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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节

      那一声声说出口的,竟说不清楚究竟是太过深浓的爱还是太过刻骨的恨。
    终于,这个被情感和背叛折磨了一生的男人实在是精疲力尽地,一张脸在扭曲狰狞间慢慢变成了铭心深邃的伤痛,“她!何美琪……”
    栾亦然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转身离开,将独自痛苦挣扎的史文云残忍地丢在了空寂的病房里。
    是的,这个在顾眉生面前始终温和优雅的男人,其实手段远比顾眉生更狠绝。
    栾亦然甚至有些不讲道义。
    他的教官曾经说过:“有世上哪有什么道义可言?道义是你的敌人侥幸得胜之后振振有词的炫耀;道义是你失败后用血肉为代价交换而得到的谎言。”
    历史悠长的秋波弄里实在隐藏了许多的秘密。
    远的不说,就单单一个顾鸿华身上,就隐藏了数不清的秘密。
    这一年的中秋节,史文云被栾亦然逼得走投无路,终于在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情况下,首次走进公众视线,说起了他与顾家人的种种恩怨。
    “很多年前,我只是葡萄牙某个大学最最普通的教书匠,我的妻子是当时驻葡萄牙大使的秘书,我们相识于一个中秋华裔同胞联欢会。我们在葡萄牙度过了两年半最开心的日子。”
    “一直到那一年,顾鸿华将我的妻儿强行带回了荣城。就是这位你们眼中儒雅贵气的第一富商,为了一己私欲,生生拆散了别人的家……”
    史文云的一番话,激起了前所未有的舆论热潮。
    顾鸿华的声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秋波弄里,就连张小曼也有些相信了史文云的话,她问顾鸿华:“他口中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顾鸿华重重叹了口气,对她说:“当时那样的情况,让何美琪跟着我们父子回荣城,我实在有些许多的逼不得已。”
    张小曼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拆散别人原本美满的一家,你究竟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
    “那么,当年你逼走栾家人,拆散我与栾倾待,也是因为逼不得已是吗?”
    顾鸿华慢慢眯起了眼,面色渐渐清寒:“你为什么非要将两件事放在一起说?你跟何美琪是不同的。”
    张小曼不无讽刺地看着他,笑了笑:“当然。最大的不同是:何美琪已经死了,我还幸运地活着。”她说完,转身回了水上居,反锁上了门。
    这一年的深秋,顾鸿华像是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多年苦心经营的声誉没了,公司交给了栾亦然,张小曼与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深夜辗转反思,顾鸿华恍然大悟:他自以为是利用栾亦然为自己挡住了风雨和危机,却没想到反过来被这个年轻人狠狠地将了一军。
    他睡不着,起身去了书房。顾鸿华望着桌上的棋盘,忽然勾唇:这个栾亦然口口声声说他不懂下棋。
    而事实上,栾亦然不仅是个布局的高手,且还懂得藏拙。
    ☆、中秋:故忆若梦
    时间。
    时间,承载了一切人世的悲欢无常。
    多年前,顾鸿华与栾亦然一样,是一个懂得藏拙的人。
    那个年头,外派公职人员是不能与皇室里的人结婚的。顾云礼为了与他的母亲结婚,竟毅然辞去了自己的工作。
    顾云礼与妻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厚,顾鸿华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因为父母的这段爱情,他注定从一出生就是一个流浪者。
    家不是他的家,国不是他的国,人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他。
    寄人篱下在顾鸿华这里从来不仅仅是一句成语。
    后来,他对眉生说过自己在少年时代在葡萄牙的经历:“一群人围桌吃饭,我与你大伯永远是坐最角落位置的人。那热腾腾的罗宋汤盛到我们盘中时已经半凉,喝在嘴里,带着牛肉独有的刺鼻膻味。”
    顾鸿夏的境遇比他更加糟糕一些。生活在属于别人的地方,顾鸿夏从14岁开始就已经一边打工一边替自己和顾鸿华赚取学费。
    那一年,顾鸿夏出去打工被警察扣留,顾云礼匆匆跑去警局保释他。顾鸿夏问父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非法打黑工?”
    顾云礼说:“因为你与云卿从头至尾都没有加入过葡萄牙国籍。”
    那时,顾云礼在大学任教,手中还是有些积蓄的,但为了顾虑到以后的生活,他不得不精打细算。他彼时想着:总有一天会与妻子另置物业,彻底让两个儿子脱离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顾鸿夏对亲弟弟说:“不能怨父亲。他不与母亲结婚,就不会有我们兄弟两人的存在。”
    15岁半,顾鸿夏租了间狭小不通风的地下室,带头离开了皇室,从此自力更生,顾鸿华情愿跟着大哥一起吃苦挨穷,也不愿回皇室过那样看尽别人脸色的日子。
    那几年,顾家两兄弟都吃过太多的苦,不能正大光明的打工,他们只能在黑市里做最苦最累的工作。烧窑,搬砖,跑船,疏通地下管道,还有帮人走私偷渡。顾鸿华在他人生的最初二十年里,看尽了世人的冷面现实,尝尽了生活的磨折。
    顾鸿华至今仍然记得,他与顾鸿夏拿到人生第一笔一万块时,心情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他们去汇丰银行将那一万欧元换成了本票,又特意各买了一身新衣服回去看望父母。
    他们是怀着泄愤的情绪去见顾云礼和母亲的。
    他们本想要告诉顾云礼:拜他们这个窝囊又自私的父亲所赐,顾鸿华与大哥两人在这么小的年纪里就已经懂得了什么是人生。
    却没想到,母亲在这一年罹患了乳腺癌,命不久矣。
    顾云礼连大学也不去了,整日陪在妻子身边,端茶送水,从不假手于人。
    顾鸿夏有一次叹息着对弟弟说:“原来父亲是真的深深爱着母亲的。”
    母亲在弥留之际,顾鸿华忽然发现:他心中藏着的那些对父母的怨恨和恼意原来早已经渐渐消散了。
    母亲手中是颇有一些妆奁的。临死之前,她将一张超过10万欧元的支票,十几根金条以及一盒金银细软悄悄交给顾鸿华,对他说:“你父亲常有妇人之仁,你大哥做事太易冲动,这些钱你要好好收着。我一死,我的那些兄弟必然不会放过你们,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把这些财物都交出来。你要趁早谋划,带着你的父亲和大哥回荣城去吧。”
    顾鸿华没有听母亲的话,他是一个锱铢必究的男人。
    一方面,他用手中的金条,买通皇室里的各层仆人,蓄意挑起了几个争位者之间的矛盾和纷争,冷眼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另一方面,他又利用皇室的商船为自己走私外贸货品。
    顾鸿华很快赚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谁曾想,母亲下葬的那一天,一向文雅有礼的顾云礼突然发了疯似地阻止那些人将妻子葬入皇室墓园。
    顾鸿华为了父亲的安危,花钱雇了一帮打手贴身保护顾云礼。两方没说上几句话就起了冲突,一向环境优雅不容亵渎的墓园被砸得一片狼藉,许多墓碑被毁,棺木被砸碎。
    皇室中人怒不可遏,誓要用顾家父子三人的鲜血和头颅祭奠自己的祖先。
    顾云礼怔怔望着地上摔得粉碎的骨灰盒,以及妻子散落难拾的骨灰,心中悲恸难忍,跪在那满目狼藉的墓园里,闷声哭得凄凉。
    那日之后,顾家父子三人在葡萄牙一时间成了过街老鼠,顾云礼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大使馆里的那些老同事求助。
    顾鸿华就是在那时认识何美琪的。
    何美琪在大使馆里任职秘书,她同情顾家父子的遭遇,不仅替顾云礼给荣城的旧识写信求助,还将自己的公寓腾出一整间来给他们父子三人暂时容身。
    顾鸿华的许多生意在那时无法亲自照顾,也是委托何美琪帮他跑腿送信,两人就这样慢慢熟悉起来。
    不得不承认,何美琪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日子久了,她变成顾鸿华最信得过的人,但在何美琪身上,顾鸿华从来没有想到过男女之情。
    再后来,蒋勋和栾剑诚各自通过自己的渠道给葡萄牙方面施加了压力,终于成功帮助顾家父子三人顺利回到了荣城。
    临走前的一个多月,顾鸿华送给何美琪五十万美金,作为感谢她这段时间帮助自己的酬谢。
    何美琪当时问他:“你以后还会再回来吗?”
    顾鸿华轻轻摇头:“永不。”
    何美琪颔首,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顾鸿华一杯:“祝你回到荣城之后,从此风生水起,再不用受生活的磨难。”
    那杯酒顾鸿华一口饮尽,但没多久便觉得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女子微带馨香的气息渐渐靠近,顾鸿华已经完全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醒来时,他与何美琪已经姿态亲密地同躺在了一张床上。
    何美琪含羞带怯望着他:“云卿,你带我一起走吧。”
    顾鸿华没有答应,他不爱何美琪。
    一个月后,何美琪又来找顾鸿华,“我怀孕了,你必须带我一起走。”
    顾鸿华蹙眉。他是天生谨慎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单凭何美琪的一句话就全然相信她呢。
    何美琪见他这样防备自己,隐忍着心中剧痛,说:“你别忘了,只要你们父子三人待在葡萄牙一天,任何意外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顾鸿华眯眸望着她,这个女人在威胁他。
    何美琪:“且不说我肚子里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帮了你这么久,你们父子一走,那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吗?云卿,你难道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我枉死?”
    顾鸿华还不至于这样铁石心肠,再加上顾云礼也要求将何美琪一起带回荣城,所以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年的中秋夜,顾云礼带着两个儿子,何美琪,还有过去服侍过他妻子的十二个亲信坐上了栾剑诚派人接他们回国的航班。
    这些往事,顾鸿华如今想来,都仿佛只是一场斑驳褪色的黄粱旧梦。
    而这一梦,却已经是整整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何美琪与史文云的事,也是顾鸿华回到荣城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确切地说,是在何美琪生下顾希颜之后,他才知道的。
    今天就是中秋了。顾鸿华从书房里走到池上亭中,随手掸了掸石凳上灰尘,坐着赏月。
    张小曼在水上居里又何尝不是一夜无眠呢?她心中憋闷,原本不过是想到园子里透口气,却没想到竟这样巧遇上顾鸿华。
    顾鸿华将目光轻轻落在妻子身上。
    秋波弄里,秋影在夜色间转着浅金波长,碧池幽静似一面碧色的镜子,点点月光洒在池水之上,就像是一条藏都藏不住的伤疤。
    顾鸿华看着妻子,习惯性地在唇间扬起一丝笑:“睡不着吗?”
    张小曼站在石阶上望着他,心思白转间,她问道:“不如把过去的事都说一说好了。”
    顾鸿华脸上泛起一丝意外:“你愿意听吗?”
    张小曼颔首,走到他身旁坐下:“别人口中的顾鸿华,我听的实在太多了。现在我也想听一听你自己口中的顾鸿华究竟是什么模样。”
    顾鸿华沉默着。长年累月间,他鲜少为了自己的过去解释过什么,如今陡然被妻子问起,他在脑海间细细地搜寻着旧忆。
    旧忆早已经模糊不堪。
    苦已经谈不上苦,痛也已经说不上痛,就一帧帧无声无息的黑白默片。他说:“我们在葡萄牙从不过中秋节,偶尔能够吃上一个半个鲜肉月饼,也是因为刘文悄悄买通了其他的仆人为我们做的。”
    “父亲吃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吃了,他说不是那个味道。”
    顾鸿华看着张小曼,笑了笑:“我与大哥的人生,从一出世就已经变了味。喜怒哀乐,落在我们身上大都是苦的。”
    “人活一世,鲜少能为自己活的。要么为了所爱的人而活,要么为了所恨的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