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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她愣了一会,突然在他面前坐下来,又借着壁灯将他的脸左看右看细细探究了几遍,然后道:“你的肤色很白,比我,比南烛、夕雾她们都要更白。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凤眼,眯起来看人的时候尤其。你的鼻子很高、很挺,真难为它没被你的面具压垮。你的唇很薄,倒是符合你薄情寡义的性子。嗯……”她一会凑近,一会凑远,丝毫没发现他脸上神情变化,沉吟片刻道,“我们那里有句诗,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拿来形容你这张脸倒也不为过。总之呢,你不戴面具,去大街上走一圈,十个女子见了,必有九个要倾慕于你。”
    “还有一个呢?”
    她笑得狡黠:“就像我这样啊,冷静,从容,镇定,不为美色所动。”
    “那你何故凑我如此之近?”
    她立刻避嫌似的朝后挪了挪:“为了当你的镜子嘛。”
    他随口一问,她随口一答,答完后,两个人却都愣了愣。不见天日的暗室,未卜生死的前路,她端坐于前,说要当他的镜子。
    静默里,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一声“爹”欲喊出口,却被另一人捂住了嘴。
    “谁?”江凭阑用嘴型问对面人。
    “沈书慈。”他亦用嘴型答。
    脚步声渐近,喻南霍然起身拉过江凭阑,一跃上了壁顶。几个动作看似很大,其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未发出一丝声响,与此同时,沈书慈下了密道,身后跟着的似乎是她的贴身丫鬟。
    江凭阑屏住了呼吸,因为她霎时明白了眼下的情况。不论沈家人与喻南是何关系,都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出现在这里的他不起疑心,不杀他已算不错,至于救?即便沈书慈再怎么倾慕于他,也不可能在自己父亲的尸体面前昏了头。以喻南的身手,杀了她当然不废力气,但他们也就失去了脱困的机会。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发现密道里有人。
    但这密道除了上回的墙缝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且不论贸然躲进去是否安全,墙体实心,他们看不见沈书慈动作便不能掌握离开的方法,所以喻南选择了壁顶。
    两人此刻隐在壁灯照不到的地方,壁顶呈拱形,正好有一块阴影,喻南整个人贴在壁顶上,而她整个人贴着喻南。亏得两人都算瘦,两个身板叠一块,恰恰没入阴影里,再多一分便要露出破绽。然而这样的姿势却维持不了多久,壁顶光滑,全靠喻南以手掌作为支点,用腰力撑起两人的重量,而江凭阑被他用双腿绞住,使不上半点力气,也做不了任何其他。
    她明白这样有多难,即便喻南内力再深厚,即便他伤病全无,也不可能撑过一炷香。
    底下的两人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沈书慈似乎还沉浸在亡父的悲痛中,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而她身边那个丫鬟,眼睛时不时往四处扫来扫去,好几次都将目光落在壁顶这块阴影处,又在江凭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的时候转开眼去。
    直觉告诉她,这个丫鬟不简单。
    过了好半晌,沈书慈终于抬起头来,顺着那丫鬟的目光看了看,哑着嗓子道:“这密道里哪会藏什么人?阿兰,你太小心了。”
    那丫鬟也不否认,细声道:“小姐说的是。”她顿了顿,“依您看,老爷是……”
    沈书慈整个人都似在颤,咬着牙道:“爹身上的伤痕我见过……是柳门,是柳氏那两个贱人!爹早就告诫过我要小心那对护卫……”她捂着脸蹲下身去,眼泪顺着指缝簌簌落下,“我却……”她面色一凛,“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小姐,”阿兰蹲下身,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您要珍重身体,眼下老爷遇害,还有很多事等着您去做。”
    她这一句话里似有深意,沈书慈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抱紧我
    “您可还记得老爷生前交代的,若他不幸遭人毒手,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记得,当然记得,可是……”她惊恐地睁大眼,起身朝后退去,“不!不行,不能这么做!”
    “小姐,大局为重,为了沈家您必须如此!”
    她近乎惊叫般大喊:“你疯了阿兰!爹的遗骸还在上面不得收殓!怎么能……我怎么能!这是不孝,是大不孝!”
    “老爷泉下有知,必会原谅您今日所为!”
    沈书慈忽然不动了,呆立在原地一声不吭,从江凭阑的角度看去,她面上神色痛苦,似在挣扎着什么。
    但她此刻没功夫猜测沈书慈的情绪,她清楚地感觉到一滴水从上头落下来,沿着她的脖颈一路滑进了她的里衣。
    是喻南流下的汗。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尽管身后人一动未动,大气也未出,两个人的身体却以三次呼吸一寸的幅度慢慢往下坠。她全然听不清底下人的对话,注意力都集中在喻南的身体状况上,急得心里头直骂:天杀的,有完没完了!
    绞着她的那双腿每松一分,她的心就跟着一颤,几乎是每一秒都觉得下一秒两人就要一起坠落。她急得难耐,担心喻南支撑不住,只好将上半身微微仰起以减轻他的负担,这一仰,忽然感觉到背后一热,有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腰。
    江凭阑愣了愣,等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唰一下,似有一蓬火从头燃到了脚,她身子一僵,登时不敢动了。身后人似乎感觉到她的动静,将头稍稍一偏,紧紧咬住了她的衣领。密道阴冷,他的唇角也微凉,拂过她后颈时险些令她打一个寒颤,然而这一凉过后却是更为灼人的热,她在一冷一热间于心底破口大骂:大爷的,还嫌事不够多吗?
    “好……”沈书慈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慢慢将手移向了转盘。
    江凭阑听见这一个“好”字,立刻抬眼去看底下人动作,可好巧不巧,那丫鬟偏偏站到了沈书慈身后,恰好挡死了两人的视线。
    她心里一急,身子便是一沉,亏得喻南的牙死命咬住了她的衣领才没掉下去。她惊出一身冷汗,这回暗骂起自己,从前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为何今日格外沉不住气?
    “咔咔”几声之后,正对着两人的那面墙缓缓移开,墙内仍是墙,不同的是,这是一面砖墙。沈书慈上前去,似是回想了片刻,然后抬手在一块石砖上敲了三下,“嗒”一声,那石砖松动了几分。她又托着腮思考片刻,抬手再去敲另一块石砖,这回是两下。
    刚才那死命一咬已用尽喻南余力,此刻他浑身都在轻颤,饶是眼下正值寒冬也汗如雨下。幸亏身下还有一个江凭阑,他的汗全淌在她的外衣和发间,不至于落到地上被底下人发觉。
    江凭阑也在流汗,她拼命仰着上半身不让汗落下去,于是额间的汗便不可避免地顺着脖子往里淌,一路流过簌簌地痒。她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刀子割在肉上的痛,却实在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多久。
    又是一大滴汗落到了脖子上,她想闭上眼睛转移注意力却又不得不目不转睛地盯着沈书慈的动作,浑身难耐之下,忽然感觉到身后人悄悄一动,将唇落在了她的颈上。
    落在……那滴汗上。
    江凭阑的眼睛以每秒三次的频率飞快地眨着。她知道他是为了帮她,知道他的用意非常单纯,更知道眼下不是分神的时候,可她好歹也是十八怀春的年纪,就算对身后这个人一腔玲珑心思毫无杂念,这动作本身也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啊。
    止汗……止汗怎么能这么止呢?
    江凭阑无声吸着气,努力让自己专注于底下人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的是,身后人此刻比她更为心神动摇。他不过是看她难耐,想替她拂去那滴汗,但碍于腾不出手,只得用嘴罢了。他不是深谙男女之事的情场浪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世间种种磨难倒是历了个遍,却从未有机会、有心思沾染过女子的气息。与她贴合得如此紧密,生理上的反应他权当是身为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因而并不觉得多了这个动作能引起什么反响,可就是那一低头,他不意将处子少女的馥郁芬芳嗅了个满怀,唇角好似触着了沾了雨露的野姜花,一刹心如擂鼓,一刹暗潮翻涌。
    于他这般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而言,一刹分神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一旦将注意力收回来,浑身便如泄了力一般软了软,十指不可控制地往下一滑。
    江凭阑感觉到他这要命的一滑,迅速用搁在身侧的双手绞住了他的手臂,企图给他些许支撑。壁顶光滑,本无处落手,他在最初那一跃后,以内力硬是凿出了十个手指大小的坑来,这才能得以扣住。可以想见,他的十指早已磨出了血。
    江凭阑陷入了一心二用当中,一边注视着沈书慈的动作,一边仰着身子将手往上够。她一寸一寸地挪,够到壁顶后摸索着找他的手,此时顾不得什么合适不合适,她覆住他的手背,反手将他十指一握又一扣。
    最不可能的两个人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十指相扣。
    其实她能使上的力很小,但却明显感觉到,他的手臂颤得不那么厉害了。
    “咔嗒”一声响,似将两人从极尽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内墙开出一个口子,里头隐约可见一排斜向上的石阶。
    沈书慈如释重负之下回望木屋的方向,却被阿兰推了出去:“小姐,来不及了,快走!”
    两人奔向石阶,从喻南和江凭阑的角度已经看不见什么,只隐约听见滚轮“吱嘎吱嘎”的响声,随着这声响渐远,石墙上的门合拢,一切归于平静。
    几乎是同时,两人从壁顶坠落。落下的过程不过一瞬,喻南也不知哪来的余力,半空中将两人身子颠了个倒,以至落地之时换成了他在下江凭阑在上的姿势。本以为要摔散骨架的江凭阑什么事都没有,身下人闷哼一声,她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急声道:“你怎么样?”
    他毕竟伤病在身,强撑多时早已不堪重负,一落地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只断续道出两个字:“火……药。”
    江凭阑脸色变了变,忽然想起之前沈书慈和她那丫鬟阿兰说的话。
    “您可还记得老爷生前交代的,若他不幸遭人毒手,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爹的遗骸还在上面不得收殓!”
    “老爷泉下有知,必会原谅您今日所为!”
    “小姐,来不及了,快走!”
    她的头皮霎时一麻,她们要炸了整个密道!
    不能被雪藏的秘密最终只能被销毁,沈家人既然敢在这里埋下秘密,必然也留了后手以确保有朝一日能够销毁它。前后一联系,可以猜到,整个密道里必然都埋了火药。密道并非只有一个出口,而是两个,第一个出口在城外,已经被炸毁了,而刚才沈书慈最后离开的那扇门则是第二个出口,是只有沈家人才知道的出口。石墙上的门开启,很可能意味着不知哪里的导火线被点燃了。
    她顾不得僵硬发麻的双腿,蓦然站起,踉跄着朝砖墙走去。
    左上七,三下。
    右下二,两下。
    ……
    江凭阑脑中画面连闪,还原出沈书慈当时的动作,仿照着她的手势和方法,以比她快上十倍的速度,准确地敲击着一块块石砖。
    喻南不知是在何时缓过劲来的,盘膝坐在地上仰头看她。这开启机关的方法,他刚才也是第一次见,大约记下了一大半,还有几处得推敲尝试才行。沈书慈作为沈家人也被这复杂的步骤弄得头昏脑涨,可眼前的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带任何迟疑,且完全无误。
    他眯起眼来,有些事情,到得此刻终于有了结论。
    她初见他时,不过听见他几声咳嗽,便能将他与太子微生璟联系在一起。
    她只在擂台上看过一遍,便能将微生玦的剑法照葫芦画瓢似的演练出来。
    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破了沈家的八门阵法,并在之后准确无误地记得每一棵树的位置。
    不是她知道内情,也不是她对剑法和阵法有什么特别的研究或惊人的天赋,她只是不可思议地……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罢了。
    难怪……
    “咔嗒”一声响,不过数十几个数的功夫,江凭阑已重复完沈书慈的动作,石门缓缓开启,喻南立刻起身拉过她:“走。”
    两人风一样掠过石阶,却不得不在石阶的尽头停下来。回想刚才听见的滚轮声,他们很快便明白了眼下的情况。石阶尽头是一段很长的铁轨,想必这上边原先有一个不小的容器,按下侧壁石砖块后,底部重物坠落,带动绳索,装了滚轮的容器便能缓缓向前进。这在现代不过雕虫小技,放到古代却已是十分精巧的机关。
    铁轨与顶壁之间空间狭小,只容得下三个身板的厚度,但凡不会缩骨术的人,别说直立,就连猫着腰走都不可能。想必那载人的容器是个长条形,沈书慈与阿兰是叠在一起躺着离开的。而眼下没了容器,空余一段铁轨给两人,他们只能匍匐着爬过去。
    两人作出判断不过一眼的功夫,随即都看向对方,异口同声出一个“你”字。两人都从彼此眼里读懂了剩下的两个字,江凭阑似乎叹了口气。两个明明应该相互对立的人,却被命运一次次推向同生共死的境地,以至于又一次生死当前,竟都想让对方先走。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知道时间宝贵不容犹豫推脱,立刻做出决断:“我先,你小心。”话一说完立刻顺着铁轨往前爬去,喻南紧随其后。
    亏得江凭阑常年训练,不论是体能还是柔韧性都相当出色,一点不逊色于男子,喻南因之前消耗过多体力,眼下反倒有些跟不上。
    江凭阑以生平最快爬到了铁轨尽头,顶壁一下子开阔起来,她直起身子朝落了一小截的喻南伸出了手,正如以往每次训练时,她的保镖们朝她伸出手一般。于她而言不过是随手搭一把的动作,喻南见了却着实愣了愣。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动作,不该由女子对男子做。
    这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男子理应高高在上,对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女子伸出手去,那是接纳,是扶持,是对上位者对下等人、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或关怀。任何一个男子,面对朝自己做出这个动作的女子时,一定多少会有些避讳。
    所以他下意识愣了愣,一愣过后却又换得心中一动。那动作并不如他人做时那般高姿态,她摊开的手掌心和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手腕近在咫尺,俯身的姿势七分洒脱三分郑重。
    她原本就与他生平所见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的掌心里落了灰,他忽然想伸手将它们拂去,这一伸手却不止触到了灰,还有她掌心、虎口和指尖好几处茧。他蹙了蹙眉,这女子不过十八年纪,听护卫称她“小姐”,理应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可却为何有这样一双手?从茧的厚度看,她应在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舞刀弄枪,之后十余年从未停歇。
    千思百虑其实不过一瞬,江凭阑并未觉得这时间太长太久,她接过他的手,扶着他站了起来,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石门:“这门怎么开?”
    两人一路艰难至此,却还是被拦在生路之外。
    他没答,侧耳听了听,然后道:“快了,半柱香。”
    她知道这话的意思,他们只剩下七分钟左右的时间,若是七分钟内没有找到逃生的法子,那么之前所做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喻南将手掌贴在石门各处按了按:“封死了。”然后又将手探到头顶石壁上按了按,“匕首给我。”
    江凭阑立刻将匕首递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情倒与现代那世拆除□□时很有些相像,但那时知道该如何做,只须沉着细心,而眼下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死路不见尽头,生路之后复又有死路,待到此刻她竟生出一丝绝望来。
    忙着撬开石板的人似对她心绪有所察觉,边忙边道:“闻着什么气味了吗?”
    江凭阑用力嗅了嗅,然后脸上一喜:“泥土的腥味?”既然有泥土,就说明他们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不止。”
    她又仔细嗅了嗅,思考了片刻道:“有土没错,但这腥味确实浓了些,像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