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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凌帝大喜,说了一声好,然后翻开奏折细细地看起来。房间里一时静默着,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呼吸。灵犀站在龙椅后面,无声无息地冲那位年轻的将军露出一个笑脸。
    顾庭树神情严肃,只当瞧不见,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又低下头掩饰。
    大户人家的夫妻,若是在外面遇到了,只应当装作陌生人一般,不但不说话,连目光都不能接触。昭明公主端端正正地站着,眼睛目光虚空地盯着墙上的某个点。她本来对蓝贝贝已经死心了的,然而蓝贝贝就站在自己对面,目光痴痴地投向她。
    昭明有些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看向他,蓝贝贝神色平静,漆黑的眼睛朦胧着,交织着恋慕和痛苦。他是极美貌的男子,用那样的眼神看别人,石头人都要心动了。昭明几乎要重新燃起对他的爱了,但是忽然一个念头掉进脑中,宛如冰水似的兜头浇了下去。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灵犀,前尘往事浮上来,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他爱的女人是她!
    昭明在这一刻感觉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困惑:怎么是她?凭什么?
    昭明从来不嫉妒任何人,这世界上的女人没有比她更好的,也没有比她拥有更多的。她对旁人总是怀着一种淡淡的轻视和敷衍。她虽然性格凌厉,却极少跟别的女人争吵拌嘴,旁人提起她就要夸一句教养好。其实她只是觉得她们不配罢了。
    怎么会是她呢?昭明想不明白,又重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女孩。灵犀正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手指轻轻捏着裙子上的褶皱。她确实好看,但尚不及自己;也许读过一些书,但也不比自己学识渊博;虽然是公主,但只是个虚衔,哪及自己所受的万千宠爱呢。
    她回过神来时,书房的人已经各自散了。灵犀拉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又用手帕去扑花朵上的蝴蝶。
    “我以前特别喜欢蝴蝶形状的发卡,明晃晃地在头上乱飞,很好看。”灵犀随口说。
    “是不是玳瑁和白银做成,翅膀上有红宝石。”昭明问。
    灵犀点头,很欢喜地说:“你也有吗?庭树说那是订做的首饰,别处买不到,原来是骗我的。”
    昭明盯着她的眼睛,双目锐利如电,似乎能刺进她的心里,灵犀怔了一下,不自在地别过脸,心中有些悚然。
    半晌昭明才笑了起来,又伸手揽住灵犀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语笑嫣然地说:“灵犀,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灵犀比她矮半个头,颇为局促地攥紧自己的手帕,过了一会儿才诚恳地说:“我……我也是,我觉得你很好看。”她说得是在猎场里见到的的男装昭明,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白衣飘飘的风采。
    “父皇的其他女儿皆是庸碌之辈,”昭明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唯独你兰心慧质,不但父皇喜欢你,连我也对你一见如故,往后多来宫里玩。”把自己手腕上一对纯净翠绿的镯子摘下来,亲自给灵犀戴上。
    灵犀欢喜的连声称谢,她不大喜欢凌帝,但是对昭明颇为艳羡敬佩,何况今日昭明处处为自己解围,她很愿意跟她成为好朋友。
    灵犀出了皇宫,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才走到自家的马车前,就看见顾庭树骑着马在旁边等候,身上还穿着朝服。
    顾庭树沉着脸,扬手举起马鞭指了指她,又指着西边的太阳,斥道:“我等你两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灵犀提着裙子,款款上了马车,又微微转过脸,雍容华贵地一笑:“什么你呀你的,叫我殿下。”
    ☆、大风起
    从此以后灵犀进宫就勤快多了,她本来就生的甜美,凌帝自然喜欢她,更重要的是昭明格外地抬举她,常常拉着她的手出入后宫,跟那些妃嫔、公主、皇子们介绍:“这是我的灵犀妹妹。”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的人,见到这种情景,巴不得跟灵犀套近乎,一时间灵犀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唯有安贵妃气得咬牙切齿,暗地里戳着昭明的脑袋,恨声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竟把你的风头都抢了。”
    昭明悠闲地坐在窗下剪纸花,浑不在意地说:“本来就不是我稀罕的东西,她爱抢就抢呗。”
    “我的傻姑娘,”安贵妃握着手帕,直直地戳自己的胸口:“我在宫里二十多年,什么没见过。君王是最寡情的,咱们娘俩之所以长年得宠,一半是因为我才德出众,一半也是因为你,你是长女,皇帝对你最是重情。”
    昭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才德出众?你这么认为?”
    安贵妃掩着嘴巴咳嗽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皇上要真喜欢那个野丫头,咱们娘俩的地位可就不保了。”这话其实不太准确,安贵妃的地位可能受影响,但昭明已经嫁出去了,她是皇帝的女儿,亲情往往是最长久的。
    安贵妃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立刻冷笑道:“你别以为自己嫁出去就没事了。你的封赏、田产、地产,你的那些幕僚门客,你以为都是白给的。你现在出门前呼后拥的,若是失了势,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识你。”
    昭明玩弄着垂到耳边的发丝,随便哦了一声。
    安贵妃知她素来是聪慧的,如今却忽然变成了个傻子,不禁气得捶胸顿足,唧唧咕咕地抱怨个没完。忽然外面走进来御前伺候的太监,安贵妃当即换了一副面容,含笑走出屋子:“公公来此何事?”
    公公先跪下行礼,然后尖着嗓子笑:“皇上去城楼上阅兵,要带着两位公主呢。”
    安贵妃欢喜得浑身发抖,又说:“皇上喜欢带着小锦出门,这习惯总也改不了。”转过脸朝昭明喊道:“快去更衣,别叫皇上等急了。”
    昭明微微欠身,问道:“佳木公主也在吗?”
    公公回禀道:“是呢,佳木公主上午在御书房给皇上研磨,中午陪着太后吃饭,又在皇后那里安歇了,这会儿正梳妆呢。”
    昭明点头:“我这几日孕吐严重,不适宜出门。替我跟父皇道个歉,佳木妹妹温柔妥帖,有她陪伴就够了。”
    公公见她不施粉黛,十分憔悴的样子,于是问了安,离开了。
    安贵妃站在旁边,一开始听见佳木把后宫的主子都笼络了个遍,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后来听见自家女儿主动回避,更是急得火冒三丈,那公公前脚刚走,她就抓住了昭明的手,恨不能把她绑到皇帝面前,施展八面玲珑的手法夺回宠爱。
    “丫头啊,你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安贵妃瞪着她,左右摇晃着她的脑袋:“你是怎么了?中邪了?被那个丫头下蛊了?”
    昭明烦躁地推开她,继续摆弄桌子上的剪纸:“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安贵妃无奈,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灵犀在皇后那里梳妆过后,由小太监陪同着,坐上明黄色的车辇,陪皇帝一块去城楼。她头一次坐这种露天的轿子,不禁十分紧张。凌帝与她并排而行,开口道:“平时检阅军队,我都是带皇子们去的,今天带你,是有个缘故。”
    灵犀看了他一眼,回答了一声:“哦。”
    凌帝沉默地看着她,只好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灵犀摇了摇头,很坦率地说:“我不知道。”
    凌帝见她时而机灵时而发傻,很不会聊天,他只好强行卖关子:“你去了城楼就知道了。”
    灵犀虽然知道凌帝是至高无上的人,但是心里并不尊敬他,甚至有一点轻蔑,她觉得连国家都治理不好的皇帝是不值得尊敬的,同时还有点怕他,因为他发脾气的时候会杀人。
    城墙的台阶上每隔五步就站着羽林军,秋风猎猎,刮得人脸上生疼。灵犀披着灰色羽绒斗篷,先一步上了城楼,朝下面一看,不禁一惊,只见地上黑压压地站了五六块军队。整整齐齐宛如刀切一般。步兵在中间,骑兵在两旁,骑兵们又分为黑白两队。黑的穿黑袍,骑黑马,宛如一方砚台,白的骑白马,穿白袍,宛如一团雪。灵犀虽然不懂兵法,见了这个也暗暗称赞。
    凌帝四下里瞧了,也喝了彩。然后几支军队依次从城下走过,只见威风凛凛,杀声震天,连|城墙上的人听了也不禁汗毛倒竖。凌帝定了定神,才欣慰道:“这是朕的军队。”忽然又想,若是这领军之人造反,整座江山岂不是瞬间被颠覆。想到此,竟浑身出了冷汗。
    检阅已经结束了,副官弯着腰恭敬地说:“顾少将军在城下等着陛下训话呢。”
    凌帝怔了一下,才做出微笑的神情:“雏凤清声,这位顾少将军真是个奇才。”与灵犀一起款款地走下城楼,又温和地说:“朕为你择的夫婿还不错吧。”
    灵犀想了想,才老老实实地说:“这个也不在于选择的好坏,我和他投缘罢了。”
    凌帝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很不高兴:长得虽然机灵,却连一句奉承讨喜的话都不会说,可见是在顾家待久了,脑子里也生了反骨。
    顾庭树一身银色铠甲,后面系着披风,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一张脸添了些许风沙,倒显得稳重了很多。他快步迎上去,朝凌帝行了礼,又朝灵犀行了礼,身上的铠甲碰撞,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凌帝将他扶起来,夸赞道:“少将军治军有方,我心甚慰。”顾庭树很谦恭地站在一旁,表示这都是陛下的余威所致。
    凌帝点点头,沉吟了片刻,迈步在军队前行走,身后的侍卫随从们乌压压地排成了一行,其中顾庭树与灵犀距离凌帝最近,两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凌帝后面。城墙下面砂石多,扬起的灰尘不时吹在众人脸上。灵犀见这些人神色郑重,自己也不好拿手绢遮挡,只好拉紧了斗篷帽子。
    凌帝问起了军队日常的开支、训练教程,顾庭树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引得旁边的大臣们也不住地点头。灵犀低头看着地面,又用手捏着他的披风边缘,慢慢地扯线头。这样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皇帝满意地嘉奖了顾庭树,然后率领侍臣们离开。
    顾庭树与将士们跪在地上恭送他,一直到皇帝才车辇消失了,他才抬起头,瞧了一眼灵犀。
    “你又进宫了?”
    灵犀站起来拍拍身边的土,满不在乎地说:“嗯,进宫啦。”
    顾庭树深吸了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有说什么。然后他跟副官交待了一些杂事,才把家里的马车叫来,送灵犀回去。在马车上,顾庭树还没说她两句,她立刻梗着脖子大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去的,皇帝喜欢我,皇后和太后也都愿意见到我。”脸上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样子。
    顾庭树很怀疑地看着她:“皇帝喜欢你?宫里的人喜欢你?”
    “是啊。”灵犀高傲把头扬起来:“我这么聪明可爱,人家见了都会喜欢我的。”
    “……”顾庭树沉默着,眼神很复杂,最后他说:“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又语重心长地说:“灵犀啊,你要知道像我们这种地位很高的人,要分清楚旁人的话哪一句是恭维,哪一句是实话。”
    灵犀怒视着他:“不是的!皇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一句客套话,就像你说太后吉祥一样。”
    灵犀呆呆地看着他,最后沮丧地低下头:“唉,你真讨厌。”
    顾庭树哈哈大笑,又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厚重的帘幕遮着马车,平平静静地行走在青石街道上。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灵犀很郁闷地问:“真的没人喜欢我吗?。”
    顾庭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是人?”
    “除了你之外。”想了想又忽然问:“那你觉得我可爱吗?”车内光线极暗,丝丝缕缕的光线随着车轮的颠簸而摇晃,灵犀发丝微乱,双目低垂,鼻翼上沁出一层细汗。
    顾庭树凝视着她片刻,忽然笑了,很老实地说:“你脾气差,又爱使小性子,长相也没有美到可以恃宠而骄的程度,却把恃宠而骄的事情都做了个遍。”话还没说完,灵犀已经去掐他的脖子了。
    “你以为你就很好吗?”灵犀气得脸都红了:“你也有很多很多缺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一时想不起来,不禁急得支支吾吾:“你……你不爱吃胡萝卜,挑食!你……哼……”
    顾庭树笑着说:“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咱们两个互不嫌弃,彼此包容也就是了。”
    灵犀恶声恶气地说:“我嫌弃你。”
    顾庭树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说:“明天父亲回来,你不要出去了。”
    灵犀绷着脸,冷冷地说:“知道了。”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说:“哎,我在宫里听说一件事,这次顾将军打了胜仗,皇帝要给他封侯呢。”
    顾庭树吃了一惊,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在书房里给皇帝研磨,听见他跟丞相在谈论这个,说顾将军有功于国家,如今年纪大了,可以做个侯爷王爷颐养天年。反正他们就是随口商量着,还没成定论呢。”
    顾庭树沉吟了片刻,才说:“我父亲位极人臣,若是再进一步,确实可以称王称候了。”脸色阴沉下来。
    灵犀倒是很欢喜:“顾将军若是成了侯爷,你就是世子啦。”见顾庭树闷闷不乐的,就安慰他说:“现在父亲打了胜仗,皇帝哪还有理由杀他呢?就算皇帝忌惮顾家,但我是他的女儿,投鼠忌器,他也不会害你们的,难道他要我年纪轻轻地就守寡吗?”
    顾庭树无奈地说:“这说的是什么话。”
    灵犀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说着玩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没上榜,然后就懒惰了一下
    ☆、碎
    顾克天班师回朝成了整个京城的一件盛事。百姓们提前三日清水洒街,又用丝帛缠绕树干,大白天也制造出张灯结彩的气氛。凌帝率领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然后携着顾克天的手一起乘坐车辇回城。
    百姓们在街上山呼万岁,又暗暗艳羡顾老将军所受的荣宠。已经是当朝一品了,这一回皇帝又要怎么赏赐他呢?
    顾克天先是在皇宫里谢了天恩,一直忙碌到下午才回家。顾府的人自然是含着泪在门口迎接。顾太太已经年迈,站在风中颇有点风烛残年的意味。顾庭树沉稳儒雅,佳木公主灵秀柔婉,是一对贤伉俪。他看了一眼,心里叹息了一回,想自己年近古稀,半生戎马、半生富贵,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此刻正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好时机。他心里存了这个想法,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很威严地对众人说了几句训诫的话。
    当天晚上顾府摆了家宴,顾克天这回没有端架子,而是温和地问了家里的事情,又对顾庭树说:“你年少有为,可惜锋芒毕露,难免被人毁谤,往后的路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又对顾太太说:“咱们海宁的老房子还在吗?”
    顾太太回道:“房梁断了几处,已经叫管家去修了。”
    顾克天点头笑道:“好,屋子不拘好坏,只要清静整洁就好。”
    他这样一说,旁人都知道了他要回乡养老的意图。顾庭树心里很赞成,灵犀倒是犯了嘀咕,好像头顶的大树忽然宣布移走似的。她看见顾庭树神色如常,心里才安静下来。又想,往后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了,我要学着做一个女主人。
    忽然外面来了一道圣旨,太监站在庭院里,尖着嗓子宣读皇帝的旨意,说是在御花园摆了宴席,邀顾将军前去,并特别允许佳木公主陪同。
    顾克天看着一桌子没动的饭菜,笑道:“这饭可吃不成了。”他经常被皇帝设宴款待,所以并不意外。只是吩咐顾太太为他换上朝服,又把之前准备好的告老还乡的奏折拿上。
    灵犀也带着丫鬟回到自己院子里,重新换上喜庆艳丽的衣服。她歪着脑袋戴珍珠耳环,从镜子里瞧见顾庭树正在发呆,不禁跺脚道:“你这人,快帮我把衣服穿上,误了时辰我可要怨你。”
    顾庭树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件明蓝色镶嵌珍珠宝石的襦裙,顺手披在灵犀的肩膀上,灵犀把左右胳膊伸进去,旁边的丫鬟训练有素地整理盘扣。顾庭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停了一会儿并没有移开,而是慢慢地往下滑,最后环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