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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纪山行刺案发生后,本来按照常理来推断,人人均理所当然地认为楚威王是行刺的目标,不过是被唐姑果那一扑,导致弩箭偏离,误杀了华容夫人。有这个前提的话,刺客很可能是敌国所派。但自从江芈公主在高唐观当殿提出疑问后,太子槐一方就变得嫌疑很重。公主人在王宫中,必然通过侍从内外传递消息,凶手能轻易找到唐姑果的囚禁之处,说明公主一方的动静早已被人监视。除了太子槐一方的人,还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太子槐虽然莽撞无谋,但他的宠妾郑袖却是个促狭厉害的角色。也许是郑袖一方听到孟说正派人搜寻唐姑果的下落,担心他的供词对太子槐不利,所以派人杀他灭口。
    孟说心中自忖思索一番,也不对旁人说明自己的看法,见天色已然不早,便叫众人散了,自己往令尹昭阳府上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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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郢都是天下名城,城池宏伟,城内碧波荡漾,绿树成行,景观为诸侯国王都之楚翘。但其风采最迷人之际还是在傍晚时分暮色降临的时候——一层轻烟般的薄雾笼罩了整个郢都城,氤氲遮盖住了流水秀丽婀娜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温情中,蓦然生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波心中眨巴着眼睛,闪动着欢愉。东南一带的凤凰山则显出深沉的轮廓来,静谧中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楚地风气开放,郢都并没有像中原诸侯国那般在王都实行夜禁制度,即使是入夜后,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这种市井的繁华只限于市集和平民区,一到凤凰山一带的贵族居住区,便见不到丝毫喧闹的景象了。
    刚拐过凤凰山,孟说便见到一名有些驼背的车夫正拉着一板车柴禾踯躅前行,有一名年轻男子从后面帮手推车,正是南杉。
    孟说跳下马来,问道:“南宫正这是在做什么?”南杉道:“噢,是孟宫正。没什么,这位大哥正要送这车柴禾到令尹府上,我也是顺路帮把手。”
    那车夫本不知道南杉身份,闻言慌忙停下车子,赶过来道:“原来是两位宫正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连连作揖赔礼,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让南杉帮忙推车。
    那车柴禾堆得虽高,但有一半是茅草,也不算沉重。南杉便也不再勉强,跟孟说一道赶来令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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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府背倚凤凰山,坐西朝东。东大门前有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郢都的东北城门,位置极佳。府邸规模不小,除了昭阳一家居住外,还建有许多客舍,供门下的舍人即门客居住。养士是当时的风气,为各国国君、权贵广泛采用,这本来就是一举两得的美事——既能为自己招揽心腹,又能防止人才为对手所用。
    站在门前迎客的正是最得昭阳信任的舍人陈轸,见两位正、副宫正一齐到来,慌忙引了进去。
    昭阳正在正堂中会客,起身笑道:“二位来得正好,本尹这里刚有贵客到来。”
    南杉一眼认出那贵客正是曾在纪山桃花夫人墓前见过的田忌,想到卫士曾监视到他在华容夫人遇刺当夜暗中溜去了齐国质子田文府上,不由得转头去看孟说。
    孟说心中疑虑也颇重,先上前行礼,寒暄几句,才问道:“君上何时来了郢都?”
    田忌道:“有几日了。本来是要进宫拜见大王的,但听说大王三日内不见外臣,只好暂时来令尹府上叨扰。”昭阳笑道:“求之不得。”命仆人设座置酒,招待宾客。
    本来按照周朝礼仪,服丧期间不得饮酒作乐,而今华容夫人新丧,正是服国丧期间,按礼酒肉音乐之类都是禁物。但楚国风俗历来有别于华夏诸国,从无酒肉忌讳,饮酒风气更是诸国中最盛,到了嗜酒如命、无酒不食的地步。昔日楚晋战于鄢陵,酣战一日后不分胜负,预备次日再战。结果当晚楚军主将熊发喝得酩酊大醉,楚军不得不连夜撤退。熊反酒醒后,受到楚王责难,不得不引疚自刎。春秋战国因主将醉酒而打败仗的事,仅此一例,由此可见楚人嗜酒的风气。楚国王宫中甚至建有专门的地下室,内中悬有编钟,专供王公大臣们饮酒作乐,夜饮狂欢。之所以设在地下,就是要避人耳目,不受礼俗约束。田忌虽略微觉得不妥,但想到入乡随俗的道理,便也欣然依从。
    席间少不得要议论起纪山高唐观一事。田忌道:“听说大王命屈莫敖和孟公正调查华容夫人遇刺一案,不知道案子查得如何了?”孟说道:“这个……臣惭愧,暂时还没有什么眉目。”
    昭阳道:“既然君上问起,孟宫正不妨将查案的经过讲出来,说不定君上会有什么建议。”
    对方是总领文臣武将的令尹,孟说只得应道:“遵命。”
    当即一五一十地说了追查案子的详细经过。他猜想南杉毕竟是太子和令尹的内弟,昭阳应该早从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所以不敢隐瞒,从追查墨者唐姑果开始,到刚刚发现唐姑果是被人杀死,连怀疑过江芈公主一事也作了交代,只是没有提曾派人监视太子槐和令尹一事。
    昭阳很是惊异,道:“那墨者是被人杀死的?”孟说点点头,道:“正是。”
    昭阳“唔”了一声,便再也没有说话。
    田忌叹道:“令尹君,孟宫正公正严明,南宫正坦荡无私,都是天下难得的奇男子,楚国有这样的人物,了不得,了不得。”
    昭阳道:“君上谬赞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过是他们分内之事。”这才转头道:“本尹请二位宫正来,是因为不日要为内子举办寿宴,到时太子和各位王公大臣都会光临。加上现下是特殊时期,府内禁卫的事,就要劳烦二位宫正君了。”
    孟说、南杉一起起身,躬身应道:“任凭令尹差遣。”
    孟说又道:“令尹君既有贵客在堂,不如由我和南宫正先出去察看府内情形,也好有所安排。”昭阳道:“好,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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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说遂与南杉出来,到堂下穿好鞋子,约好各自往南北方向巡视一遍昭府,再到大门处会合。
    孟说往北而来。这一带正好是下等舍人居住的地方。
    虽然都是门客,但也分三六九等:譬如昭阳门下最得宠的陈轸,居住的就是南边的上等精舍,称为代舍,非但是独门小院,有堂有室,有花有草,还有仆人服侍日常起居,饮食有鱼有肉,出门可以乘坐车子;稍次一些的是中舍,又称幸舍,有堂有室,有酒肉吃,但没有仆人伺候,出门也不供应车马;最差的是北边下等舍人居住的傅舍,仅有粟米饭供应。而且两人共住一间屋子,屋内只能放下两张床和两张案几,堪称陋室。
    走不多远,孟说便见到傅舍前站着一名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鼠头獐目,长相猥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料想是昭阳门下的下等舍人,也没有理睬。
    走出去一段,孟说犹自能感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又转身折返回去,问道:“足下有事么?”那男子颇为惊慌,支吾道:“没事,没事。”
    孟说道:“既然没事,你为何一直紧盯着我不放?”那男子颇为尴尬,只好答道:“我见您的腰带是金丝镶玉,很是少见,所以多看了几眼。”
    孟说腰间的腰带是楚威王所赐,极是名贵。他见那男子服饰寒酸,目光中大有贪婪之意,料来其所言不虚,不过是垂涎自己的宝带,便点点头,正要走开,忽见另一名舍人甘茂奔了过来,叫道,“张仪,令尹君叫你。”
    那叫张仪的落魄男子很是受宠若惊,道:“令尹君叫我么?”甘茂道:“是。贵客江南君听说你是孙膑将军的师弟,很想见你一见。”
    张仪忙应了一声,朝孟说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甘茂乍然见到孟说在此出现,很是意外,问道:“宫正君在这里做什么?”孟说道:“我奉命为令尹夫人寿宴宿卫,要先在府上巡查一下。”甘茂道:“噢,令尹君想得可真是周到呀。宫正君请自便,我还要去堂上服侍令尹。”
    孟说便自行往北继续巡视。查看一番后,他认为昭府四周均围有高墙,外人难以闯入,只要几队卫士在高墙内外交叉巡查,就能将盗璧者拒于墙外。最大的问题在于寿宴当晚一定会宾客如云,这些人非富即贵,个个带有大批随从,万一有人鱼目混珠,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来,那才是真正防不胜防的事。
    折到西墙边后院时,远远见到前面有一条黑影匆匆走过来,料来是从南面巡查过来的南杉,便叫道:“南宫正。”
    那人却顿住了脚步,随即转身就跑。孟说长期宿卫王宫,警觉性极高,立即拔脚就追。跑不多远,正好遇到南杉。
    南杉道:“宫正君可有看到一名男子?”孟说道:“我也追赶他过来的。”
    二人摸黑在周围搜查一番,却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因这里是后院,是昭阳及家眷居住之处,不便滞留,只得回来前院。孟说去通知大门守卫紧闭大门,不放人进出。南杉则进来堂中,预备禀报昭阳,请他立即派人搜索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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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阳和田忌依旧分坐在堂首,正在听那叫张仪的舍人与另一名舍人陈轸辩论,两边尚站着不少门客。
    陈轸本是齐国人,是一名游说之士。战国时期,辩士云涌,策说盛行,纵横参谋,长短角势,可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陈轸就是这样一位辩士。几年前,昭阳攻魏有功,又顺势攻打齐国。当时楚军兵锋正锐,齐国举国震动。陈轸主动为齐王当说客,来到楚军营中,告诉昭阳道:“您本来官任柱国,封上爵执珪,因攻魏有功,刚升为令尹,已经是位极人臣。今日再兴兵攻齐,岂不是画蛇添足?即使您侥幸取胜,楚王亦再无可封赏。若是攻之不胜,按照楚国法律,您就会被夺取爵位,赐令自杀。”昭阳闻言深以为然,遂主动退兵,但却将陈轸留在身边,充作自己的心腹谋士。
    陈轸为人虽然机智圆滑,但却是个忠诚之士,成为昭阳舍人后,他也尽心尽力为其出谋划策,昭阳称其为“谋臣”。不久前,韩国预备联合秦国共同攻打楚国,却被昭阳用巧计离间击破,这一缓兵之计即出于陈轸之手。
    张仪则是魏国人,曾经拜在卫国鬼才鬼谷子门下学习纵横之术。鬼谷子是当世最传奇的人物,姓王名诩,因隐居在云梦山1清溪鬼谷,故世称鬼谷子。传闻其人通天彻地,能够预算世故,人不能及,曾断言卫国虽然弱小,却能在众诸侯国中独存最久2。除了神学外,他还身兼数家学问,尤以兵学和游学最为出众:兵学有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军,鬼神莫测;游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口成章,万人难当。鬼谷子门下弟子多俊杰之士,如张仪的师兄庞涓、孙膑学习兵学,下山后先后在魏、齐两国叱咤风云,兵惊天下;就连跟张仪一起学习游说之学的师兄苏秦而今也贵为赵国相国,封为武安君,而今正致力约会关东各诸侯国,共同抗秦,混得风生水起。
    1云梦山:在今河南淇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