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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太子槐道:“越国太子虽然大逆不道,意图行刺父王,但楚、越交战多年,从来是敌非友,他图谋不轨也情有可原。况且他是越王唯一的儿子,越王年老,已几次派使者来郢都,请求父王放无疆回去,父子之情,殷殷可表。如果今日杀了无疆,越王从此绝嗣,再无人为老人送终,这实在是儿臣不愿意看到的。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请父王念在老越王的望子之心上,饶无疆一命。”
    他说得极为动情,大殿中一时静寂了下来。
    好半晌,楚威王才叹道:“太子真是仁慈孝顺之人啊,将来必成为我楚国的明君。好,就如太子所请,只将越国从人处死,驱逐太子无疆回越国。”屈匄道:“遵命。”自出殿领兵行事。
    大殿上发生了这样一幕,群臣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无论这是否是楚威王与太子槐事先排演好的一场戏,熊槐的储君地位都得到了真正的巩固。楚国王室长久以来的内斗终于降下了帷幕,最后的胜利者居然是事先并不被人看好的太子槐。
    令尹昭阳显然也料不到今日之事,颇有些手足无措,疑惑地望着太子。太子槐却似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个人,恭谨谦逊地侍立在一旁,面上无任何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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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朝时,屈平有意落到后面,向孟说打了个手势。孟说点点头,表示会意,护着楚威王从殿旁去了。
    屈平刚出殿门,太子槐便追了上来,谢道:“多谢屈莫敖查明真相,还华容夫人一个公道。”招手命心腹侍从宋遗端过来一个托盘,道:“这里有一对玉璧,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那是一对扁平状的圆形白璧,色泽温润晶莹,工艺精美绝伦。难得的是,两只玉璧上均有“沁色”1,斑驳陆离,形成奇特而自然的云纹状的图案,愈发显得古拙苍劲。
    1指深埋在地下的玉器在被地下水或土壤矿物质长期侵蚀,玉器部分或整体的颜色发生变化的现象。常见的沁色有白色的水沁,红色的朱砂沁,褐色的土沁,暗红色的铁沁,绿色的铜沁等。
    太子槐又笑道:“这一对玉璧出自荆山之下,由玉工唐怪亲自打磨。”
    玉器的好坏除了玉质本身外,还跟琢玉工匠有很大关系。竹木、绢帛、陶器等物品,原料来源丰富,即使做坏,仍然可以再做。金银虽然贵重,但却可以熔化后再铸。唯独玉器最为独特,非但原料来之不易,而且一旦雕出拙笔,再也难以弥补。所以琢玉工匠都是自幼习作,非经数十年的磨炼,不能在美玉上动刀。这唐怪是楚国最著名的玉工,极有天赋,年轻时就是选料高手,一眼就能看出玉石的好坏。他发明了许多新的琢玉方法:譬如用砣子磋磨玉石,使之成形;又譬如用一种名叫“昆吾刀”1的石头来雕刻玉石,细如毫发;又采用葫芦皮来打磨玉器,光泽度极高。他的每一件成品,都是稀世珍品,太子槐有意提及唐怪的名字,自然是要有意强调这对玉璧的贵重了。
    1砣子:用薄铁片或其他材料制成的圆形工具,有大小、厚薄之分。昆吾刀:用金刚石制成的尖利器具,即古语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屈平明知道太子心胸狭窄,多半会因此记恨,还是拒不肯收,道:“臣实在没有出多少力,愧不敢当。”
    太子槐脸上愠色一闪,随即笑道:“屈莫敖不居功自傲,难得,难得。”干笑了两声,领着侍从们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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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平遂退到外朝,正好在官署前遇到媭芈,忙问道:“姊姊是来看望公主的么?”媭芈道:“不是,我是来见莫陵的,他死了。”
    屈平道:“莫陵不是那盗贼么?”媭芈点点头,道:“他坚决不肯招出随侯珠的下落,终被拷打而死。”
    虽然莫陵并不是什么好人,还曾经用匕首划伤过她,但一想到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还要再被运到市集陈尸示众,死后也不得安宁,不由得一阵伤感。
    屈平却没有心思关心莫陵之死,忙道:“姊姊,今日朝堂上发生了大事。”当即低声诉说了越国太子无疆被指认为刺客背后主使一事。
    媭芈很是意外,沉思半晌才道:“诸侯国中,最想杀大王的应该是韩国。但韩国并没有向楚国遣送质子。诸国质子中,的确以越国太子无疆嫌疑最大。之前孟宫正排除他的嫌疑,仅仅是因为他对鱼肠剑一事并不知情。但我们已经知道鱼肠剑在筼筜手中,而且他志在和氏璧,跟行刺一事并无干系,所以无疆派徐弱持韩国弓弩行刺大王也是极有可能的。”
    屈平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指证越国太子的是公主,大王说是徐弱亲口向公主招供出来的。你之前不是问过公主这件事么?”媭芈道:“是啊,公主只说徐弱不断用言语挑逗她。”
    屈平道:“我知道公主是姊姊的好朋友,但公主不是平常人,她一向很有手段,所以她撒谎也不足为奇。”媭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是。”
    屈平道:“所以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破绽。当日公主在高唐观质问令尹,问他如何能肯定刺客要刺杀的一定是大王。寻常人是想不到这一点的,因为我们当时所有人都本能地认为刺客要行刺的是大王,华容夫人不过是误杀。公主那句话其实是要反击太子,将怀疑的视线引向太子一方,她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如果徐弱真的向她招供出是受越国太子无疆指使,那么太子槐就完全没有嫌疑了,以公主的性格,会坦然说出来么?”媭芈叹了口气,道:“应该不会。”
    屈平道:“我猜公主杀死徐弱灭口,也是因为这个,杀死了徐弱,她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当然要好好利用。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怀疑她,孟宫正当面指出她是谋害太子的首要嫌疑犯,她也没有说出徐弱的口供以证明自身的清白,怎么可能反倒在她的嫌疑被洗清后说了出来?这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媭芈道:“有一点,阿弟是不知道的,公主喜欢孟宫正。”
    屈平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媭芈道:“当晚公主杀死徐弱,气愤离开后,孟宫正一路跟踪她,最终发现了唐姑果的尸首。以孟宫正的为人,当然愈发怀疑公主。听说两个人因此大吵了一架。阿弟没有留意到么?之前孟宫正腰间佩着一枚小巧的金丝容臭,那是宫中之物,一定是公主送给他的,但那晚后,就再也没见他戴过了。也许公主恼怒孟宫正也怀疑她,一气之下进宫,向大王禀明了真相。”
    屈平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孟宫正说他连夜进宫,想向大王禀报案情,却被拒之门外,想来大王当时已经从公主口中知道了徐弱的口供。大王为人深谋远虑,有意不张扬,一定是暗中派人查验得实后,今日才在大殿上公开。”
    正说着,孟说匆匆赶过来,道:“抱歉,我来得迟了。”
    屈平道:“宫正君是何时知道越国太子是主谋一事的?”孟说道:“就在今日上殿前,大王亲口告诉我公主早已得到了徐弱的口供。”
    媭芈道:“宫正君可有问过公主本人?”孟说微一踌躇,道:“我刚刚去过公主殿,公主还是不肯见我。”
    他当然已经明白江芈为何要杀死徐弱,只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关键的口供,但她若是想要继续对太子不利,就必须隐瞒这份口供。然而后来因为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怀疑她,她恼恨之下才入宫向大王禀明了真相。太子槐既无嫌疑,公子冉当上太子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所以当孟说进宫请罪的时候,公主才说“太迟了”,她才说“如果你能查到真相,我就原谅你”。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有徐弱的口供,她知道孟说不可能查到真相。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打算原谅他。一想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
    媭芈示意屈平退开,这才上前劝道:“宫正君何不再去公主殿,多说几句好话,求得公主原谅?”孟说摇摇头,道:“公主说过,永远不会原谅我。”
    媭芈道:“通常女孩儿家受了委屈,都会这样说的,况且她还是公主。若是公主曾经送过东西,宫正君不妨将它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再去公主殿,一定会事半功倍的。”
    孟说完全不懂女孩子心事,这才茅塞顿开,道:“啊,多谢指点。”媭芈微微一笑,遂辞别出宫。
    孟说忙从袖中去取容臭,却掏了个空,那容臭竟然已经失落了。他连日来忙于公务,往来奔波,到过许多地方,一时也不知道掉在了何处,无从找起,不由得大悔。
    正郁郁之时,忽有卫士来报道:“宫正君,大王召你立即去路寝。”
    孟说遂赶来路寝。楚威王斜倚在朱榻上,江芈公主和公子冉、公子戎均侍立在一旁。
    楚威王道:“不日就要为华容夫人举行葬礼,公主和两位公子会亲自扶柩到荆台。一路舟车劳顿,就由宫正君负责护送吧。”孟说道:“臣遵命。”偷瞧江芈时,她却是满脸的冷若冰霜,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退出路寝,命心腹卫士去准备护送华容夫人灵柩出行事宜,自己却等在庭院中。过了好久,才见江芈领着两位公子出殿,忙上前道:“臣护送公主回公主殿。”
    江芈“哼”了一声,也不答话,牵着两位弟弟的手,径直朝前走去。
    孟说一路讪讪跟着,到公主殿前时被侍从挡住,道:“公主有命,不准孟宫正再踏入公主殿一步,请宫正君不要令臣等为难。”
    孟说叫道:“公主,臣有几句话要说。”江芈却头也不回地进殿去了。
    孟说苦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心道:“我本已经对不起公主,现在又弄丢了她送我的容臭,她得知后定然愈发恼恨我。如今也无法可想,只能等护送华容夫人上路时,再慢慢设法求她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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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为华容夫人举行葬礼的日子。
    楚国的丧葬习俗复杂而烦琐,先是要举行招魂仪式。巫女阿碧拿着华容夫人生前穿过的礼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登上高处,面向代表幽冥世界的北方大声呼喊死者的名字,以招回其魂魄。巫觋们则聚集在尸首四周,一边起舞,一边大声叫道:“惟天作福,天则格之;惟天作妖,神则惠之。”表示敬天顺时,请求上天和神灵施之以德,与阿碧招魂相呼应。等到死者魂魄被重新召回到肉体后,阿碧将礼服扔下,有人接住,郑重为华容夫人盖上。
    随后是祭奠。江芈公主领着公子冉和公子戎站在尸体东面,用脯醢醴酒1祭祀母亲。东面既是祭位,也是哭位,祭奠之后,公主和两位公子便要在哭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