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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朱棣:“朱守谦?”
    朱棣只有一个堂侄,叫做朱守谦,幼时父母双亡,一直养在马皇后膝下,和皇子们生活在后宫里。朱守谦的父亲叫做朱文正,母亲谢氏——是当年背叛朱元璋的大将谢再兴的长女!
    朱棣的瞳孔蓦地一缩,喃喃道:“谢再兴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我的堂哥,二女儿小谢氏嫁的是魏国公徐达,然而十年前,小谢氏遇刺,女儿徐凤了无音讯——”
    “对了!”马三保兴奋的直搓手,“宫里尚食局的女官胡善围是姚大夫的苏州邻居,和奴婢关系很好,胡善围曾经说过,姚大夫大概是在十年前被道衍禅师抱到姚家养着,时间恰好也能对上,四殿下,奴婢这就骑马去追姚大夫,告诉她——”
    “不要急。”朱棣抬了抬手,“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失踪的徐凤毕竟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还涉及到当年谢家谋反案,还有……”
    朱棣顿了顿,紧锁眉头,谢家两个女儿大小谢氏号称吴中双壁,却都红颜薄命,悲剧频出:父亲谢再兴谋反,娘家谢氏满门抄斩;紧接着小谢氏遇刺身亡,徐凤失踪;然后是大谢氏的夫婿——也就是皇叔朱文正突然也爆出了谋反,据说也是仿效了岳父谢再兴投靠了张士诚!
    当时父亲暴怒,本来要将皇叔斩首,但是马皇后极力求情,说你只有这么一个侄儿,当年凤阳饥荒,大哥剩下最后一口吃的,全都留给你这个弟弟……朱文正若死了,你会愧疚终身的!
    只有马皇后能够安抚父皇。父皇听从了劝谏,将朱文正夺官免职,软禁在王府,一应待遇不变,只是不得自由。朱文正缠绵病榻,没几年就病死了,妻子大谢氏在丧父丧妹丧夫的重重打击下,也随之病逝。
    只留下稚子朱守谦。马皇后将他接进皇宫,当做亲子似的教养,关爱备至,父皇对这个唯一的侄孙也不错,命他去大本堂和皇子们一起学习,有时候也耳提面命亲自教导。
    谢再兴,还有女婿朱文正相继谋反,投靠张士诚。所以父皇至今对谢家都是深恶痛绝,如果姚妙仪真的是失踪的徐凤,那么父皇对于这个谢家唯一的外孙女是什么态度?
    如何让父皇像容纳谢家的外孙朱守谦一样,去包容谢家外孙女妙仪的存在?
    朱棣陷入了沉思,马车从西安门进了宫,朱棣先去向洪武帝回禀了湖心小筑永平郡主一事,而后去坤宁宫和马皇后说话,直接将他对姚妙仪身份的猜测说了出来。
    朱棣明白,只有马皇后才能让父亲放下对谢家的成见,接受妙仪认祖归宗。
    出乎意外的是,马皇后并不惊讶,淡淡说道:“此事我已经命人暗中查访了,黄俨,叫李桃娘过来回话。”
    ☆、第35章 请君入局
    今年入秋,刚刚升了六品司记的李桃娘带人赴苏州等地暗中走访,三个月过去了,几乎是无功而返,搜罗的消息基本和姚妙仪以前的说辞差不多。
    李桃娘颜色有些憔悴,面容枯瘦,三个月的走访十分辛苦,都踩烂了好几双鞋子,连姚家祖坟都去过,可依然证明不了姚妙仪的身份。
    “……是臣无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重托,请娘娘责罚。”李桃娘跪地说道。
    马皇后抬了抬手,“退下吧,这事时间过的太久,你也尽力了。”
    李桃娘退下后,朱棣说道:“如今应当如何计议?请母后示下。”朱棣明白,只有通过马皇后这边发话,才名正言顺,不被父皇猜忌。
    马皇后一叹,“吴中双壁大小谢,当年时常进出我们吴王府,本宫与这姐妹俩也十分亲近,可惜红颜薄命,其实男人们做的事情,她们毫不知情,何其无辜啊!”
    “这些年来,本宫视朱守谦为己出,徐凤是守谦的亲表妹,哪怕看在他的份上,本宫也帮助她和家人团圆。只是……”
    马皇后为此很头疼,李桃娘连查了三个月都无法证实姚妙仪就是当年的徐凤,万一有误,唱一出狸猫换太子的闹剧,混淆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的骨肉,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但是明知有那么多的巧合,相貌和失踪年份都能对的上,若因缺乏确实证据而置之不理,那也说不过去啊。
    朱棣晓得马皇后性情恬淡,做事谨慎,不是那种一旦身居至尊之位了,就大包大揽,逞能出风头、摆威风之辈,见马皇后左右为难,他便出言开解道:“母后,谢再兴当年谋反,实在罪无可恕,但稚子无辜。侄儿朱守谦父母双亡,是母后将他接进宫里抚养;当年徐凤失踪后,父皇和魏国公也都派人寻找,希望徐凤安然无恙。如今母后和孩儿先后都发现了这些巧合,只可惜没有找到确凿证据。”
    “母后,孩儿建议,可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先告知姚妙仪、朱守谦还有魏国公,他们之间有血脉的牵绊,或许他们有些不为别人所知的标记、或许能促成姚妙仪回忆出一些儿时的往事。”
    “嗯。”马皇后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徐凤毕竟是徐家人,我们皇族不便干涉太多,而且姚妙仪这个女子不同与寻常民女,她立下了不少功劳,还真有些将门虎女的风采。你安排一下,我要亲自见见她,然后再告知守谦和魏国公。”
    “是,母后。”朱棣心中大喜,马皇后愿意出面,姚妙仪认祖归宗就名正言顺了——即便最后认定她不是徐凤,姚妙仪也多了马皇后这个靠山。
    且说李桃娘告退,黄俨立刻跟了出去,“李司记留步。”
    李桃娘冷冷道:“怎么了?又想数落我无能吗?好好的机会没抓住,说不定六品司记很快变成七品典正了。”
    黄俨笑嘻嘻的说道:“李司记言重了,皇后娘娘是个长情的人,你在宫中服侍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可能一件事办不好,就降了官位呢。”
    李桃娘有些气馁,叹道:“是我自己无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看重,受之有愧。”
    她就是这种耿直的个性,在她看来,规则应该就是论功行赏,论过责罚,马皇后不计较了,她心里反而不安。
    黄俨上下打量着李桃娘,“李司记清减了许多,江南之行,很是辛苦吧。”
    平日里黄俨喜欢尖酸刻薄的讽刺她,总是和她抬杠,可她偏偏嘴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黄俨,从当年的潜邸吴王府,到现在的皇宫,两人这样磕磕碰碰相处了有三十余年。
    黄俨乍然口出关切之意,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李桃娘顿时心生警惕,“你要做甚?”
    黄俨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情,“今日是你四十岁生辰吧?都是年岁过了一半的人了,以后就别在外头跑来跑去,安心在宫里头当差事便是。最近有个好差事,那些人挤破头都没抢到手呢,我给你弄到了,就当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李桃娘自己都忘记了,算了算日子,还真就是今天,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黄俨笑道:“那天在尚宫局的名册里无意间看见的。”
    铩羽而归,李桃娘心里空落落的,暗想自己已经四十岁了,一生没做成什么大事,真是……
    “多谢黄公公。”李桃娘长叹一声,问道:“不知是何差事?”
    黄俨低声说道:“去伺候湖心小筑那位郡主。”
    “你我相识多年,虽说相处并不愉快,可是我李桃娘自认做人做事,从来没有对你亏心过!”李桃娘呵呵冷笑道:“黄公公,你是何居心?居然暗中使绊子把我贬黜到宫外当差!还有脸巴巴来的来邀功?说什么生辰礼物?”
    黄俨将暴怒的李桃娘拉到僻静的角落,解释说道:“你下江南三个月,不知道宫里的形势——湖心小筑那位,有了。”
    黄俨指了指小腹,比划出一个大肚子的动作,“你也晓得,皇上最重视子嗣了,你伺候那位郡主生产,瓜熟蒂落后,皇上定有重赏啊。等时机成熟,肯定会想法子把那位和孩子都接到宫里头,你跟着回宫,居功甚伟,又晓得这么多皇家秘事,一个五品尚宫之位是少不了的,如何?这个差事不错吧。说好了咱们互相扶持提拔,我怎么会亏了你呢。”
    李桃娘恍然大悟,方知误会了黄俨,讪讪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了。”
    黄俨大方的摆手道:“今日你生日,寿星最大,我就不计较了呵呵,将来若高升,别忘了我呀……”
    黄俨鼎立帮助李桃娘寻找机会,也是有私心在的,彼时宫廷里女官得到重用,女官大多都是从民间选拔的知书达理、良籍出身的才女,到一定品级可以在皇上面前自称为“臣”。可是他们这些有品级的太监都是被阉割的官奴出身,只能自称“奴婢”,皇上和皇后在宫廷内都习惯用女官,而不是他们这些阉人。
    也只有在外宣旨、捉拿乱党等等需要出力气、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活计会轮到太监手里,看起来威风,其实宫里的地位不如女官。
    何况听闻东宫太子更是不喜欢阉人,惯用女官,所以黄俨从长计议,想着为自己将来铺一条路。李桃娘虽然木讷冷硬了一些,不过好在性情耿直,知恩图报,不是那等两面三刀的小人。
    拉拢桃娘,将来必有大用。
    次日中午,御膳房。
    尚食局八品女史胡善围正在记录帝后今日的膳食,看到一盘螃蟹时,她笔触一顿,说道:“昨日我将膳食单子送到太医院留档,太医说皇上皇后近日都正在进补固元膏补药,不宜吃螃蟹这等发物,将这盘撤下。”
    这补气养生的固元膏就是五皇子朱橚亲手熬制,孝敬给洪武帝和马皇后的。
    御膳房的厨师有些为难,“可是皇上点名了想要吃蟹,要是不送过去,万一……我们担当不起雷霆之怒啊。”
    胡善围笑道:“其实也有其他的法子,听闻鸡鸣寺的素斋十分有名,其中就有一道炒素螃蟹,用面筋腐竹、面米分、黑木耳、糖盐、还有胡萝卜等剁碎了调制而成的,吃起来香味和口感和蟹肉一模一样。”
    “你们御厨都是鬼斧神工,可以将螃蟹里的肉掏空了,将素螃蟹塞进去蟹壳里拼好,上锅再蒸一次,借一下壳子和鲜味,用这金蝉脱壳之法,既可以从了圣意,也能顺了太医院的医嘱,岂不两全?”
    御厨拍手赞道,“胡女史真是兰心蕙质,这个法子好,我这就试做一盘素螃蟹,胡女史先尝尝味,要是过了你的嘴,就能呈到御前了。”
    胡善围进宫快半年了,在尚食局当女史,她性格随和、聪明机灵、人缘极好,很快就适应了宫廷的生活。
    尚食局接触最多的就是御膳房和太医院,胡善围和姚妙仪是手帕交,耳濡目染的通了一些医理和药理,她夹在两边调解沟通,御厨和太医都很欣赏这位新来的女官。
    胡善围记下膳食,回到尚食局文书房里抄录几份,刚刚提笔呢,李桃娘就走进来了。
    胡善围将毛笔搁在瓷山笔架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善围见过李司记。”
    这个李司记曾经向她打听过姚妙仪的身世,随即很长时间在宫廷里消失了,据说外出办事,胡善围虽有些狐疑,但作为局外人,她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李司记上下打量了一番胡善围,相貌秀丽,是个江南俏佳人,但并无狐媚之气,目光清澈,姿容端正,这个新来的女官在宫里风评极好,口风也严实,而且恰好也是苏州人,应该比较容易和永平郡主说上话。
    所以她挑中了胡善围,和她一起去八府塘湖心小筑伺候永平郡主生产大事。
    一旦步入湖心小筑,就免不了要告知永平郡主的真实身份,胡善围晓得皇家秘辛,有点类似江湖人的投名状,从此以后就是自己人了,皇上皇后都会对她有所重视。
    年纪轻轻,而且短短半年就得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倒是个幸运的。
    李桃娘说道:“收拾一下,随我出宫办事,可能要一年后才能回宫,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胡善围一头雾水,不过宫廷生存法则是少问、少说、多做,装聋作哑是基本技能。她打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袱,跟着李桃娘坐上马车出宫了。
    马车里,李桃娘将任务详细的说了一遍,叮嘱道:“……以后郡主一切入口的东西,无论汤药还是饭菜都要经过你的手,万事以皇嗣为重,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得知真相的胡善围内心是震惊的,作为苏州本地人,对张士诚家族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和感恩,毕竟在外面战火纷乱的时候,苏州因有了张士诚而格外安宁繁华。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是依仗着张士诚家族的蒙恩,方能保有一方乐土。
    马上要伺候传说中的永平郡主了呢,胡善围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同时又有一些同情。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思,胡善围开始当上了永平郡主身边的女官。
    果然如李桃娘所料,胡善围和永平郡主说了几句苏州方言和风土人情,很快就拉近了关系,而且郡主似乎再也不复以前惆怅满腹的模样了,偶尔还会面露笑容。
    只是永平郡主右手手腕的那一处尚未愈合的疤痕,时不时的会提醒李桃娘保持清醒。
    这一日,断断续续的雨夹雪终于停了,天气放晴,不再是阴沉沉的,看着阳光明媚,顿时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姚妙仪再次来到湖心小筑给永平郡主请脉,本来保护龙嗣这事归太医院管的,可是永平郡主点名要姚妙仪,李桃娘拗不过她。
    这一次,姚妙仪终于和手帕交胡善围重逢了。
    ☆、第36章 善恶有报
    应天府,城隍庙。
    和寺庙道观等地供奉的虚无缥缈的菩萨神仙们不同,城隍庙的神代表一个城市的守护神,更具有烟火气一些,往往是由当地百姓们选择的真实历史人物,并由官府册封而成的,所以每个地域的城隍神都有不同。
    比如上海县选的汉朝大将霍光,而金陵城选的是文天祥。除此之外,城隍庙的偏殿里各种各样的神,比如若是求学问,就去文昌庙;若求子求姻缘,就去娘娘庙……无论你求的是什么,总能在城隍庙找到合适的神仙。
    如此包容接地气,所以城隍庙是最热闹的场所,每日香客游人如织,不过到了洪武年间,城隍庙又多了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人皮。
    洪武帝下令,贪污*超过六十两银子的,一律死刑,罪大恶极者,还会被剥皮,剥下来的人皮经过风干防腐处理,填充稻草,挂在城隍庙示众,震慑天下行贿和受贿之人。
    今日天气晴好,姚妙仪和宋秀儿来到城隍庙烧香游玩,宋秀儿兴致乏乏,那个神都不想拜,就连大姑娘最多的娘娘庙也懒得踏足一步,买了一包炒货无精打采的吃着。
    “跟我来。”姚妙仪拉着宋秀儿的手,将炒货塞给赶车的阿福。
    “去哪里?”宋秀儿说道:“我可不想赏什么梅花,树下都是人,还有些想占便宜的登徒子,怪没意思的。”
    “要赏桃花,就去鸡鸣寺了,来城隍庙作甚?”姚妙仪拉着她在一处略显冷清的地方停下。
    不知为何,走到这里之后,宋秀儿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寒气吹透了她头上戴着的兔毛昭君套,寒气从脊梁处往下,毛骨悚然。
    她定睛一瞧,隐约看见前方大殿悬梁上吊着影影倬倬的人影,宋秀儿连推了三步,慌忙说道:“这是悬挂贪官人皮的地方吧?我怕看见了晚上做噩梦,咱们回去吧。”
    姚妙仪说道:“我不是说过会想法子帮你复仇的吗?现在机会到了。当年你继母和舅舅为占你的嫁妆,独霸家产,居然想出联手将你拐卖到了扬州烟花之地的阴损法子。”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除掉你继母最大的靠山和帮手——就是你舅舅,将来我们慢慢收拾这恶毒的妇人。”姚妙仪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今上的法令,受贿六十两银子以上则处斩剥皮,这里面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那个在工部当主薄的舅舅,在修建金陵城墙还有护城河时,受贿二千余两白银还有郊外三十亩田地。”
    姚妙仪指着殿里一张张用稻草填充的人皮,“相信不需要多久,你舅舅的人皮就会挂在城隍庙,和这些贪官作伴了。”
    没想到姚妙仪这么快就实现了诺言,宋秀儿先是震惊,而后是愤恨。当年父亲宋校尉护送大将军徐达的家眷回金陵,在路上遭遇歹徒打劫,被人用乱刀砍死,那时她才七岁。
    父亲死后,继母立刻揭开了那层伪善的面具,为贪墨她的嫁妆,继母居然联合了娘家人,在八月十五那天哄骗她出门赏灯会,在马车里一棒子打晕了,卖到了扬州娼家当瘦马,然后去官府报了走失,占了全部的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