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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如此直呼他人.妻妾的名讳,实属轻狂无礼之举,更何况盛王还是他的长辈。李琦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淡淡问道:“你认识她?”
    “哦,以前入宫的时候见过。”李俶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匆解释了一句,立即后退两步向李琦深深一揖,赔罪道,“小侄失礼,适才竟直呼裴娘子的名讳,还请二十一叔恕罪。”
    “无妨。”李琦对他微微笑了笑,姿态客气而疏离,“刚才我在蓬莱殿见到三哥了,你也赶快过去吧,免得你爹爹找不到你着急。”
    李俶方欲答话,却见良娣张嫣嫣带着几名侍女从拐角处匆匆走来,寒冬时分额头上竟渗出几滴细小的汗珠,显然是走得急了。李俶素来最忌惮这位庶母,一时也无暇多想,连忙上前几步见礼,恭敬地唤了一声:“张娘子。”
    张嫣嫣对盛王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伸手止住李俶行礼的动作,一脸焦急地说:“阿俶,你不去蓬莱殿向陛下请安,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爹爹到处找你呢。快,跟我回去。”
    “是。”李俶才答应了一声,就被张嫣嫣拉着向蓬莱殿的方向急急走去。
    待这几人走远之后,紫芝才轻轻一拉夫君的衣袖,小声问道:“殿下,刚才把广平王带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应该是太子的张良娣吧。”李琦低头看向她,笑笑,“怎么了?”
    紫芝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总觉得……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总之,就是感觉怪怪的。”
    李琦满不在乎地一笑:“她是太子的女人,若是看我顺眼那就怪了。太子和她都一样,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实际啊,心里只怕是在想怎么才能杀了我吧?”
    “不对。”紫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她不是想害你。凭我的直觉,她那种古怪的眼神,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你发现,要么……就是喜欢你。”
    “喜欢我?”李琦被她逗得笑了,伸手轻轻一戳她的额头,“你这个小脑袋,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二人边说边走。前方不远处有一名青衣内侍正在打扫宫苑,手执一把半旧的扫帚,微微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还在掩口咳嗽,仿佛是病了,那背影看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萧索。须臾,又有一位身形矮胖的中年宦官走到他面前,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趾高气扬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厉声训斥。那青衣内侍恭谨地垂首,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为自己轻声辩解了一句。那胖宦官登时大怒,挥起肥大的手掌就向他脸上狠狠扇去,直把那青衣内侍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在长官的盛怒之下,那青衣内侍只得屈膝跪倒,身子伏在尚有残雪的地面上,谦卑地叩首。宫廷内等级森严,处于底层的人想要在这里活下来,就必须放下那所谓的“尊严”,所以,类似的场景并不鲜见,李琦甚至都没刻意去瞧上一眼。然而,当紫芝看清那青衣内侍的侧脸时,身子竟是蓦地一颤,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哥哥!”
    ☆、第108章 小武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武宁泽身子一震,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仍尴尬地置身于长官的暴怒之下,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他仍是闲居于回心院的从九品小官,独自悠然立于小窗之下,看骄阳在花树的枝桠间投下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影,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清风徐徐吹过,挟着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一个粉衫鬟髻的娇俏女孩儿从满园鸟语花香中走来,身姿轻盈,笑靥如花,仰起小脸儿甜甜地唤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的记忆,如今想来竟已有些恍惚。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紫芝哽咽着轻唤,提起裙裾快步跑到他身边,匆忙间几乎被地上的残雪滑倒,见他咳嗽得厉害,忙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语气焦急而关切,“小武哥哥,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哪儿来的小丫头?如此不懂规矩!”那胖宦官不悦地皱起了眉,背着手,斜着眼睛冷睨着地上一蹲一跪的两个人,一脸横肉都变得狰狞起来,“走开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若是胆敢打扰本官教训下人,少不得要送你去宫正司吃板子!”
    “放肆!”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此时李琦也已走到他近前,冷冷道:“你给我看清楚了,这位是本王的裴孺人,岂容你一个小小奴才随便呵斥?”
    “盛……盛王殿下?”胖宦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再一打量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儿,这才发现她虽然衣着素淡,但其穿戴的衣裙首饰无一不是质地极佳、做工精良的上品,显然并非寻常宫人。他一边暗骂自己眼拙,一边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叩头请罪,颤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当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一时糊涂冲撞了孺人娘子,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李琦只是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再说话。
    “紫芝,好久不见……”武宁泽对面前的女孩儿虚弱地笑了笑,目光中依稀带着惊喜,然而甫一开口,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与盛王殿下的事我都听说了,咳咳……是个好归宿,恭喜你……如今,我也该改口唤你一声‘裴娘子’了。”
    显然是病得很重,武宁泽咳嗽的时候,消瘦的脸颊上泛起一阵阵病态的潮红。紫芝凝视着他,心中只觉一阵酸楚,扭过头去狠狠瞪着那跪伏在地的胖宦官,几滴泪水从眼角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质问道:“你是什么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他都病成这样了,你干嘛还这么欺负他?”
    那胖宦官不敢怠慢,连忙膝行几步挪到她面前,讨好地磕了个头,赔着笑脸道:“裴娘子息怒,小人是掖庭局的从九品监作陈维,管理这些杂役下人乃是职责所在,并非有意为难……”
    “陈监作?”紫芝气愤地冷哼了一声,想起自己初入宫时在掖庭局的遭遇,一双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哼,你们掖庭局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狐假虎威,动不动就下狠手打人、滥用私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和王法?”
    陈维哪里敢争辩,只得唯唯诺诺道:“是,孺人教训的是。小人知错了,日后定当好好做事,善待手下的杂役下人。”
    紫芝扶武宁泽站起身来,又恨恨地瞪了陈维一眼,这才发觉面前的这位胖宦官似乎有些眼熟——原来,此人正是当年收了钱把她调离掖庭局的那位掖庭丞,只是不知为何,这几年他非但没有升官,反而还降职成了最末一等的从九品监作。武宁泽原本也是从九品的官员,如今却被他口口声声地称为“杂役下人”,肆意打骂,可见其处境是如何艰难。
    想到此处,紫芝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用手轻轻擦去眼角泪痕,眼圈儿却仍是红红的。李琦知道她与这位“小武哥哥”必是有话要说,于是转身向别处走去,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维,淡淡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是。”陈维立刻爬了起来,扭了扭肥胖如猪的身子,一脸谄媚地跟了过去。
    紫芝扶着武宁泽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关切地问:“小武哥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有没有请医师来给你看看啊?”
    武宁泽又掩口咳嗽了几声,微微笑道:“一点顽疾,不碍事的。”
    “这怎么行?”紫芝急得直跺脚,见他身上所穿的已不是从前的九品公服,不禁疑惑地问,“小武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前些天我叫人到宫里去寻你,他们也说找不到。你不是在回心院做官么,现在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武宁泽轻轻一笑,似是想把此中辛酸一语带过,“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年千秋节的寿宴上,梅妃江氏忤逆陛下后被贬为才人,遣往回心院思过,我们这些人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倒是你,如今过得怎么样,盛王殿下待你好吗?”
    “嗯,殿下待我很好。”紫芝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心思却全没放在自己身上,当即道出心中疑惑,“小武哥哥,我还是不明白,你只是冷宫中的一个主事而已,江才人触怒了陛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冷宫中的差事其实并不好当,废妃们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我们就要担上杀头的大罪。”武宁泽微微苦笑,讲述事情的始末时语气却颇为平静,“从众妃之首一下子被贬为最末一等的才人,江氏如何能甘心?有一天晚上,她趁人不备便悄悄逃出冷宫,私自去蓬莱殿求见陛下。江才人貌美如花,又能言善道,陛下以前就十分宠爱她,那日一见之下难免起了兴致,当晚便留她侍寝。只不过,次日一早陛下仍命人将她送回冷宫,并没有恢复她的封号,只是私下赐了一斛珍珠聊作补偿。”
    紫芝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不禁插了一句:“江才人何等骄傲,陛下此番做法,在她看来几乎无异于羞辱……”
    “是啊。”武宁泽点了点头,继续说,“江才人非但没有领受赏赐,还作了一首诗托人转呈给陛下,后来这诗被人谱成曲子在宫中传唱,名曰《一斛珠》。太真娘子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甚至拒绝为陛下侍寝。陛下无奈,为了使太真娘子消气,只得以‘看守不周’之名将江才人身边的两名内侍赐死,而我身为回心院主事,也以渎职之罪被杖责,削去官职后逐出回心院,如今在掖庭局的管辖下做了个洒扫的杂役。”
    听到“杖责”二字,紫芝眼圈儿又是一红,几乎不敢想象这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揉了揉眼睛,强忍住泪意道:“小武哥哥,宫里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不如……我去跟盛王殿下说说,以后你就去我们府上做事吧,也算是给我添个帮手。”
    武宁泽略一思索,便摇头道:“内侍调动并非小事,你如今初入王府,若是因为我的事给盛王殿下添了麻烦,只怕不利于你日后在王府立足。”
    见他此时仍是一心为她考虑,紫芝心中没来由地一暖,语气更加笃定:“没关系,就算殿下不答应,我也是要尽力一试的。更何况,殿下一向待我极好,我相信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
    武宁泽凄然一笑,又蹙眉咳嗽了几声,语气中颇有自伤之意:“像我这样的残病之身,如今已与废人无异,还能指望着去外面谋一个好前程么?倒不如就待在宫里熬日子,打发了这一生也就是了。紫芝,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紫芝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走到路旁的灌木丛下,从积雪里拔出一根枯黄的野草,递到他手中说:“小武哥哥,你还记得吗?那年阿秀替我喝下尚宫大人的毒酒,吐血而亡,我当时吓坏了,以为自己也逃不过那样的下场,那时候你对我说:‘紫芝,坚强些。你看,昨夜一场疾风骤雨,夹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缝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却能顶得住风刀霜剑,岁岁枯荣轮转,始终生生不息。’这几年我一直记着你的这句话,做一株深宫中最不起眼的野草,纵然被漠视、被践踏,也要在来年春天重新破土而出——这,才是生命的尊严!”
    她的目光清澄而坚定,不同于往日里的柔弱。或许是在那样强势的男人身边的缘故吧……武宁泽想,尽管她的容颜依旧稚嫩,可那样隐忍而决绝的眼神中,已隐约有了连男子都不可企及的坚强。
    “紫芝,你说得对。”武宁泽微笑颔首,把那一根枯草郑重地收在怀中,如三年前那样自信而笃定地对她说,“我们会一直活着,而且,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109章 上元(上)
    当紫芝和武宁泽并肩坐在石阶上交谈时,李琦就在不远处的几株梅树下悠闲地踱着步子,任风中飘零如雪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目光投向天际最辽远的地方,却不知正在思索些什么。他没有催促他们,许久后再度走到二人面前时,胖宦官陈维已经奉命从太医署请来一位医师为武宁泽诊病。武宁泽感激不已,向盛王郑重拜谢后才随着陈维和那位医师离开。
    紫芝心中仍为武宁泽担忧,出宫时一路默然不语,只是低头闷闷地走着,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忧郁。李琦知她心中所想,微笑着轻轻牵住她的小手,边走边和她商量道:“紫芝,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去年咱们府里的内侍有好几个都因为年老或是疾病被送回家中休养,今年正应该再添几个,那武宁泽既是你的旧友,不如就把他调到咱们家里来做事吧。他既然在宫中做过官,想必也是个有才干的,到时候我给他安排一个轻松些的差事,薪俸也不会比宫里少,你看怎么样?”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抬头看向他时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那太好啦!我刚才就想和你说这事来着,可又怕给你添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叫人去内侍省知会一声,调个内侍过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李琦低头一笑,伸手揪了揪她粉嫩可爱的小脸儿,“知道你这人好面子,有什么话也未必肯主动向我开口,所以我就先替你说出来了,怎么样,你家郎君够善解人意吧?”
    “嗯!”紫芝用力点了点头,一脸欢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反反复复地只是夸他,“郎君,你真好,你真好……”
    他笑着揽过她的肩,任冬日里明亮的阳光洒在彼此身上,看到她开心的模样,自己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
    傍晚时分,盛王府内早已摆下几桌丰盛的家宴,大总管马绍嵇带着手下的仆从婢女四处张罗着,在亭台楼阁间挂起各式上元花灯,举目望去尽是一派升平景象。因诸位妾媵都在,紫芝本不想赴宴,无奈被李琦硬给拽了过来,一想到众女看向她时那又嫉又羡又幽怨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阵发毛。
    此时女眷们俱已到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笑,想必是因为都不得宠,平素根本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机会,所以彼此间竟也显得十分亲热。她们入府的时日虽已不短,与盛王碰面的机会却屈指可数,此时见他进门,忙各自噤了声,纷纷起身见礼。
    众女子皆是盛装而来,一个个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盼着盛王能多看一眼,有几个聪明伶俐的,还趁着抬头时递上一个柔媚的眼波。李琦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免礼”,然后示意众人入席。
    紫芝与夫君一并在上首坐了,只觉得众女看向她的目光中,竟似要飞出刀子一般。这些女子虽有心邀宠,然而平日里鲜有与盛王相处的机会,此时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谨,再不敢像先前那样随意说笑。须臾,酒菜皆已上齐,席间却仍是一片缄默,唯有杯箸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许倩坐在席间四下里看了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想趁此机会在盛王面前出出风头,于是站起来提议道:“今天是上元节,大家总该热热闹闹的才好,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吧,殿下,您看如何?”
    众女颇有兴致,纷纷开口表示赞同。李琦也颔首笑道:“好,那大家先选出两个人做觥录事和玉烛录事。碧落,你去取一套酒令筹来。”
    侍女碧落正在一旁伺候,听到吩咐忙答应着去了。依照习俗,在宴席上行酒令前,都要先推选一名“觥录事”作为行令的权威主持,由他决定抽筹次序,再指定“玉烛录事”一名担任行令的执事人。因酒令的游戏是由许倩发起的,众人便一致推举她做了觥录事。李琦见马绍嵇站在旁边看得出神,便又邀请他一起来玩,命他做了玉烛录事。
    碧落取来的是一套“论语玉烛”酒令筹,酒筹筒由龟座支撑,通体鎏金,并刻有莲花形纹饰,造型别致而华丽。酒筹筒内盛放有数十根银制鎏金酒令筹,正面刻有令辞,上段选录《论语》文句,下段则是行令的内容。许倩掷骰子掷出点“五”,按照座次一数,应由吴清越来抽取酒令筹。马绍嵇忙捧了酒筹筒过去,吴清越从中抽出一支令签,只见上面写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
    许倩凑过去看了看酒令筹,笑道:“吴妹妹,却不知你这杯酒要敬给谁呢?”
    吴清越含笑斟满一杯酒,道:“殿下是这里的主人,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捧起酒杯走上前来,盈盈下拜道:“请殿下满饮此杯,妾吴氏恭祝殿下喜乐安康,福泽绵长。”
    李琦对她一笑,举杯欲饮。紫芝知他一向不善饮酒,忙拦下酒杯道:“吴娘子,殿下这杯酒就由我来代饮吧。”
    李琦诧异地看向她,问:“你会喝酒吗?”
    “没喝过才想要尝一尝嘛。”紫芝笑着抢过杯子,只轻轻抿了一口,脸颊上立时泛起一阵嫣红,呛得连连咳嗽,“哎呀,这什么味道啊,又辣又苦的……”
    席间便有女子掩口偷笑。李琦却只觉得她可爱极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顺势又把酒杯抢了回来,仰首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你就算了吧,我少饮几杯不碍事的。”
    见他二人这般亲密,许倩心里早已有些不是滋味,再掷骰子时便暗中做了手脚,故意掷到紫芝处让她抽签,心中暗道:“哼,你不是不会喝酒么?等一会儿把你灌醉了,好让你在大家面前出出丑。”不料,紫芝抽到的酒令筹却是:“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觥录事五分。”许倩无奈,只得笑着自饮了半杯。
    酒令行了几巡,宴席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众女都不再拘束,一个个推杯换盏,谈笑甚欢。每当轮到紫芝饮酒时,李琦就拦下酒杯替她喝了,众姬妾见了更是又嫉又羡,许倩忍不住半含酸地笑道:“殿下当真是怜香惜玉之人,对裴娘子这般关爱。只可惜我等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话中的幽怨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李琦却并未与她计较,待再抽出一签时,一看上面的令辞不禁展颜一笑,朗声念道:“驷不及舌。多语处十分。”然后把目光投向许倩,笑着打趣道:“许娘子快满饮一杯,今天席上说话最多的可不就是你么?”
    许倩酒量本就一般,适才又已饮了不少,此时面泛桃花,哪里还能喝得下这满满一大杯?她连连摆手,微带醉意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请殿下饶了妾这一回吧,再喝就真的醉了。”
    李琦哪里肯依,笑吟吟道:“那怎么行?你是觥录事,哪有自己坏自己规矩的道理?”
    “就是就是。”众女也纷纷附和,有几个平素与许倩交好的,还笑嘻嘻地拿起酒杯去灌她,“许姐姐平日里最豪爽了,怎么今天竟这般小家子气?快喝快喝,喝完之后还要再罚你唱个小曲儿呢。”
    许倩只得把酒饮下,经不住众人起哄,又吩咐席间助兴的乐伎演奏新曲《一斛珠》,自己从歌伎处借来一副红牙板,曼声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紫芝听她唱得颇有韵味,不禁问道:“许娘子,这是什么曲子?”
    许倩笑容甜软,答道:“是乐府新谱的《一斛珠》。这曲辞乃是宫中的江才人所作,如今传唱于宫禁内外,很是受欢迎呢,裴娘子没听过么?”
    “哦,原来这就是那曲《一斛珠》,当真是好听。”想起武宁泽对她所说的江采蘋之事,紫芝方才了然,语气中微带叹息之意,“江才人才貌双全,虽说性子孤傲了些……唉,如今幽居于冷宫之中,倒真是可惜了。”
    “说到底,也是江才人糊涂。”许倩眼波一转,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芝,语气中暗藏机锋,“江才人家中世代以行医为生,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医官。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能得陛下一时之恩宠已是万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风光一世么?呵呵,说到底还是太真娘子福泽深厚,弘农杨氏的千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不像那些出身低微却一心想攀高枝的人,就算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也永远只能是麻雀……”
    许倩借着酒劲儿,言语比平日更加肆无忌惮,众姬妾已有人在低着头窃窃地笑。紫芝如何听不出来,许倩明里是在说江采蘋,实际上却是在暗中讽刺她以宫婢之身上位,一时颇为尴尬,低头咬着嘴唇,一张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啪——”李琦剑眉微蹙,不待许倩说完,便将手中玉箸往案上重重一搁,席间霎时鸦雀无声。
    ☆、第110章 上元(下)
    许倩本已有几分薄醉,听到玉箸触到几案上时那“啪”的一声脆响,顿时惊得酒都醒了大半,见盛王不悦,忙讪讪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众姬妾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偷偷抬眼向盛王窥去,只见他一拂广袖起身就走,淡淡道:“诸位慢用,本王还有些私事,就先走了。”
    吴清越小心地觑着盛王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真正动怒,心念一转,便站起来柔声劝解道:“殿下,许姐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平素也爱跟人开玩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妾与许姐姐一向交好,这里就替她向殿下赔罪了,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切莫与我们这些小女子生气才是。”
    吴清越一边说着,一边就盈盈跪了下去,那穿着浅绛色织金云锦氅衣的娇小身段伏在水磨金砖地上,姿态柔顺而妩媚,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垂目瞥她一眼,却并未叫她起来,只是回首一顾许倩,唇角微露笑意:“许娘子的一张巧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都能去戏台子上说书了,看来,是不是本王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他面上虽带着笑容,一双眸子却明如寒星,没有丝毫温度,叫人一望便心中凛然。许倩都不敢与他对视,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深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听他话中似有严惩之意,慌忙也随着吴清越跪下,颤声叩首道:“殿下恕罪,妾……妾适才多饮了几杯酒,有些醉了……一时糊涂,竟敢口出狂言妄议宫中嫔妃,扰了殿下和诸位姐妹饮宴的兴致,真是该死……妾知道错了,以后定当恪守尊卑之礼,谨言慎行,只求殿下开恩,就饶了妾这一回吧……”
    李琦不置可否,见紫芝仍怔怔地坐在座位上,便又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笑道:“还愣着干什么?一起走吧。”
    他眼眸中的寒意如融雪般散去。紫芝亦被他适才的气势所慑,此时方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跟上。待二人走出门外好远,许倩才敢站起身来,撇着嘴,忿忿不平地小声嘟囔着:“哼,不就是说她两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出身低贱,偏偏就会狐媚惑主……”吴清越听见,忙用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许倩这才住了口。
    今夜正值月圆,晴空万里无云,皎皎月华漫天投下,映在路边的积雪上,现出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紫芝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而清新的空气,举目望去,只见月明星稀,清辉流荡,天地间一片澄净安宁。见她一直不说话,李琦忽然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笑问道:“哎,你不会真和她们生气了吧?多不值啊。”
    “没有。”紫芝摇了摇头,仰起小脸儿冲他一笑,“许娘子说的那些话,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就不要处置她了,好吗?仔细想想,其实她们也挺可怜的。”
    “可怜?”李琦挑了挑眉,表示不解,“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不是女子,自然很难理解。”紫芝歪着头想了想,似是在思索该如何向他解释,“但凡女儿家,无论美丑贵贱,一生最大的期盼无非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嫁一个能善待自己的好郎君,恩恩爱爱,举案齐眉。而她们,尽管一生锦衣玉食,却被锁在这深宅大院中虚度青春,得不到夫君的关爱……”说到这里,她忙又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指责你……”
    李琦却是含笑摇头:“自古以来,嫁入皇家的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若是我整日和她们黏在一起,你就不伤心么?”
    紫芝娇羞地一笑:“这倒也是。”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我们这些宗室皇子也是一样。”李琦轻叹了一声,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但凡天下男儿,一生所求不过是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年少时刺股悬梁、闻鸡起舞,只待日后学成,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或横刀立马、名震边关。而我生在皇家,又非嫡非长,虽年少而居高位,却不得不韬光养晦、玉韫珠藏。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你说,我是不是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