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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周湛一边接过茶盏,一边擦着那笑出来的眼泪道:“可不是嘛,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我们这些王公贵胄,可不就是还不如种猪更值得谈论。”——这话,顿叫翩羽眨了眨眼。
    喝完茶,终于喘均了气,周湛才看着她道:“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自大得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了。要知道,打从记事起我就发现,周围几乎没人不知道我的事儿,甚至谁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有那么一阵子,我还以为,天下人的眼睛全都是专门用来盯着我的。那滋味……”他一阵咂嘴。
    翩羽又是一阵眨眼。
    周湛抬眉看看她,将茶盏塞回给她,笑道:“你说得没错,我那一段,还真就只是一句话。圣德十年的年鉴上是这么写的:‘五月癸丑日,宗人府请立世子湛承袭景王爵。湛,时年三岁。’”
    他看着她,“从这句话里,你读出什么内容?”
    “你叫周湛。”翩羽道。
    周湛一怔,忽地又是一阵大笑,半晌,才喘着气指着她道:“你这规矩,真得有人好好教教了,不然迟早是被长寿爷拿住打死的命。等回到府里,你可躲着他些,我都惹不起他。”
    翩羽这时才反应过来。可看着他这会儿心情仿佛已经多云转晴了,便大着胆子小声嘀咕道:“起了名儿就是给人叫的……”
    周湛一脸古怪地看看她,笑道:“也是,起了名儿就是给人叫的。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是这个‘周湛’了。”
    “你改过名儿?”翩羽不禁一阵好奇。
    “是啊,”周湛又是那么古怪一笑,“过继给人了,原来的名儿自然就用不得了。”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周湛看看她,“这会儿我相信,你果然是一点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又道,“我刚出生就被过继给人了。所以我才说,不知道我原来该叫什么。至于我那个便宜老爹,就是前头一个景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太后早夭的幼子。六岁那年就没了。”
    翩羽疑惑地一偏脑袋,以为她听错了,直到周湛冲着她比了个“六”字的手势晃了晃,她这才瞪着一双溜圆的猫眼,倒抽着气道:“你是说,你被过继给一个六岁就死掉了的孩子?!这、这也太荒唐了!”
    “哈哈,”周湛仰头笑道,“是吧?荒唐吧?现在你知道酒楼上的人为什么说我本来就应该荒唐了吧。”
    又道,“原本依着太后的意思,该叫我直接就承了我那便宜老子的爵位——啊,对了,这里还有件更荒唐的事儿呢。按照本朝的律法,只有皇子才能被封个一字王的爵位,一字王爵的儿子,只能袭个双字王爵或是什么郡王爵,可老太后和皇上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硬是要跟大周的律法过不去,非要叫我破例袭了这一字王爵不可。为这,竟叫他们跟朝廷百官对上了。这一对,就对峙了三年,直到我三岁那年,才终于叫他们二位如了愿。当然,我也白落个一字王的爵位。挺好。”
    翩羽咬住唇,看着周湛一阵眨眼。
    “怎么?”周湛问道。
    “你……”翩羽觉得,她问这话,有些往伤口洒盐的意思,不由一阵犹豫。
    周湛则挑着眉头道:“你一向不都是直来直去的吗?怎么忽然就吞吞吐吐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翩羽这才道:“我是想问,你亲爹亲娘……怎么舍得的?”
    ☆、第三十一章·开诚布公
    第三十一章·开诚布公
    “啊,你是要问这个,”周湛笑道,“你是怕我伤心?放心吧,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没爹没娘,不管是亲的还是过继的,都没有。”
    他这轻松的语调,却是叫翩羽又是一阵眨眼,不禁看着他再次咬起嘴唇。
    “你是在替我难过吗?”周湛道。
    翩羽看看他,一歪头,“你想要我替你难过吗?”
    周湛不禁有些意外,看着她沉默半晌,才缓缓摇着头道:“真是奇怪,以往我给人这么讲时,确实是故意去引着人来替我难过的。可我跟你这么讲,就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罢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而更叫他不明白的是,一般情况下,他宁愿连讥带嘲,也不愿意如此直白说出自己所思所想……
    想到这,他忽地一咂嘴,抬眉看着翩羽道:“怎么,知道你是落在什么人的手里,害怕了?”
    “害怕?”翩羽又是一阵眨眼。
    “是啊。”周湛道,“我可是京城头号纨绔。你落在我的手里,就算是能清清白白出去,那名声怕也再不能清白了。何况,你还要担心,我会不会像之前答应过的那样,等你爹来赎你时,就真能放手让你走。毕竟你签的可是死契,放不放,可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翩羽忽地一阵沉默。
    周湛看看她,却是眯起眼,嘲道:“你不会是真想求我,不让你爹来赎你吧?”
    他原是故意说着反话开玩笑的,不想翩羽抬起头,愁着眉眼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该怎么想了。”
    周湛不由就是一阵诧异。
    只见翩羽抬眼道:“我能问问,你……您,为什么要调查我爹吗?”
    “为什么这么问?”周湛道。
    “因为你说,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翩羽道,“而我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你的那些话。”
    周湛看着她一阵沉默。半晌,忽地一声冷笑,道:“我看你一个字都别信我的好。你说过,在别人向你证明他不可信之前,你宁愿相信别人是可信的。我却正好跟你相反,在别人证明他可信之前,我宁愿相信所有人都不可信。”
    “就算我不信吧,”翩羽不自觉向前一步,固执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查到的那些事。”
    “你都不信,我说它干嘛。”周湛又是一阵冷笑。
    翩羽一窒,眨着眼道:“如果合情合理,我会相信的。”
    “哈!”周湛怪笑一声,才刚要说什么,却是忽然注意到翩羽那泛着红的眼眶,他一眨眼,当下就改了主意。
    “我调查你爹,”他道,“纯粹只是为了好玩。我跟你说过,我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挖掘别人不愿意给人看的那张脸。你爹和我那个姑母——对了,你的那个后娘,她是我姑母——这么说吧,他们的名声太好了,好得我根本就不信,忍不住就想去发掘一下,看看他们背着人的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儿。另外,”他又是一声冷笑,“顺便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攻击他们的法子。谁叫别人提到他们的好时,总是不忘拿我的坏来给他们垫一垫桌脚呢?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癞【蛤】蟆垫桌脚,其实挺恶心人的。”
    翩羽不禁一阵呆怔。
    “既然你想开诚布公,”周湛又道,“那么咱们干脆就敞开了说。我对你爹和你那个后娘,一点好感都没有。如果你想跟我打听他们的事,怕是只有对他们不利的消息。”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其实我也没什么新消息可告诉你的了。难怪都说‘高手在民间’呢,酒楼上那些人的闲话,想来你也都听到了,那些人已经把外面传的那些消息都收集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我说,也不过是所执的观点正好跟他们相反而已。”
    翩羽脸色一变,忽地后退一步,结巴道:“我、我娘、我娘的死……”
    “啊,那个除外。”周湛挥手道。他看看她,忽然好奇地一偏头,“当时你不是就在船上吗?若那船是被人故意弄沉的,你这当时就在船上的人,心里总该有数吧。”
    翩羽抖抖唇,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道:“以前我是知道的,可现在我真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原本一直相信着的事,忽然间就全变了模样。我原以为,我娘和我爹感情很是要好,可忽然间就叫我知道,我爹居然给我娘写过休书。老太太那么逼着我爹纳妾,我爹一直口口声声都说他只要我们娘儿俩个,可一回头,就叫我们撞见……”
    她猛地抬手指住窗外,却是咬着唇一阵哽咽。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挑。虽然他能调查到一些事,但有好多事,不是当事人是不可能知道一些具体细节的。
    “这么说,”他道:“你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个花园?”
    翩羽一吸鼻子,便毫无保留地把落灯那天所发生的事,以及之后老太太拿出休书的事,全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周湛。
    周湛忍不住又眯了眯眼,“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翩羽不由就是一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全都说了出来。
    看着她发呆,周湛叹了口气,又道:“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想做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想向我求证,你爹果真就是你一直所以为的那个谦谦君子,还是说,想叫我告诉你,你爹还另有一张脸?”
    翩羽一怔,忙摇手道:“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想知道我的想法。”周湛截着她的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像你刚才说的,你脑子里面已经很混乱了,不知道你该怎么想,所以你想看看我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她,却又是一声冷笑,“我怎么觉得,其实你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呢?不过是因为你觉得那个答案叫你吃不消,所以你才这么硬要拖上我。你爹是什么人,说白了,其实跟我无关,你自己愿意相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就说服自己去相信好了,没必要找其他人来求证。”
    说着,他从圈椅上站起身,一甩那暗红色长袍,转身道:“这话题好无趣,你走吧。”
    只是,他才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就听身后翩羽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其实我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没办法接受……”
    周湛站住,回头看向翩羽。
    只见她站在光圈的边缘上,怀里抱着那个粗陋的首饰匣子,虽然垂着个眼,却能叫人清晰看到她眼底闪动着的水光。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爹真的像我娘说的那么对她很好吗?为什么每每老太太苛责我娘时,连我都站出来替我娘说话,我爹就只知道跪在那里不吱声?有好几回,因为我帮我娘说话,惹恼了老太太,老太太要打我,我爹就赶上来护我,那时我就想,他能拦着老太太护着我,为什么不能拦着老太太护着我娘?可每每回到我们自己的屋子里,看着我爹那一脸愧疚的样子,我又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后来他去了京城,一去就是三年,好像不知道我和娘在家里会怎么受煎熬似的,那时候我就忍不住想,他许是巴不得从我们身边逃开,那样他就不用夹在我们和徐家之间了……”
    一行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但翩羽并没有抬手去擦,只仍是那么静静站在那里,盯着怀里的匣子又道:“以前我娘常说,我们要学着体谅别人,她总说爹也不容易,我那时候也没有多想,可现在却忍不住想,那会儿她是不是也跟我现在一样,拼命在心里给我爹找着各种借口,拼命要说服自己,爹就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
    她一抹泪眼,“我都不敢想,我娘拿着斧头劈开柴房门的时候,到底对我爹已经有多心灰意冷了,偏我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天天对着我娘的坟,一个劲地念叨着,等我爹高中回来后,要怎么替她做主,怎么替她申冤……我都不知道,我娘在那边听到我这些话,会怎样刺她的心窝,叫她怎么难受……”
    忽的,她的脑袋上一沉。翩羽抬起泪眼,吃惊地发现,周湛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过来了,正站在她的面前垂头看着她。
    “别哭了。”周湛摸摸她的头,又以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道:“以前曾有个人跟我说,眼泪,只能证明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证明你除了哭之外,就再也拿不出其他法子了,除此之外,它一无用处。”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你觉得你委屈,觉得你娘委屈,那么你就擦干眼泪,自己站起来吧。也别再想着依靠谁来替你和你娘讨回公道,这世上没人可以帮你,你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替你和你娘讨回这个公道。”
    翩羽抬起头,不禁看着周湛一阵呆傻。一直以来,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王爷看人时,脸上不是带着三分讥诮,就是带着七分的不正经,可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却是叫她感觉好不陌生。
    这会儿,周湛垂眼看着她,那平时总是高挑成八字型的眉,则难得地平伏在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上,以至于翩羽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眉型很是优雅,竟不是天生的八字眉……
    见翩羽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周湛不由一眨眼,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试图安慰这丫头,便忽地抬手一弹翩羽的脑门儿,退后一步,道:“好了,不早了,去睡吧。”
    “可是,”翩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该怎么做?”她问。
    周湛不由就看了一眼那只拉住他衣袖的小黑爪子,仿佛掸灰尘一般,不客气拂开她的手,道:“府里的规矩,不许跟我拉拉扯扯。我讨厌别人碰我!”
    翩羽不吱声,只那么巴巴地望着他——跟只想要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似的。
    这眼神,顿叫周湛一阵受不了,皱眉道:“就算你爹背叛了你娘,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仍是你爹,你仍可以做你状元府的千金大小姐。至于你娘,早死了。你忘了?”
    “可……”
    周湛不耐烦地一咂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想!难道还想叫我替你拿主意?”
    翩羽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只是我现在心里很乱……”
    “有什么好乱的?!”周湛道,“你不过是怕你没了娘之后又没了爹罢了。大不了你爹把你领回去后,你好好巴结着他就是。对于他来说,你,不过就是一副嫁妆的事……”
    “不是!”翩羽恼了,跺脚道:“如果可以,我甚至都不想认他!”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阵高挑。
    翩羽含着泪道:“徐家那么对我娘,我爹明明一直知道,偏他什么都不做。若是他真看不上我娘,当初就不要娶我娘啊!他是保住了他‘守信君子’的名节,我娘呢?我娘的一辈子都被他给毁了,我不甘心!”说着,那眼泪又掉了下来。
    许是周湛刚才的话叫她记住了,她忙抬着衣袖狠狠一擦眼,抬头道:“所以我想跟你说,你能不能暂时收留我?别把我还给我爹,等我想清楚,我到底该怎么办……”见周湛的眉又耸成八字型,她忙又道:“我很勤快的,真的,我能做很多活计,你可以任意差使我……”她看看他,又道,“我也不是说,永远赖在你这里,就是一段时间,等我看清楚了,想明白该怎么做,我会自己去找我爹的,叫他还你钱,你什么亏也不会吃的。我保证!”
    周湛耸着眉头,歪头看着翩羽道:“你可知道,等你爹把你接回去后,前面等着你的,该是什么样的命运?”
    翩羽眨眨眼,“许被关在徐家一辈子吧。”
    “哈,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周湛道,“不过显然你还不太了解你爹。若是我没猜错,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爹应该不会把你关在徐家——当然,把你关在状元府,叫你跟你娘一样,一辈子见不着个外人,倒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儿。大不了对外面说,你打小在乡下长大,怕见人。等你到了年纪,无非是你爹倒贴你一些嫁妆,把你嫁出去,也就万事大吉了。如果你乖顺听话,能赢得你爹的欢心,不定你爹会给你仔细挑个殷实人家,你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去了。而如果你不听话,加上他再有些什么算计,不定就拿你的终身去跟什么人家联了姻呢……”
    说到这,他似忽然想到什么,却是歪嘴一阵冷笑,眼底残存着的一抹温柔瞬间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反正原本勋贵人家的婚配,就不是为了儿女幸福着想的。你爹如今已经是驸马了,怎么说也可以算得上是勋贵人家。”他看着她,“可不管怎么说,就算如此,以你亲爹和后娘的身份,你这一辈子注定了都会衣食无忧,且你夫家怕也不敢怎么得罪你。只要你自己别想那么多。怎么,你不想要那种日子?”
    翩羽一摇头,不顾他才刚颁布的禁令,再次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那我宁愿在你这里,给你做一辈子的长工。”
    “哈,”周湛一声怪笑,“你还当我这里是避难所了?!”
    他再次伸手一弹她的脑门儿——这一回,却是没有了上两次的那般怜香惜玉。
    翩羽不由就捂着脑门儿倒抽一口气,却仍以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道:“我会努力做工的!”见周湛冷笑着又要推开她,她忙又道:“你不是爱看个热闹吗?如果我亲手掀开我爹的假面具,你一定能看到大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