哪里有钱买马?”
    古骜叹了口气:“也是啊……”
    两人又讨论了一番关于战阵的细物,倒是一直聊到日色向晚。怀母挑帐而入,带进来一身北地的寒气,对古骜笑道:“古家小子,你带来的那个典不识,真是天赋极佳,乃是学武的天才,他爹上了手,倒是教得停不下来。”
    古骜作礼道:“真是多谢太守劳心。”
    怀母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
    怀歆问道:“他们还在校场?”
    怀母点了点头,道:“你父亲好久没有亲自授人武功了,这不,正在兴头上;不管他们,晚上也凉了,你们俩先回府中去。”
    “好。”
    古骜与怀歆两人一起到了校场,远远便见怀劲松与典不识正在中央,一个教的投入,一个学得尽心,典不识半晌才发现古骜,大汗淋漓地走过来:“……大哥?”
    古骜笑道:“你在这儿慢慢练,我先陪怀公子回府。”
    典不识答应了一声:“好。”
    古骜告别了典不识,与怀歆一道,乘着来的车驾回到郡府。只见车窗外天色渐降,雪已经停了,茫茫的大地上,暗夜下一片银装素裹。
    回到房中,晚间越来越凉,古骜便取出了虞君樊相送的那貂皮大衣披上,怀歆陪着古骜一道在房中,着人上了晚膳,两人酒后抵足夜谈,从古骜一路上所见所闻,谈到这些年戎地发生的事。
    怀歆道:“从前‘戎人但知有母,不知有父’,如今,戎地亦保留一项习俗,便是子可随母姓。戎王当年将妹妹许配于天子,生废太子,便曾起戎名叫做獾狁;如今废太子归戎,立即便被戎王封为左贤王,可这左贤王之位,在戎地却一般都是为戎太子而留……”
    古骜不禁疑惑道:“……戎王自己有儿子么,为何如此看重废太子?”
    第74章 (修bug)
    怀歆道:“戎王自己有六子,但戎王妻族曾是戎地辖下最强之戎部,前些年被戎王亲自率兵剿灭,几乎赶尽杀绝……戎太子名叫獾狄,比他堂兄獾狁还小上三岁。长得极为肖母,据说自从母亲死后,常惹戎王不快。”
    “他为何要如此?”古骜早就听说,戎地王族和后族常发生战争,可即便如此,戎地通常还是会按照惯例,立后族所出幼子为继承人。
    “我听人说,獾狄性格极为优柔寡断,戎王常斥此子难堪大任,另外,抚养他成人的乃是他的保母,此保母曾是前朝被戎人掳去的汉女,据说从前是孝仁皇后的贴身侍婢。”
    “难道是因为他心向汉化,所以被戎王不喜?”
    怀歆道:“这个倒不知,未曾听说他有汉化之心。但他母族被灭,定然是令他与戎王不睦的主因。”
    “那戎王抬举归戎的废太子,难道有更储之意?戎王再无其他儿子可选么?”
    “戎王其他五子,皆乃女奴所生,据说戎王后生前跋扈,将戎王看得极紧,各部惧于后族威势,亦只敢献出女奴。王后死后,戎王倒是广纳各部之女,可惜戎王年迈,从此再无生育。”
    “原来如此。那戎王抬举废太子,先不说戎太子种种过失之处,仅仅从血脉来看,又或许戎王此举,是对中原有意?”
    “我父亲也是这样担心,说戎王若以废太子为继承人,便定是想在中原逐鹿天下了。”
    两人谈着谈着,便一道在榻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