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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周天皓虽然说不会再来c市了,还是定期在网上传给他一些“蜀锦”的资料,包括小试,中试,最后定香时的细微调整,都请他参考意见。这些交流通常是技术层面的,公事公办,就连他自己,也问心无愧,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是苏蓝挑了。
    他去周天皓办公室串门,端了杯小实习生泡的咖啡,看见周二老板聊天,忽然开口:“这是你今天第十次找肖重云了,emma数的。”
    “我就发‘蜀锦’的广告设计图给学长看,”周天皓点开聊天记录,“都是公事,没有一句废话。”
    苏蓝凑过去:“就算‘蜀锦’有肖二公子一半的灵感,什么时候调香师管广告文案了?你就是去c城时做了亏心事,在测试学长理不理你,一天测试十次。”
    他幸灾乐祸:“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是不是又喝酒把人家亲了?”
    “没有,”周天皓一把捏烂emma倒茶用的空纸杯,“我就是给一个叫王小风的小新人新作投了反对票。”
    苏蓝护短,夹着尾巴就跑了。
    肖重云倒不觉得周天皓一天戳他十次烦,一来是小鬼回家过寒假了,他一个人守着没什么客人的店,寂寞空虚冷,二来他其实很喜欢周天皓这个人。
    认真低调有实力,天赋也高,要是当年还在格拉斯的学校里时认识他,怎么也要拉学弟一把。只是现在,太晚了。周天皓已经走在一条坦途大道上,而他连上路的资格都没有。
    周天皓喜欢的,那个“东方的肖”,早已泯灭在时光当中。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不肯承认,掩饰弱点,懦弱无能的躯壳。自己已经对自己失望透了,何必再让人失望一次呢?
    况且感情这种东西,他是再也不想碰了。
    他对周天皓说,我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谢谢你。
    如果当时周天皓晚一分钟转过身去,也许就能戳破他脸上虚伪的笑容。那只是一层强撑着的脆弱,再也没有别的了。
    然而换一种角度思考,自从周天皓来到身边以后,他有两个嗅觉恢复正常的时刻,此后又有几个正常的瞬间。那种即时的狂喜,有时候又让肖重云产生幻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好转,那些深冬里压迫神经的黑暗已经逐渐被时间所驱散。
    仿佛光明就在眼前。
    他翻出很久不用的电话本,开始给一些旧识打电话。都是客套的寒暄,说了半句实话,自己身体不好,在国内休养,问有没有特别急迫的新品合作计划,自己的学生作品优秀。那时留下的联系方式大多打不通了,剩下的人有的猜疑,有的套话,有的真心问候但实在无能为力。一位旧友毕业后开了家小公司,本着对他实力的信任,挺感兴趣,于是肖重云挂了电话,给小鬼打。
    他大致说了对方公司的情况和提出的要求,然后建议小鬼修改一款去年的旧作。那张香水配方是张松独立完成的,叫“欲望”,隐忍厚重的气息肖重云很欣赏。
    张松在电话那边“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听完,最后开口:“不用了。”
    肖重云差点想摔手机:“你是不是傻?”
    “有公司要我的香水了,下个星期就推出,”小鬼说,“参赛作品小样我也准备好了。”
    肖重云一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带过来了。”
    肖重云还拿着电话,就听见铁铸风铃响了,玻璃门被推开,小鬼从外面走进来,还是背着那个帆布包,围着粉嘟嘟的兔子围巾。他把拿在手上的手机挂断,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与一张配方表一同放在桌上。
    “我想大公司肯定不会要我的香水,但是肯定有很多小公司,缺调香师,”小鬼面无表情,“所以回去以后就一家一家打电话,说我不要钱,只要署名字。有一家答应了。”
    第25章 电话
    配方表薄薄的一张,放在冰凉的柜台上,肖重云拿起来。
    香水的名字叫“春风”。
    这是个不怎么出彩的名字,调得好可以典雅大气,调得不好就是俗气。肖重云现在虽然没有鼻子可以依凭,嗅觉想象力却一直一流。张松用了典型的花果香调,前调带着果仁糖与樱桃的清甜,做了一个细微的香气过度,中调胆子挺大,用了桃花与牡丹,然后接鸢尾香气压一点,基调浓而不腻。
    如果用比喻,小鬼就是把春日比喻为蜂蜜水,比喻为水果糖,自带清新甜美的气息。闭上眼睛,春日正好,阳光满地,桃花染了朝霞。
    有点意思。
    “基调可以再修饰一下,”肖重云想了想,“压下去,别太空浮了。”
    小鬼看着他:“我可以参赛了。”
    肖重云笑了:“好。”
    小鬼又重复了一遍,盯着他的眼睛:“老师,我不需要你帮助,也可以光明正大参赛了。”
    这简直就像半大的乳狼,正在向外界宣告他已经长出了獠牙,磨砺了利爪,就马上就可以一统狼群征服世界了。肖重云很高兴,他想像以前那样,伸手揉揉乳狼的脑袋,小鬼把头偏了偏,避开了。
    啧,真是养不熟。
    肖重云便笑了笑,能回来就已经很满足了,那样的心结哪有那么容易解开。
    小鬼现在回来,学校宿舍没有开门,只能住店里。他把书包放好,把几件衣服取出来,把寒假学校要求看的书拿出来靠窗摆好,然后开始熟练地打地铺。以前张松打地铺,老是打在香水店里屋的靠门的地方,每次肖重云半夜起床上厕所,都要从祖国的花朵身上跨过去,十分不方便。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睡里屋了,把地铺打在外间店铺的窗户下面,透风又冷,还没有取暖器。肖重云怕数九寒天寒气重,让张松搬回来,靠自己床边,被拒绝了。
    他又提出住隔壁街宾馆,给报销,小朋友不乐意。
    肖老板把自己的单人床腾了一半出来,拍枕头:“不然你把被子抱床上,我们挤一起睡。”
    小鬼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提议,然后摇了摇头。
    肖老板实在没辙,只好叹息一声,去超市搬了张单人行军床和电热毯回来,勉强塞店里。
    他看着小鬼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拿出笔记本,勾勾画画他的香水瓶,突然就笑出了声:“差点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张松抬起来,英挺的眉毛下双眼黑漆漆的:“我不介意。”
    肖重云差点没拿稳保温杯。
    “变态的是他,不是你。”小鬼认真地说,“你是被迫的。”
    三观很正。
    “如果我不回来,张文山还要欺负你。”
    这倒不一定,肖重云想。张文山是新人秀的评委之一,你还有一场决赛,理论上他会先欺负你,再找我麻烦。不过小鬼能有心护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带着自己学生去吃火锅,两个人闲来无事在店里研究香水瓶设计,废了两三个本子,依然没有什么灵感。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情,除非有天才横空出世,香水新人秀的名额向来内定。能进入决赛,站在最后的舞台上,已经代表拿到了一张进入香水行业的通票。他家小鬼做到了,瓶子丑点也没什么。
    只要决赛场上,张松不交一个啤酒瓶子上去,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换句话说,企图用参赛资格卡自己学生的张文山,已经输了。
    这些话不能跟正在努力拼命的小鬼说,让幼狼试试自己爪子的锋利程度未尝不是好事。
    张松从厚厚的图画本上抬头,说:“你最近心情很好。”
    肖重云刚刚跟那家愿意用小鬼作品的厂家通过电话,确定合同直接用传真件签,节约时间。对方原本的配方出了点专利权问题,急缺一款新的香水顶上,替换争议产品,“欲望”下周就能上市。
    肖重云把好消息在网上跟周天皓说了,学弟似乎特别忙,隔了几个小时才回两个字:“很好。”
    真的很好。
    肖重云靠在椅子上,觉得自己老胳膊老腿难得这么舒服过。他看小鬼折腾他的玻璃瓶子,心情好了不是一点点。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已经预测到十年后自己落魄的香水店里,迎来世界著名调香师的公益讲座,顾客盈门,声名远扬。著名调香师还管他叫老师,同意被他揉脑袋。真是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忽然间,冬天湿冷的空气里,一树桃花开了。
    一树两树三四树,接天连日汇成林。
    温暖的,清甜的,沁人心脾的风,桃花清远的气息,牡丹浓郁的芬芳,那么舒坦,那么温柔,像是阳光落在身上,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
    肖重云花了三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的嗅觉恢复了,那是张松的参赛作品“春天”。
    当然这并不是永久性的恢复,但自从和周天皓在锦里小巷中闻到了那些市井气息之后,他的嗅觉回复得就越来越频繁。有时候肖重云甚至想,或许自己可以换个什么名字,从三流调香师做起,重新回到当年的世界。
    但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目前空气中的香气。他看了无数次那张配方表,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春天”。
    他唰地站起来,小鬼吓了一跳。
    肖重云走过去,把笔记本从张松手中拿回来,看了前几页作品,撕掉:“重新做。”
    小鬼不服气:“为什么?”
    “我要修改对‘春天’的评价,”肖重云感觉到了胸腔里快速跳动的心脏,血液往上涌,他知道自己在激动,“你的新作‘春天’,不仅仅只有点意思,是非常出色。这款作品,决赛大有可为。外观对于一款香水来说很重要。它是内涵的阐述,主题的表达,让人一目了然地知道调香师赋予它的美——因此你的瓶子要重新设计。”
    真实的嗅觉和纸上的推演全然不同。张松对每一种香料的用量都做了非常细微的调整,这些调整初看容易被忽略,然而当它们同时演绎时,仿佛音符的和弦,突然变得如此美妙,截然不同。小鬼的配方中用的大部分是廉价材料,因此肖重云没有对成品效果有太大的期望,他全然没有想到,真实的嗅觉中,张松能把简单的配方演绎到这种地步。
    那必须依赖极其敏感的嗅觉能力,以及与生俱来的审美气质。
    肖重云赞扬小鬼,几乎要满面春风了:“我没想到你把人工合成香料,演绎到这种地步。”
    “你说的,要做人民用得起的香水,”小鬼道。
    他追着肖重云问:“如果‘春天’能够上市,价格肯定不会贵,我做到了吗?”
    “人民的香水,我做到了吗?”
    肖重云快步走到店外,把自己学生所有的作品都拿出来,依次闻了一遍,感受小鬼这两年的进步,然后拿手机上淘宝,毅然重买了三条兔子围巾,以示奖励。
    他想起一位可以帮忙参考香水瓶设计的朋友,联系之前,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你记得雅舍历年来的主打作品‘魅惑’吗?”他对小鬼说,“我前段时间嗅觉也恢复过一次,当时试了下仿香,后来出了点事中断了。你来帮忙,我们试着把它的配方破解了。”
    这次嗅觉一时在肖重云身上停留了几乎一天,直到他闻够了晚饭香气,才念念不舍地消失。感官重归寂静的肖老板有些寂寞,却并不沮丧,因为既然恢复了一次,两次,一定还会有很多次。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凭一个半失灵的鼻子,杀回香妆界,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几种作品。
    他开手机上微信,打开朋友圈,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正在澳洲泡妹子,奋力发着不知道悉尼哪个酒店的烛光晚餐自拍照,背景就是著名的歌剧院。照片中的小美人胸大腰细金卷发,一脸粉丝见偶像的星星眼,萌得冒泡泡。
    肖重云于心不忍:“本,你打着取材的名义出来约会,把同事都屏蔽了吗?”
    本.卡斯特是娇兰的资深调香师,但是最近遇到个华人原料采购师,也用微信,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看不顺眼他的腐朽资本主义生活作风,分分钟向公司举报。
    原料采购师帅哥手中有他心心念念贵比黄金的香料,得罪不起。
    三分钟之后朋友圈的照片全部清空了,本.卡斯特绝望地问:“中文社交软件简直太难用了,怎么屏蔽我同事?”
    肖重云亲切地教会了他使用微信标签功能,专门给这位华人采购师分了个组,叫做呵呵呵,然后问:“你有特别熟的设计师,能帮忙参考一款香水瓶吗?”
    本.卡斯特点了个视频请求,手机递过去,萌得冒泡泡的澳洲妹子比了个剪刀手:“i can.”
    “我的搭档arya,最近每一款作品都是她为我设计的瓶子,”他在背景音里说,“把你设计图拿来看一下。什么,是你学生的设计图?你的学生一定很聪明——”
    本.卡斯特顿了顿,咽了咽口水,违心道:“其实也是不是特别丑,让arya帮他改改就好了。”
    事情总是一样一样解决的,就像生日的礼物盒,一层一层解开,总是能看见幸福的本色。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情。
    那是个阳光温和的上午,难得的有几分暖意。已经非常接近年关了,大街小巷都能听见依稀零碎的鞭炮响。他问小鬼要不要回家过年,小鬼摇头说不。
    “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爸说去我妈家过,”张松在看专业书,“跟我妈反着说的。”
    “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
    “他们不通电话。”小鬼斩钉截铁,关上书,出门买菜去了。
    肖重云无所谓,张松还在长身体,不能总在外面吃。他就在店门口支了个锅,小鬼负责买菜,他炒个菜煎条鱼,饭点一过就把锅碗瓢盆收到店后去,免得影响香水店的逼格。小鬼出门后,店里很安静,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这个号码肖重云没有存在手机上,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记得非常熟。
    只响了两声,那边就接起来了,肖重云先开口:“新年快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