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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朝堂上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也没兴趣。”杜若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撇着嘴赌气地娇嗔道,“哼,他一个大男人,稍微让着我一点儿会死啊?我都出来这么久了,他也不派个人来请我回去,整日里心心念念的只惦记着裴氏那个小贱人……”
    “好了好了,你可是千尊万贵的亲王正妃,好端端的和一个侧室斗什么气?想要得宠于盛王,在王府里站稳脚跟,你就必须得表现得大度些才是。”杜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言之谆谆,“阿若,不是姐姐说你,如今既已嫁入王府,你这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可得改一改了。盛王身份尊贵,又是那样品貌风流的人物,性情肯定是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势一些的。依我看,他宠爱那个裴孺人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过一阵子兴趣就淡了,只要你做出贤淑的样子与众姬妾和睦共处,最后的赢家还不就是你么?”
    杜若恨恨地咬着嘴唇,忿然反问:“那个狐狸精毁了我的洞房花烛夜,我……我如何还能与她和睦共处?”
    杜萱幽凉地一笑:“你好歹还有个洞房花烛夜,而我身为侧室,入府时连正式的婚仪都没有,还要小心翼翼地看韦氏那个老女人的脸色……阿若,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那种仰人鼻息委曲求全的日子,只怕你是一天都过不了吧?”
    杜若被她说得一怔,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妥协道:“好吧,那我就听你一次。”
    ☆、第125章 杨锜
    夏日是何等辉煌,夹竹桃的花影摇荡在宫苑间,几只光闪闪的金凤蝶在芬芳的花蕊中翻飞游荡。太华公主李灵曦与兄长李瑁并肩漫步在太液池畔,寿王的宠妾卫岚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怀中抱着小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小女娃儿已满周岁,肌肤细嫩得几近透明,仿佛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小嘴儿笑了,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
    卫岚低头亲了亲女儿粉嫩的小脸儿,笑道:“殿下,媛媛唤你呢。”
    李瑁止步回身,满心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哄她:“媛媛,乖,爹爹在这儿呢。爹爹一会儿带你去见祖父,祖父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呢。”
    小女娃儿咯咯地笑着,一双小手揪住父亲的衣袖不放,含糊不清地说:“糖……媛媛要吃……”
    “好,爹爹带你去吃糖。”李瑁笑吟吟地把女儿抱了起来,见卫岚面上似有疲倦之色,又关切道,“阿岚,你累了吧?走,咱们先去前面的廊子里歇歇。”
    卫岚自产下女儿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这一年多来都甚少出门,见夫君对自己这般关怀,心里不禁漾起一阵温暖的柔情,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双颊竟如娇羞的未嫁少女般微微红了红。
    灵曦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心中也觉得十分欣慰——十八哥对太真娘子用情至深,如今,他终于从这场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么?卫娘子虽不是他的正妻,却不失为一个柔顺体贴的好伴侣,更何况还为他生下了如此可爱的女儿,给他黯淡的生活中平添了不少欢乐。灵曦跟着哥哥向湖边的回廊走去,走到近处时才发现已有两个人并肩坐在那里聊天,一对年轻的男女,看起来似乎是十分亲密的朋友。
    那男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袭簇新的青色官袍,清颀洒落,风度翩翩,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气质。不过,因为他此时正背对着自己,灵曦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有趁他侧头向身旁的少女说话时才能窥见小半个侧脸。
    然而,这一瞥已经足够。
    那侧影是如此熟悉……灵曦脚步一滞,刹那间,仿佛呼吸都因他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某种刻意掩埋的记忆再度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她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漫天樱花雨中,自己在月轮峰下遇见的那个白衣少年。
    “逸峰!”明知不可能是他,灵曦还是脱口唤了一声。
    那男子有些迷惑地转头看向她,与这陌生少女炽热的目光相触时,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温文有礼地问:“这位小娘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灵曦看清楚了他的脸——陌生的面容,陌生的眼神,唯有他双眸中那清澄如水的波光,与记忆中的游侠少年依稀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一瞥依然令她感到惊艳。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哪怕是在宫中颇受年轻女孩儿追捧的寿、盛二王,似乎也及不上此人的耀眼夺目。那种美,宛如屈原笔下光华烁然的天神云中君。
    灵曦只顾着怔怔地盯着他看,一时都忘了说话。
    那男子身边的少女也款款站了起来,绯衣华裳,容色端秀,正是今上李隆基的另一个女儿万春公主。这万春公主乃是杜美人所出,因生母出身卑微而不被父皇所钟爱,悄无声息地在深宫中生活了十六年,如一抹安静而单薄的影子。李隆基子女众多,异母的兄弟姊妹之间平日里很少有往来,彼此甚是生疏。万春公主此时便显得有些拘谨,低着头客气地唤了一声:“十八哥,灵曦妹妹。”
    李瑁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语气也十分客气:“许久不见妹妹了。前一阵子听说杜美人玉体违和,却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万春公主浅浅一笑:“阿娘的病已经好些了,多谢十八哥挂念。”
    “那就好。”李瑁微笑颔首,又随口道,“妹妹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和灵曦向杜娘子问候一声。”
    万春公主自是含笑应允,再次客气地向兄长道谢。她身边那位美男子也上前向寿王见礼,举止从容,仪态风雅,直把灵曦小公主看得痴了。李瑁察觉到妹妹的异样,不禁微笑着轻咳了一声,伸手一指那美男子,介绍道:“灵曦,这位是太真娘子的堂弟——光禄卿杨玄珪之子杨锜,父皇刚刚下旨任命他为监察御史。”言罢,又指了指灵曦,“杨御史,这位是我的妹妹太华公主。”
    李隆基对杨玉环万千宠爱,自然也要对她的家人施以恩泽,不但一一晋升了官职,还时常宣召他们入宫见驾。灵曦却是第一次在宫中见到这位美男子,见他向自己施礼,颊畔不禁腾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低着头腼腆道:“杨御史不必多礼。刚才是我冒昧了,还请杨御史不要见怪才是。”
    杨锜忙躬身道:“臣不敢。”
    看得出杨锜与万春公主是有私事要谈,李瑁不愿打扰他们,便带着卫岚和孩子到回廊的另一边坐下歇息去了。灵曦忙也举步跟上,却仍是时不时地回首看向杨锜,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待这几人走远,万春公主面上的微笑便渐渐淡了下去,扶着廊柱缓缓坐下,秀丽的眉目间露出一缕幽凉的叹息。
    “公主。”杨锜怜惜地唤了一声,显然是知道她的心事,复又坐在她身边温言安慰,“公主不必担心,一会儿我就去含凉殿拜见太真娘子,由她出面请陛下去杜娘子那里探望。玉环姐一向待我不错,想必是不会不答应的。只要能见到陛下,杜娘子心里一高兴,这病只怕就能好了大半了。”
    “或许吧。”万春公主神色寥落,说起父亲时语气颇为冷淡,“自打出生以来,我就没见父皇去阿娘那儿探望过一次。阿娘日日等、夜夜盼,把自己的身子都给熬坏了,却仍是换不来父皇的一丝怜惜。我就是想不明白,对于宫中的女人来说,君王的宠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杨锜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或许,公主与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一样吧,所以才不会理解杜娘子的心境。”
    万春公主好奇地挑了挑眉,问:“哪里不一样?”
    杨锜侧头看向她,微笑着回答:“公主是金枝玉叶,日后无论谁做公主的夫君,名分上都是公主的臣子,必须一生对公主忠诚。而且,公主美丽而不娇气,文静却不软弱,内心深处有着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自信、独立与坚强。对于公主来说,未来的夫君只是一个携手同行的伴侣,纵然深爱,也不会过于依赖他。”
    “没想到,你还挺了解我的。”万春公主嫣然一笑,眸光清亮,引袖悄悄擦了擦潮湿的眼角,声音却变得有些幽幽的,“杨公子,谢谢你了。你与我相识的时日不长,却愿意听我讲自己的心事,又能事事为我着想,当真是难得。从小到大,除了阿娘之外就没有谁能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得很,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杨锜微微一笑,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公主切莫如此客气。能为公主分忧,是我杨锜最大的荣幸。”
    毕竟贵为帝女,尽管并不被父皇所宠爱,类似的奉承话万春公主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然而,同样的话从他口中道出时却仿佛有些不一样,语气那样真诚,宛如知己。万春公主深深凝视着他,心中忽有万千思绪飞掠而过——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男子陪自己走完一生,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一瞬间,她所有的烦恼与忧愁似乎全都消失了,内心唯有一片温暖宁和。
    ☆、第126章 雪衣
    灵曦步入蓬莱殿时,只见李隆基与杨玉环正坐在一张木画紫檀棋局前对弈,杨锜端坐于大殿一隅默默抚琴,泠泠悦耳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如敲玉,如碎冰,余音绕梁,不绝如缕。那年轻的美男子青衫磊落,气度出尘,几乎让灵曦再度沉沦于这样一种错觉——面前的人,就是她日夜思慕的少年剑客萧逸峰。
    若单看五官,其实杨锜与萧逸峰并不十分相像,二人的气质亦是迥异,然而不知为何,只要远远地望着这位俊秀公子,她就会无端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寿王李瑁也带着爱妾与女儿上前拜见,因见杨玉环在场,为了避免尴尬,片刻后便主动告辞离去。杨玉环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一只纤纤素手拈着白玉棋子,仿佛正专注于眼前错综复杂的棋局。须臾,李隆基轻轻落下一子,深邃的眼眸中溢出一抹得意的笑:“玉环,你又输了。”
    杨玉环低头一笑,谦逊道:“陛下棋艺精湛,臣妾自知不是对手。”
    李隆基却颇有兴致,道:“来,陪朕再下一局。”
    杨玉环微笑不语,此时的她与李隆基相处时似乎比以前放松了许多。灵曦此时才走上前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嘟着小嘴儿娇嗔道:“父皇好偏心,只顾着与太真娘子下棋,都不理我。”
    “呦,我们太华公主生气了呢。”李隆基笑着向女儿招了招手,唤她,“来,灵曦,到朕身边来坐。”
    灵曦走到父亲身边坐下,还未及说话,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朕得杨家女,如得至宝也……朕得杨家女,如得至宝也……”语调颇为怪异,引得殿内的宫人们皆抿嘴而笑。
    “咦?”灵曦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鹦鹉蹲在木架子上,张着鲜红的小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从未见过这么灵巧可爱的鸟儿,不禁欢喜道:“天啊,这鸟儿竟然还会说话?”
    “这是岭南进贡的白鹦鹉,名唤‘雪衣女’,平时最喜欢学陛下说话。”杨玉环一边说一边向鹦鹉伸出玉手,“雪衣女”立刻扑棱棱地飞了过来,乖巧地立在她的掌心之上。
    “好可爱啊!”灵曦爱极了这个小家伙,探身凑到杨玉环身边一迭声地唤着,“雪衣女……雪衣女……”
    谁料,这小鹦鹉却对美丽尊贵的太华公主视若无睹,只是端然栖于杨玉环的掌心,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四下张望着,神情颇为倨傲。灵曦无趣地吐了吐舌头,也不再逗它,只是坐在棋局边静静听杨锜抚琴,待他一曲弹罢,便含笑赞道:“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只凭这一曲激越高亢的《广陵散》,杨公子便可算是嵇康的隔代知音了。”
    杨锜忙起身称谢,语气谦恭:“承太华公主谬赞,臣愧不敢当。”
    杨玉环微觉诧异,问道:“原来公主也认得我们家九郎?”
    杨锜在诸位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故而杨家人皆称之为“九郎”。不待灵曦答话,李隆基便笑着开口道:“朕虽然老了,但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杨御史出身名门,品貌出众,是个十分难得的青年才俊,一向极受女孩子欢迎,谁见了能不喜欢呢?灵曦,你说是不是?”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皆掩口而笑。灵曦霎时羞红了脸,低着头嗔道:“父皇乃堂堂天子,却整日拿我来取笑,人家……人家生气了呢!”
    李隆基笑而不语,看向女儿时,眉眼间流露出的慈爱竟与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一般无二。
    灵曦羞赧之下便想岔开话题,见棋局旁的几案上摆着一只碧玉雕成的青龙,便随手拿起来瞧了瞧,只见那玉雕长不过数寸,灿若明霞,澄静如水,其温润精巧之处竟不似人间所有。她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赞道:“这玉雕倒是挺别致的,碧玉青龙,很衬父皇的身份。”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侧,含笑解释道:“这玉雕是陛下珍藏多年的宝贝,名唤‘玉龙子’,平日里可是不肯轻易拿出来示人的。今日是听说盛王殿下要与新王妃一同入宫觐见,陛下这才命臣把玉龙子从内库取出来,准备当做新婚贺礼赐给盛王殿下。”
    “说起这玉龙子,还有一段故事呢。”李隆基的目光悠悠地落向远方,对灵曦说,“那时朕尚是高宗皇帝的皇孙,年纪比你还要小呢。”
    灵曦甚是好奇,忙问:“什么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劳烦你给太华公主讲一讲吧。”
    “是。”高力士躬身领命,娓娓道来,“这玉龙子原是太宗皇帝在晋阳宫所得,文德皇后常置于衣箱中,后来一直由宫中内库收藏。则天皇后在世时,曾召诸皇孙于殿上嬉戏,把西域各国进贡的珍宝陈列于前,令皇孙们随意择选,以观其志。众皇孙竞相争抢,皆厚有所获,唯有陛下仍旧端坐在一旁,丝毫不为所动。那时候陛下只有七岁,则天皇后见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沉稳,十分惊讶,亲口称赞说:‘此儿当为太平天子。’于是,又命人将这玉龙子取出,赐给了陛下。”
    杨玉环轻抚着鹦鹉雪白的羽毛,适时地恭维了一句:“则天皇后的眼光果然不错,陛下登基数十载,励精图治,海晏河清,不正是太平天子么?”
    一句话说得李隆基心情大悦,其他人哪里肯放过这奉承皇帝的好机会,也纷纷出言附和。李隆基似是想起许多童年时的往事,感慨道:“朕活了这些年,最佩服的就是则天皇后这位祖母。一代女皇的胸襟与魄力,令天下多少须眉男子为之汗颜!”
    李隆基的生母窦氏即是被武则天所杀,然而,对于这位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的祖母,他与其说是憎恨,倒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敬慕与崇拜——正如英雄与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的。灵曦亦面露钦羡之色,颔首道:“则天皇后不但雍容美艳、颖慧果决,而且刚强尚武,听说她年轻时最擅长击鞠。那样的飒爽英姿,只怕我是一辈子都及不上的。”
    击鞠即是打马球,在大唐宫廷中极为盛行,上至帝王后妃,下至内侍宫人,无论男女老少皆爱以此为戏。李隆基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杨锜,对灵曦道:“这倒不难。杨御史就是个击鞠高手,你若想学,不妨拜他为师。”
    “真的?”灵曦双眸一亮,却又忽然有些忸怩起来,低着头娇羞地一笑,“我倒是想学,却不知杨公子……愿不愿意教我呢。”
    李隆基便侧首看向杨锜,问道:“杨御史,你看朕的这个女儿,可还做得了你的徒弟么?”
    杨锜忙躬身道:“能为陛下和公主效劳,是臣之荣幸。”
    灵曦顿时喜笑颜开,满心欢愉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李隆基神色温柔,只觉得此刻有娇妻爱女相伴,人生已是无限圆满。他拿起玉龙子细细端详着,眸中似有某种复杂的情绪暗暗涌动,默然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如今二十一郎都已成了家,朕也该为十八郎聘下一位端淑的名门闺秀做正妃了。”
    这句话显得颇有些突兀,然而其中深意却是人尽皆知。
    灵曦心中一震,悄悄抬眼向棋局另一侧的杨玉环看去,只见她目光沉静,仿佛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都与她毫不相干。然而,鹦鹉雪衣女却似能感知到她心中的隐痛,蓦地从她手中振翅飞起,搅乱了整盘棋局。
    就在此时,殿外忽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及内侍通传,一位身着绯色华裳的少女便疾步闯了进来,屈膝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哽咽着请求道:“父皇,请您快去看看阿娘吧……阿娘她……”
    ☆、第127章 万春
    见万春公主急急走进蓬莱殿,杨锜心里便是一惊,想到杜美人日渐加重的病情,心里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李隆基素来与这个女儿不熟,望向她的目光也是威严多于慈爱,淡淡问道:“你母亲怎么了?”
    “阿娘病得很重……”万春公主低眉敛首,竭力压制着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太医署的几位医官都来看过了,本来这两天阿娘已经好些了,可不知怎么,刚才病势又忽然变得特别凶险……太医说,只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父皇,女儿求求您了,您能不能移驾去阿娘那里看看她?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和您说几句话啊……”
    李隆基没有答话,而是微微蹙起了眉——后宫中的妃嫔和子女实在太多,他一时根本想不起来万春公主口中的“阿娘”究竟是谁。高力士看出皇帝的尴尬,忙俯身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万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
    李隆基略一点头,却仍是无法清晰地回想起这位杜美人的容貌。
    这杜美人原是尚服局的一名普通宫女,因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李隆基临幸。只可惜杜氏不擅长献媚邀宠,寥寥几夕侍寝后便被皇帝抛之脑后,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所幸她那时已怀有身孕,产下万春公主之后才被依制册封为美人。后宫三千粉黛争奇斗艳,先是武惠妃宠冠六宫,后来又相继有秦美人、刘澈、江采蘋和杨玉环等才貌双全的佳人伴于君侧,卑微而平凡的杜美人很自然地被李隆基遗忘了,在孤寂中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却再也没有被皇帝宠幸过。
    “父皇……”万春公主似乎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再度开口唤他时,清冷的目光中已隐隐有了一丝怨恨——多么悲哀啊,阿娘在深宫中卑微地爱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到头来,他竟早已忘记了这个曾为他诞育子女的可怜女人。
    杨玉环看着跪在地上饮泣的万春公主,明媚的眸子中露出一丝善意的怜悯,想起适才堂弟杨锜的请托,便善解人意地开口道:“陛下去看看杜美人吧。太华公主要和九郎学击鞠,臣妾也正想一起去玩呢。”
    李隆基轻轻颔首表示同意,命万春公主起身,离开前又对杨锜微笑着吩咐道:“杨御史,朕今天就把女儿交给你了。灵曦的骑术不是很好,骑马和击鞠都得由你慢慢教她,一定要耐心些哦。”
    “是,臣遵旨。”杨锜忙躬身领命,一时竟不敢抬头与李隆基对视——皇帝的微笑是如此亲切和蔼,然而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却依旧深邃冷睿,此时在他看来,已隐约有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
    盛王李琦与王妃杜若一同到蓬莱殿觐见时,李隆基刚刚随着万春公主去了杜美人处,高力士仍留在殿中,遵照皇帝的旨意将玉龙子赐给盛王。灵曦知道哥哥亦是酷爱击鞠之人,便邀请兄嫂与她同去,几人各自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沿着夹城一路向东,前往位于禁苑的击鞠场。灵曦一路上都跟在杨锜身边,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了许多关于击鞠的趣闻轶事,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因新婚之夜被夫君冷落,杜若仍在跟李琦赌气,自打从盛王府出来就一言不发,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扬起骄傲的弧度,一副十足的冷美人派头。李琦也懒得搭理她,兀自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直把她一个人尴尬地撇在后头。高珺卿第一次以侍卫的身份随盛王入宫,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上晃着小脑袋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李琦便主动给她当起了向导,路过的殿阁楼台、庭宇池榭,无一不仔细介绍一番。
    “喏,你看,南面最高的那座大殿就是含元殿,是举办大朝会和重大典礼的地方,含元殿之北分别是宣政殿和紫宸殿,是天子听政之所。我们一会儿要从左银台门出宫前往禁苑,看到了么,前面便是宣徽殿了,宣徽殿之南有一处颇大的空地,我小时候常在那里习武。”李琦指着四周的建筑一一介绍着,忽又想起一事,“对了,紫芝不是说要拜你为师么,现在她武功学得怎么样了?”
    “我高珺卿亲自教出来的徒弟,那还能差的了?”高珺卿骄傲地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你家娘子很聪明,也很勤奋,又有我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绝世无双的师父,虽说现在只学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后一定会成为高手的,说不定比你还要厉害哦。”
    李琦欣慰地笑了笑,说:“她一个女孩儿家,武功再厉害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只希望她能靠习武来强身健体,以后不要总是生病就好了。”
    灵曦听到二人谈话,便凑过来问道:“二十一哥,紫芝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李琦道:“紫芝这些天一直病着,等她身体好些了,我再带她入宫来看你。”
    灵曦瞥了一眼走在最后的杜若,低声问:“是不是因为你娶了新王妃,紫芝心里不舒服,所以才生病的?”
    “也有这个原因吧。”李琦轻轻笑了笑,语气极是温柔,“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了。”
    “若真是如此,那紫芝也太不懂事了。”灵曦撇了撇嘴,开始为兄长抱不平,“你贵为亲王,能如此真心对待一位侧室已是世间少有,她怎能还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