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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第一百零七章  暗生转机
    猎猎寒风呼啸,却掩不住战马的嘶鸣声。金戈铁马,铿锵作响,为漫漫黄沙中的一角绿洲增添了几分生气。胡杨林外,留在营地中的女兵部曲们正在辛勤操练,纵马飞奔,顶风挥舞陌刀,呼喝声延绵不绝,丝毫不敢懈怠。故而虽是数九寒天,众人却出了一身热汗,头顶上蒸腾腾地冒着白气。
    李遐玉拿起轻刀练了上百式后,也略出了些薄汗。见她将刀放下,思娘立即上前给她披上大氅,免得她受了寒。两人立在胡杨林中避风,回首继续瞧着众人操练。看了半晌,李遐玉低声吩咐:“杀几头骆驼,与大家炖些热肉汤,好生暖一暖身子。”骆驼养得太多,反倒容易耗费粮草。倒不如时不时宰些吃了,也好与众人解一解馋。
    “元娘与谢郎君想必有些日子不曾进驼蹄羹与驼峰炙了。”思娘接道,“且让奴做来,尝尝滋味是否合意?”因常年追随李遐玉在外漂泊,两位婢女都练得一手好厨艺。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便是寻常干粮也能教她们添些滋味,更何况拿得好食材之后?
    李遐玉微微一笑:“且让你试试身手,改日便以此招待姊夫。”凌晨时她便已经遣了人去西段送信,慕容若定会亲自来一趟。既然事有转机,他们便不必按着原定计划行事,也该好生商量一番。说不得,此事若是进行得顺利,他们或许都能赶回去参加孙夏的迎亲礼呢?“多做一些,也好款待三位贵客。大漠中实在清苦,也寻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还须得请他们原谅则个。”
    “奴省得。”
    待思娘离开后,李遐玉忽然侧过脸,看向藏在树后正小心翼翼觑着她的孩童,温和地用铁勒语问:“你在此处看了许久,可是想骑马?”那孩童穿着女兵们临时改小的夹袄,依旧显得十分瘦弱,却比刚醒来时更多了几分神采,棕色的双目尤为灵动,满是好奇与探查之意。许是因自家阿爷在身边的缘故,举止间亦不再警戒谨慎,看似宛如寻常孩童一般。
    李遐玉对他们颇有几分怜惜之意,又不禁想起数年之前长泽城破时的自己。与此同时,她心中更清楚,一旦经历过这般惨痛之事,再如何纯真的心性,再如何稚嫩的孩童,性情也会悄然改变。或怯懦畏惧,或执着自强,或仇恨残暴,若能保住心底的良善便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我能骑么?”孩童走近她身边,抬首望着她。
    “若是你养好了身子,便能骑马。眼下恐怕你也没有多少力气策马,容易遇上危险。”李遐玉记得,这孩子名唤丝帖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然而,若是只看外貌,却犹如五六岁一般,瘦弱得仿佛一碰便会折断。故而,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怜惜,亦不会轻易满足她的要求。
    “你们虽然是大唐人,却是好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丝帖儿道,双眸动了动,掠过一丝晦暗之色,“我们部落的族长就是坏人,如果不是他,祖父祖母与阿妈也不会……”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轻轻地咬了咬牙后,又猛地抬起首,眼中乍然迸发出浓烈的憎恨:“既然你们是好人,能不能帮我们去杀掉那些坏人?为什么做了坏事的人能好好的活着?什么也没有做的人却要被他们害死?”
    见李遐玉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动容,这小娘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有些慌乱地补充道:“他们真的非常坏,抢过你们大唐人的粮食,也杀过留宿的商队,还悄悄去袭击其他的部落,抢他们的牛羊和奴隶!”
    李遐玉垂下眼,平淡地反问道:“那曾经是你们的部落,难道杀人的只是别人,你们家没有杀过?”沾过大唐人鲜血的凶徒,她一个也不会放过。有些事,须得问得清清楚楚,方能彼此更加坦诚,更加信任。
    “阿父一直不愿意!阿父说过,长生天不会保佑这种人!杀别人,抢别人的财物,迟早都会受到报应,被别人杀光!部落不能靠着这种杀杀抢抢过日子!”丝帖儿辩解起来,“族长这次想联合其他部落,南下抢大唐。阿父说他可以借到粮食,劝他们不要冲动。可是……可是阿父刚离开,他们就……”
    “你们部落叫什么名字?眼下在何处建帐过冬?”李遐玉并不完全相信这孩子的话。若是她阿父当真是那般心底良善者,便不会连答应许诺都如此犹豫。当然,正因大唐与铁勒部族之间多少积累了血海深仇,化解这些冲突与矛盾才需要漫长的时光,彼此之间亦不可能立刻互相信任。
    草原上的部族总有兴起的一日,亦总有衰亡的一天。突厥没落,薛延陀兴盛;薛延陀没落,或许不是回纥,便是其他铁勒部族取而代之。乍然看去,一人的诺言于眼下的时局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用途。然而,不同的力量加入草原的角逐中间,却迟早都会产生影响。或许,往后这将又是一个举族内附的一个契苾部呢?
    “曲牙部。”丝帖儿十分惊喜,“就在东北方向,周围还有何齿部和色伊罕部!他们也都是坏人!部落里有两千多个勇士,妇人、老人和孩子都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千人。还有上千个奴隶,都是他们抢过来的!!”
    “丝帖儿!住嘴!”她的父亲乌迷耳疾步走过来,脸色铁青。他举起手来想给女儿一巴掌,却终究还是不忍心。丝帖儿毫不示弱地望着他,红着眼喊道:“祖父祖母和阿娘的仇一定要报!我不像阿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踩在咱们家人的血肉上欢笑!只要能够报仇,教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甘心!”
    这瘦弱的孩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喊,瞬间便泪流满面。她脸上早已没了孩童的纯真,只留下彻骨的仇恨。端从这段话便能知晓,她其实比李遐玉所想的,还更加早熟一些。然而,李遐玉却并不反感。
    乌迷耳把女儿夹在腋下,怒道:“自己的仇自己报!咱们铁勒人的事,不需要大唐人来插手!你听懂了吗?!”最后这句话,他看似是对着女儿吼的,眼角却瞥向旁边的李遐玉。丝帖儿挣扎着想反驳,却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遐玉看着这对父女,勾起嘴角:“铁勒人相争之事,我们自是毫无兴趣。不过,若是曲牙部联合其他部族,意图南下侵扰大唐,那便是我们的事了。到时候,必叫他们有来无回!”她拢了拢大氅:“你是个血性的铁勒汉子不假,我亦理解你想用自己的双手报血海深仇。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而放过一群畜生。”
    乌迷耳沉声道:“我会立刻去联合其他部落,阻止他们南下!如果真教他们这个冬季得了势,周围的部落就不会有什么安生的日子了!总会有部落警惕他们,愿意帮助我!这是我们铁勒部族的事,你们没有必要插手!”
    “呵,过去的仇怨,便不能报了?”谢琰缓步而出,挑起眉,“听丝帖儿所言,他们曾经南下劫掠,如今又对大唐垂涎三尺。难不成,他们以前伤的性命,都能不作数?我们大唐军队不能为百姓讨得一个公道?你们铁勒人的性命,就比我们大唐人的性命金贵?”
    乌迷耳一时无言以对。
    谢琰步步紧逼,又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仁义磊落之人。却原来,不过是个假仁假义之辈。善恶是非不分明,连一个孩子也不如!就连丝帖儿都知道,好人便该与好人一起同仇敌忾,杀尽那些坏人。而你心中竟没有好坏的道理,只有大唐人与铁勒人的分别。正因如此,你才不肯答应许诺,日后铁勒与大唐井水不犯河水!在你心中,是否铁勒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借口,便能南下侵扰?!”
    乌迷耳声音有些发涩,摇首否认道:“不!我没有此意!若有此意,我为何会反对族长的计划?他们每年都没有想过要准备过冬,只想着冬天的时候四处打劫,心术不正,绝对不会受长生天保佑!迟早会为部族招来灾祸!”
    “既然你憎恶曲牙部的所作所为,又为何不愿与我们联手,将他们除去?你当真相信,自己能寻得其他部族作为援助?若是果真能寻得,便不会沦落到孤身一人来寻妻儿的地步了。”谢琰接道,“难不成,你还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祸害更多的唐人与铁勒人?啧,凭着自己的力量复仇,确实是勇士的作为。然而,学会借着他人之力复仇,才是智者的作为。因为心中的执念和孤勇,而不愿借力借势者,其下场如何,便不必我赘述了。”
    乌迷耳神色剧变,魁梧的身形竟然晃了晃。
    丝帖儿哀哀哭道:“阿父,祖父祖母和阿娘还在地下看着我们呢!我们怎么能让那群坏人好好地活下去?”
    乌迷耳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喘了几口气,回首看向那一双少年少女:“我答应你,日后我的部落,绝不会南下侵扰。我的部落,只会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缺少了什么,都用自己的东西去换来!你们也须得答应我,只要是没做过恶事的铁勒部族,你们大唐人就不能杀!”
    “如同你只能替自己的部落许诺,我们也只能替自己的属下许诺。”谢琰平静地答道,“当然,除了互不侵扰之外,咱们也可互惠互利。你是否有兴趣听一听,咱们日后如何互通有无?将所有顾虑都解决之后,我们或许才能坐下来,仔细地说一说如何对付曲牙部落,不是么?”
    乌迷耳怔了怔,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熬过荒年,有足够的粮食吃,有足够的衣衫穿,有足够大的牧场教我们放牧,谁会愿意过打打杀杀的日子?谁想当薛延陀部落驱使的奴隶?他们的荣华富贵,也都是用我们的血汗换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合作大捷
    如墨般的苍穹倒扣在原野之上,沉沉的乌云遮住了漫天星光。凛冽的寒风夹着冰雪,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肆虐。这是个足以将人冻僵的寒夜,几乎无人会在这般的夜晚中出行。然而,远处隐约跳动着的火光,却依稀透出几许温暖,诱得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们难掩贪婪之意,仿佛饿狼一般猛地扑了上去。
    火光猛然蹿了起来,点燃了整个部落。惊恐的惨叫声始终不绝,伴随着得意志满的狂笑。毫无同情,毫无怜悯,毫无同族的情谊,只剩下胜者的残虐与败者的悲痛。在惊惧的哭声中,于依旧燃烧的部落废墟之外建起了数个帐篷群。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个帐篷显得尤为华丽,放满了刚刚抢夺而来、沾满了鲜血的金银珠宝。
    “嘿嘿!要不是你们得了消息,他娘的,还真瞧不出来他们居然藏着这么多宝贝。”一个浑身肌肉纠结的大汉光着膀子坐在满地珠宝中,拿着一只金灿灿的杯子斟酒饮下,“这种暗地里藏着宝贝的部族最是可恶!平日里穷得和什么似的,多余的牛羊都不愿意拿出来!私底下却比咱们还更会享受,指不定怎么嘲弄咱们穷酸呢!真是该死得很!”
    “只靠着这一个部落的牛羊粮食,咱们还远远不够分。”另一人接过话,“可惜,与我们临近的部落就这么一个,其他的还须紧赶慢赶地追过去。不过,好不容易带着人出来一趟,可不能让他们怀里都落了空。不给每个人都占点便宜,死的伤的都拿些宝贝,那些兔崽子下回就不会哭着喊着跟来了。再挑一个近点的部落,赶紧地将他们都收拾了。”
    “照我说,你们的眼皮子怎么这么浅?!有点出息成不成?怎么就盯着远远近近的那些部落不放?”又一人阴沉地笑起来,“既然都离得这么远,不如索性干脆些,往南走一趟?那里随便杀光一个村庄,就比咱们抢好几个部落还值!!抢完就走,那些唐人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其余两人沉默下来,啜着杯中的美酒,并未立刻附和。此人冷哼了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上:“咱们连自家铁勒勇士都不怕,还怕那些软绵绵的大唐人?!娘的,一听见大唐人,你们的胆子就白白教人割了不成?!以前咱们也没少抢抢杀杀,怕啥?!”
    “可汗前些日子说过,咱们西迁之后,不许南下。万一惹来唐人反攻,咱们立刻就会被薛延陀拿出去顶罪。自己人折腾来折腾去,只要看得紧一些,不教人逃了出去告状,就不会生事。而那些唐人,便是没事也会生事,咱们又何必去招惹?”
    “你别小瞧了那些唐人。之前杀得那大度设小可汗险些死在大青山的,可不就是唐人?”
    “就抢一个村庄,怎么可能会惹来那么多事!咱们以前难不成没抢过?你们倒是仔细想想,到底是唐人宝贝多,还是咱们铁勒人宝贝多!抢谁更值得!要是唐人当真想拿咱们问罪,大不了再往西迁!可汗?!嘿!眼下他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还能管咱们?不如往后跟着西突厥,至少不用再畏畏缩缩地,丢光了咱们铁勒人的脸!”
    帐篷里再度沉默起来,那光膀大汉忽然也狠狠地摔了金杯:“说得对!咱们怕过谁来着?就许大唐人喝酒吃肉,还不兴咱们也过个好冬?明天咱们就准备干粮,往南去!娘的,咱们拢共也好几千勇士,几乎能攻下一个城。到时候,满眼都是好宝贝,抢也抢不完!嘿嘿,当年那个什么长泽县里得来的好些宝贝,我都舍不得给人看!”
    “既然你们都想去,那我就陪你们一程。娘的,好好抢一把,咱们再往西走!可汗护不住咱们,西突厥能护得住!说什么草原上的共主,就是个窝囊废!娶唐人的公主娶不上,打唐人也打不过!就知道拿咱们的牛羊,榨咱们的血汗。”
    “就是,跟着窝囊废顶什么用?咱们抢了好宝贝,献给西突厥可汗,指不定还能封个小可汗什么的!嘿嘿!”
    下一刻,大帐中便响起了充满野心的大笑声。与此同时,外头的营地里也处处皆是饮酒作乐的人。夹杂在其中的哭喊,反倒令他们越发兴奋,调笑声、鞭打声,不绝于耳。刚经历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戮,为了庆祝胜利,他们都放浪形骸地纵情享乐。便是那些担任了斥候的骑士,也悄悄也转了回来,随便寻了一个哭声阵阵的营帐就钻了进去。没有任何人发现,数里之外,一支千余人组成的军队,正悄然无息地接近。
    “来晚了!真是混账东西!”乌迷耳咬紧牙关,难掩悲愤地望着远处由盛而衰的火光,“那些连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果真下了狠手!当初……当初我就不该……”他怀里坐着的丝帖儿抿了抿唇:“阿父,这就是那个当初不愿意借粮给你的部落?”
    “那是他们辛苦得来的粮草,不愿借也是人之常情。”乌迷耳低声回答,“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想安稳地过冬。而且,借了咱们,说不得就是有去无回。谁愿意白白吃亏?可是,就因为他们拒绝借粮,这些畜生就……”
    “这与是否拒绝借粮无关。”李遐玉接道,“若是他们借了粮,反倒更容易遭人觊觎。对于这种人心不足的畜生而言,无论如何他们都能找到借口。有粮食不借该死,有粮食借粮也该死。错不在受害之人,只在这群饿狼。”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慕容若道,将谢琰与朱旅帅唤过来,“趁着眼下他们毫无防备,咱们正好上前突袭,将这群畜生都杀个干净。或许还能赶在他们将人都凌虐致死之前,多救出几个老弱妇孺。你往后的部落,便多少有些人了。”
    乌迷耳点点头:“眼下风太凛冽,不好射箭压制,只能冲过去。不过,旁边废墟的火光实在有些太盛,很难悄悄地靠近。”他仍有些担忧,毕竟敌人足足有三四千,而这群大唐军队满打满算亦不过千余人而已。
    “你们如何看?”慕容若环视周遭,又问道。
    “兵分四路,一路远远绕到后头,其余三路左中右包抄过去。”谢琰道,“先潜伏靠近,待火光渐小的时候,再冲杀进去。咱们是奇袭,不能弃马,否则失之灵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方能取得大胜。”
    “阿兄所言极是。”李遐玉接道,“我愿带着女兵部曲绕道远行。”
    “校尉,属下愿作右路!”朱旅帅亦精神十足地请战。
    慕容若盯了他一眼:“既如此,元娘绕行,谢旅帅带一百二十人居左,我带朱旅帅居中,乌迷耳与我的侍卫往右策应。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万一惊动敌营,大家便冲杀上去,将他们彻底冲乱。”
    “是!”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数个时辰。人声已经渐渐稀疏的营地里,忽地再度响起了惨叫声。慌乱与恐惧之中,有人喊起了“敌袭”,下一刻便被砍翻在地。上千黑影纵马在营中奔驰,许多人仍然沉醉在享乐之中,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陌刀与横刀取走了性命。营地中响彻着哭声与求救声,不少刚失去亲人的老弱妇孺都举起了刀,趁乱将仇敌杀死。然而,那群突如其来的袭击者却依旧悄无声息,只是默然地收割着性命。
    “哇呀!来的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若教我抓住了,定要将他们五马分尸!”
    “是乌迷耳!是乌迷耳带着人来复仇了!!”
    火光中,华丽的营帐内奔出三个大汉来。乌迷耳发现他们后,目眦欲裂,立刻将丝帖儿丢给旁边的侍卫,举刀冲了上去:“畜生!把你的头颅给我!!”其中一个大汉青筋毕露,持刀挡住他的攻击。其余二人立刻牵马欲走,却被迎面而来的巨斧留了下来。孙夏扛着双斧哼了一声,竟然以一敌二。而后,从后方而来的弩箭射中了那二人,箭枝穿颅而过。两人不甘心地大睁着双目,倒在了地上。
    营帐另一侧,李遐玉收起弩箭,微微一笑:“大兄,这可是族长的头颅,很是金贵,赶紧收起来罢。”
    孙夏应了一声,忽地抬起首:“茉纱丽……”
    “茉纱丽不会喜欢的。”李遐玉勾起嘴角,打断了他的妄念。
    身量魁梧的少年颇有几分失落,垂下头来。并非他不了解小娘子们喜爱什么,而是阿玉先前总喜欢将头颅送人,收到头颅亦是十分高兴,便让他想得岔了。仔细想想,茉纱丽仍是寻常的小娘子,而阿玉——罢了,她喜爱之物,不可以常理度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九章  长泽之仇
    孙夏双目眨也不眨地,便砍下了两位族长的头颅。因着血淋淋的,他胡乱扯了块破碎的帐篷包起来,而后将两具尸首踢在一旁。李遐玉见他安然无恙地收拾妥当,正待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其中一具光着膀子的无头尸首腰上滑落了一把短刀。在将熄未熄的火光的映照中,那柄短刀装饰着华丽宝石的刀鞘宝光闪烁,十分诱人。然而,她却仅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刀柄上熟悉的纹刻,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形制,确实是障刀无误!而那刀柄上的纹刻,有一半是她亲手刻上去的!这世上如何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两柄障刀?!
    刹那间,她仿佛便被刺骨的寒风冻得浑身僵硬。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底露出了一片柔软,却教这柄障刀狠狠地刺了进去,顿时便血流满地。那些早年压在心底的悲伤、仇恨、痛苦与愤怒,仿佛随着温热的鲜血尽数涌了出来,转瞬间又化作无边的寒凉之意。
    忽地,她有些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步一步朝那柄障刀而去。渐渐地,步伐愈来愈快,而后只听得铿锵一声响,猛地拔出了那柄障刀。就是它!就是它!!那是祖父当年受赏之物,亲自交给了阿爷!她见阿爷在刀柄上刻纹,偷偷地给他刻了一半!她的气力小,刻纹已经渐渐模糊,而阿爷刻下的纹路里,却依稀仍留着暗红的血迹!
    豆蔻年华的少女立在尸首边,珍之重之地轻轻抚摸着那柄失而复得的障刀,将自己原本佩戴的障刀丢弃后,缓缓收进刀鞘之中。而后,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无头尸首,抽出轻刀,将四肢尽数卸了下来,刹那间便彻底将尸首削成了人彘。
    提着滴血的轻刀,她回过首,望向刚结束搏斗的乌迷耳:“他是哪个部族的族长?”
    她曾以为,再也不可能寻见当年长泽城破的罪魁祸首;她曾以为,须得向所有薛延陀统领下的铁勒部落复仇,方能一解心中之恨。却原来,上天终有善恶之报,兜兜转转,仍是让她手刃了杀父仇人!当然,这远远不够!阿娘的仇,长泽县那些无辜百姓的仇,她都须得一一清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她乌黑的双眸内全无往日的平静,只余下暗沉而冰凉刺骨的杀意。连乌迷耳这般魁梧勇武的铁勒汉子望过去,心中亦禁不住升起了些许寒意。他定了定神,方沉声答道:“色伊罕部。此部有一千五百控弦勇士,此刻应当都在营地当中。”
    “你……当年是否去过长泽县?”李遐玉的眸子轻轻动了动,目光犹如刀刃般锋锐无匹。
    “不,当年曲牙部属于中军。何齿部和色伊罕部,才是西路的牵制之军。”乌迷耳回道。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答错半个字,这个小娘子便会提着轻刀过来将他砍杀。那是深刻在心中的滔天仇恨,唯一的消解之法便是复仇。国仇家恨皆汇聚在一处,她无须任何顾忌,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阻挡。
    李遐玉转过身,吩咐护卫在她身侧的思娘与念娘:“让李丁留下几个俘虏,只需问明白一件事即可——贞观十五年十月,到底是哪几个部族去了长泽县?三四千人,绝不仅仅是两个部族而已。”她并未被仇恨彻底冲昏头脑,依旧十分清醒。故而,她非常明白,乌迷耳并未骗她。他到底只是曲牙部之人,不了解当年长泽县之战亦在情理之中。至于何齿部和色伊罕部,她当然不会放过。
    只有将仇人杀尽,再与阿爷阿娘以及长泽县的民众做一个道场,他们方能无牵无挂地轮回转世罢。想到此,她眼前便再度浮现出当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场景,手中的轻刀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眼前倏然奔过一个衣冠不整的铁勒男子,惊慌地奔逃。李遐玉定了定神,上前数步,一刀便将其砍杀在地。而后,她并未顾及匆忙随过来的思娘与念娘,径直冲进了敌群当中。
    不远处,谢琰正驱马左冲右突,收割敌人的性命。他的马匹两侧已经挂满了敌首,狰狞无比,而他却几乎毫发无伤。忽然,他瞥见数名铁勒人正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紧。他顷刻间便策马奔了过去,俯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共骑在马上。
    “阿玉,怎可如此鲁莽?身为主将,如何能将自己置于险地?你将学过的兵法都忘光了不成?”他有些心疼地擦去她脸上溅的血迹,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你生性便有些冒险,往后绝不可如此冲动。替祖父祖母,替玉郎,亦替我多想一想罢。”
    李遐玉抬起双手,轻轻地覆在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上:“三郎,何齿部和色伊罕部,是当年进攻长泽县城之人。我终究找到了,阿爷的障刀。”她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倏然一紧,几乎将她的脊背整个没入身后温暖的胸怀中。
    “家中的值钱物什,说不得都能寻回来。阿娘的首饰……”
    怀中人抬起首,冰冷的眼眸中泪水盈盈。谢琰心中一恸,微微垂下眼,嘴唇贴在她额前。两人相触之处,刺骨的寒意仿佛顷刻间便褪去了,只留下阵阵暖意。“此乃天意,阿玉。此仇此恨,必定报之。家人之物,也定能寻回来。放心罢。”
    数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奇袭之战终于结束。除去数个俘虏之外,三个悍然来犯的部族都未留下任何活口。先前受攻打的铁勒部族也因愤而反击之故,只留下数百老弱妇孺与幼童,以及千余奴隶。府兵们的马匹上,再度挂满了敌人的头颅。有了这些意味着功勋的头颅,他们几乎无视了三位族长营帐中堆砌的各种金银珠宝,互相乐滋滋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勇武。
    慕容若命人将这些珠宝财物都收起来,留给了乌迷耳。乌迷耳怔了怔:“这些都是胜者的战利之物,校尉尽管取走无妨。我们这些老弱,只需粮草牛羊,便已经足够熬过这个冬天了。拴在外头的数千匹马,你们也尽可带走。”
    “马匹我们便不客气地收下了。不过,眼下此部落中的青壮死伤大半,你们在草原上生活想必也不容易。留着这些金银珠宝,悄悄地藏起来,日后再拿出来换粮食牛羊就是。”慕容若道,望向角落中默然静立的谢琰与李遐玉,“他们大概也只想取回我大唐百姓之物而已,到时候便烦劳你带着他们走一程。我留下来,暂时作休整,亦防备他人再度来袭。”
    “物归原主,也是应当。”乌迷耳低声回道,“此部落的安全,暂时便有赖慕容校尉了。”
    谢琰缓步走过来,淡定地道:“曲牙部、何齿部、色伊罕部如今精悍尽去,正是收服的好时候。乌迷耳,只有集齐这四部的生还者,再将奴隶都释放,充作青壮立即训练起来,你方能在草原上立足。不过,那三部中想必也仍然留有许多心思不正者。这一回,便由我们帮你尽数除去,解决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