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第76章
叶明光和端姐儿想看的柿子树长在沈少夫人的田庄边上,一共七八棵的样子,长在一处,端姐儿十分有兴趣,打数天前发现了以后,天天都要来看一遍。
此时柿子已经成熟,低矮处的累累果实都已让庄子上的人采收了,只剩零星几个长得太高的,或位于阴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挂在枝头,这两天陆续红成了一个个小灯笼,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儿喜欢,便特意没有采摘,留在枝上给这位小娇女赏玩。
珠华依着丫头的话一路寻到了后庄,果见叶明光和端姐儿站在树下,稍远处跟着两个丫头和端姐儿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却还多了一个珠华不认得的陌生中年人。
叶明光和端姐儿仰着头正和他说着什么,这陌生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相貌平凡,穿着交领短褐,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锄头上带着一点新鲜湿润的泥土,似乎刚才还在翻地,单这么看,好像就是个普通的田庄农夫。
但珠华确定他不是。
因为农夫不可能有他那么白净的皮肤,他扶在锄头上的手掌,连一个操劳的裂口都没有,更别提他脚下还穿了靴子——虽然是样式最简单的黑布口靴,但农夫下田,绝不可能舍得穿这种鞋,根本备不住磨损的。
这个时代的阶级差别,有时候会很鲜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错都难。
“姐姐。”
“珠姐姐。”
发现了她的到来,两个小的抬头一起唤她。
珠华笑着走到近前,有点迟疑过后,还是向着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儿年纪虽小,豪贵之家出来的,见了她的动作,不等她问出声,已经主动先给介绍:“珠姐姐,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来金陵了?不对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长是平郡王世子,这种王位继承人同样也受到不能擅离封地的律令约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里来挖地。
这应该是隔了房的远亲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几道弯的那种——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里关着呢。不过端姐儿叫得这么亲热,看来虽是远亲,两方处得关系应该是很好。
端姐儿认真地又给另一边介绍:“大舅舅,这是我珠姐姐,也是叶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着锄头,含笑点头,道:“小姑娘不必多礼。”
珠华直起身来,心里猜测着这大舅打哪里冒出来的,应该和徐世子没什么关系,不是一道来的,他这装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会了。珠华目光巡梭着,很快寻到了旁边有翻动迹象的一块田地——距离不远,只和这边隔了一条田垄,不过田垄中间却竖了一块石头。
没来田庄之前,珠华也许不认得这是什么,但现在她很清楚了,这是界石,竖在这里就表示着石头以外的田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她心里有了数,沈少夫人的亲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来是人家正在体验生活,忽然见到两个小辈叽叽咕咕地来,所以就停下手里的活,过来一起说话了。
端姐儿上前两步,牵起她的手问:“珠姐姐,是娘来让你叫我们回去的吗?”
珠华回神,低头笑道:“没有,是你爹爹来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谈,所以我避出来,来寻你们玩一会。”
“我爹爹来了?”端姐儿欢呼一声,就要走,想起来又刹住步子,“爹爹和娘在商量事情?那我等一下回去好了,对了,爹爹不会马上就走吧?”
珠华哄她:“不会的,都没有见过端姐儿,怎么会走。”
虽然徐世子一句话暴击的技能点太高,可能没几句话就要被沈少夫人赶出去了,不过女儿在这里,他总是要看过才走吧。
端姐儿就甜蜜蜜地笑了。
边上的下人们也很开心,相视着露出笑容来。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为什么来了庄上,虽然沈少夫人没拿下人撒气,但主人闹不和,下人总是要跟着有点胆战心惊,现在徐世子追了过来,两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端姐儿又和她献起宝来:“珠姐姐,叶哥哥好聪明,大舅舅问他的问题他都能答上来,我哥哥还常被考倒呢。”
珠华了然:原来先前是在考效叶明光,这倒也寻常,这时候凡念得起书的人家,长辈见子侄,问读什么书大概就和后世问“吃饭了没”一样,是必问必答题。
中年人摇头失笑:“泰然将来是从武的,不好类比。不过,明光这份聪慧,确实世所罕见,应该有家学渊源的缘故,不知令尊是?”
叶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读书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华吓一跳!
这安利可卖得太虚假了,她哪教得出这种神童来?叶明光的进度现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里去了,她领他替她吹嘘还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两个问题,她立时当地就要露馅呀!
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着光哥儿不要偷懒而已,书都是请的先生在教,小时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带着我们学过一阵子。”
“女子也都读书,可见是书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气赞赏地道,“这么说,你们如今是随母亲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户人家?我也许知道。”
珠华摸摸叶明光的头:“我大舅舅现任应天府推官,不过,我娘也已经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着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轻“咦”一声:“你父是叶安和?”
珠华怔了下,点头——同在金陵城里,这沈家舅舅知道张推官理所应当,但他能这么快顺着想到县令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而且说话的那个口气,怎么说呢,有点拿大的样子,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但又很自然,惹不起人反感。
“你父亲是个有能为的清官,只是去得过早,可惜了。不过如今他有后人如此,也是后继有人了。”
中年人和缓地抚慰了两句,然后便向端姐儿道:“我们去寻你父亲吧,既碰上了,我也当见一见。我们走慢一点,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该商议完了。”
端姐儿本就惦着回去,闻言便点点头,松了珠华的手,转而由他牵着,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华牵着叶明光跟在后面。
她心里对这中年人还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没什么巴结之意,可见应该不是落魄贵族,但往金陵城里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个人家,又实在和哪一家都对不上号去。当面不好探问,想解开这个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说话时,她悄悄问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刚遥遥望见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来了,他到众人面前站定,刚冲着中年人躬身行完礼,端姐儿就扑上去了。
“爹爹!”
她欢喜不已,乳燕一般扒着徐世子的腿让他弯腰抱进了怀里。
“乖宝,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用饭香吗?”
徐世子照着女儿的脸香了一口,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把端姐儿乐得格格直笑,父女两个闹了一会,徐世子把她放下来:“乖宝,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说,等忙完了再来看你,好吗?”
端姐儿脆声道:“好!”
徐世子便邀着中年人往别处走去了,珠华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虽然这短暂的会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几乎没有说话,但从一点举止里已经显露出问题来了,徐世子见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并不还礼,只是微笑而已;现在两个人一道离去,仔细观察的话,徐世子始终错后中年人一步的距离,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亲至,徐世子也不至于执礼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还差不多。
——所以这难道也是个王爷?可金陵城里没有封过王啊,这是旧京,怎么可能封给哪个亲王做封地。
珠华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可她又觉得不太可能,那中年人看着虽然不像农夫,可也没有多少矜贵之气,他和徐世子走在一起,徐世子比他像个豪族子弟多了,让人一看就想到鲜衣怒马之类的词句。
中年人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身后还跟着下人,她不好冒昧问端姐儿,只能揣着一肚子纳闷,忍着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里。
屋里一个丫头也没有,沈少夫人脸色绷得紧紧地坐着,看到端姐儿,她的状态才松弛了些。
端姐儿上去,依着母亲的膝盖,快活地说起徐世子来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强露出笑容应和着,端姐儿正开心没看出来,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里叫苦,怎么似乎看着又是闹起来的样子。
守着端姐儿说了几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儿,你饿不饿?我才听说厨房做了新鲜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们去吃果子,等会儿再来好不好?”
端姐儿在外面跑了两趟,小肚子里确实有些空空的,就点头应了,懂事地让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华和叶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华随口扯了理由推辞了,只让叶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们出了门,珠华终于可以问一问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爷又惹少夫人生气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了,似乎他的脸色还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当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华只好劝道:“少夫人消消气,世子能从城里过来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少夫人只当他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别和他计较,更不值当往心里去,白把自己气着了,他恐怕还不知道,何苦呢?”
“谁和他计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没说什么,进来站了不到半刻钟,听说皇兄来了,立马就掉头出去了,哪里管我的死活——你还说来看望我,我哪里有这样的脸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头,我就在这里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来!”
原来这回不是话多说错了,而是话少晾着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华微张了嘴,她听到了什么?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远得隔了几房几辈,也不可能姓到“黄”去吧?
珠华很有点晕晕的,这回她要再对不上号,就白穿了几年了。
这金陵城里,确实住着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胜过所有有名号的王爷。
因为他是一条潜龙。
——当今太子。
☆、第77章
太子是八年前来到金陵的。
当时金陵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日日倾盆,雨水排流不及,淹了半个城区,地势洼一点的地方能没人头顶,好些道路都被阻隔,百姓只能尽量减少出行,留在家中,静待雨势转小,积水退去。
这场持续暴雨给城中百姓带来了许多不便,但还不到灾患的地步,因为区域只在金陵及周边几个县城一带,再往远去的州府都受波及不大,长江水位没有受到太大压力,不致造成洪灾。
但对于朝廷来说,由此带来的后果并不亚于一场洪灾——因为看守太/祖孝陵的镇守太监在巡视时发现,不知是否受连日暴雨影响,孝陵的碑亭有几处出现了城砖轻微松动的迹象。
这座碑亭全名神功圣德碑亭,建筑四四方方,内里置着先帝为太/祖所立的神功圣德碑,碑文为先帝亲自撰写,记录着太/祖一生功绩,是孝陵陵区的门面建筑,这里出了错,是了不得的大事。
更为要命的是,这座碑亭是先帝迁都之后建的,当时先帝已迁往新都城,天子不能擅离国都,于是折中之下,便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继续留在金陵督建,现在城砖松动,这锅毫无疑问在皇帝身上。
消息报上来,皇帝大为紧张,祖陵兹事体大,一般官员不能叫他放心,派了太子亲往查看并主持加固修复事宜。
太子带领一帮特意从工部下属调拨的工匠驾临金陵,此时雨势已经歇去,探视之下,发现问题并不严重,便针对松动的几处进行了补葺,同时彻查整个孝陵,确认无恙后方上表奏报。
皇帝接报松了口气,但他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碰上这种关乎祖陵的事,自然是要请教一下上师的。
——其实此时皇帝还没有信道到沉迷的地步,他所以选择问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因为别处都没事,单建龄最短的碑亭出了问题,那总得有个理由,这理由不可能往回追溯到修建时候,那作为主事者的皇帝脸上就不好看了。
上师就靠哄皇帝吃饭,岂有不明圣意的,扶鸾之后,给出的答复一点也没提建筑本身,而是表示:这是因迁都之后,龙种尽离旧都,太/祖独自在地下居于孝陵之中,没有血脉相伴,天长地久,想念子孙,所以松动了城砖,传达圣意。
这真是哄乡下老太太的说辞,然而梗不怕狗血,合用就好。皇帝被撇得清清白白,十分中意,便当即下旨,命太子暂且不要回京城来,就在金陵呆着,陪伴太/祖英灵,尽一尽孝心。
太子:……
这一尽就尽了八年。
期间也有臣工上折奏请召回太子,怎奈皇帝正从此时起入迷修道的,原先让太子在金陵不过为扯一层布遮羞,后来渐渐就真把道士的话当真了,以为祖陵有事,就是想念血脉,那太子要回来,岂不是又要出事了?
坚持不允。于是堂堂太子,不得不远离中枢,呆在旧都里,一年里除了往孝陵三大谒五小谒,就再没别的事可干了。
也有官员曲线救国,言道不叫太子回来就不叫罢,对应着新京,旧都也有一套小朝廷,以金陵为中心点的南直隶下属十四个州府,太子既在金陵,正可让太子代为管理,习练政事。
前文说了,皇帝是个聪明的皇帝,他虽然修道,但他很明白自己在道人之前首先是个皇帝,当操天下权柄,南直隶范围不算太大,然而却包括了朝廷最富饶的几个州府,粮食,商业,文治,哪一样都名列前茅,怎可能交与他人之手?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好好窝着,等老子死了,才轮到你。
太子就只好窝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