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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节

      “葡萄酒适合放在木桶中慢慢酵,不适合装作陶土烧制的坛子里。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彻底烂掉。还有,你喝酒的方式也很土。这东西,要么放在夜光杯中,灯下畅饮。要么就放在阳光之下,把酒放歌!”来人不理睬胡大海的表现,像在自己家一样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将厚厚的窗帘扯落于地。“如此,才不辜负它血一般的颜色!”
    初秋的正午阳光透窗而入,照亮冰翠杯子中的葡萄酒,果然殷红如血。同时,也照在胡大海的脸上,照亮他多日没修理过的胡须和刻在皱纹深处的抑郁。
    胡大海一时间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本能再度将眼睛闭上,大声叫嚷:“主公,这是末将的私事!你,你不要管!”
    后半句话,却无法理直气壮。对方在战场上擒获了他,却没有施加任何伤害,始终视为左膀右臂。他曾经多次当面顶撞,对方却仍旧将他排做了淮扬大总管的第二继承人,仅次于跟对方一道在徐州起兵的徐达。他的儿子拉帮结伙,卖官鬻爵,对方手里掌握着大把的证据,却主动将责任揽了过去,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而他,却回报了对方什么?包庇家人,纵容不法,外加数排滚烫的铅弹!
    “这不是你的私事!”朱重九从窗子旁回过头,看了醉生梦死的胡大海一眼,话语中隐隐带着几分失望,“于公,朱某是你的上司。煞费心机替你脱罪,你却不想活了,等同于蓄意抗命。于私,朱某一直拿你当做诤友,所以绝不能眼睁睁第看着你自暴自弃。通甫兄,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一句通甫兄,令胡大海再度心神巨震。闭着眼睛,两行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满脸,“末,末将,末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主公,您心地仁厚,可,可是末将,末将也非寡廉鲜耻之辈啊!”
    谋逆之罪,他百死莫赎。杀子之仇,他此生难释!所以,除了让自己醉死之外,他还有什么选择?!难道还能一觉醒来,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生过么?!可那岂不是掩耳盗铃!
    所以,在此刻胡大海心中,朱重九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根本就不该来!无论抱着什么目的,都不该来登门打扰。他就该放任自己自生自灭。这样,对他,对胡家,对整个淮扬都好,至少,人死之后一了百了,再也谈不上谁辜负了谁!
    “你不寡廉鲜耻?你不寡廉鲜耻,这世间,还有无耻之徒么?!”朱重九显然能猜到一些胡大海的心思,站在窗子旁,声音陡然转高,“胡通甫,你给我把眼睛睁开!别他娘的给老子装孬种!你以为你死了,就人死债消了么?想得美,你欠了老子的,死了到阎王爷那里,也得继续给老子还!”
    “主,主公”胡大海被骂得无法抬头,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堆满酒坛子的地面。
    大大小小的坛子中间,横着对方那魁伟的身影。还是跟过去一样挺拔坚实,还是像过去一样,四周围满了干净的阳光。
    “胡大海,你说话啊!你不是有理么,有理你就说啊!”朱重九的声音却从窗口传来,字字敲打着他的心脏,“老子问你,自打你到了老子帐下,老子哪一点亏待过你?是拖欠过你的军饷,还是抹杀过你的功劳?是把你当作过外人,还是曾经刻意打压,让你无法一展所长?!!!”
    没有,肯定都没有!胡大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痛苦地呐喊。但是,他的嘴巴,却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词句。只能以头杵地,喃喃地重复,“主,主公。我,我”
    “我什么啊,我!莫非你胡某人眼睛里头,就只有你自己么?”朱重九得不到任何有效回复,越说越是气愤,越说声音越高“还是全天下的人都该围着你转,否则就是死有余辜?!所以你儿子打了老子的黑枪,老子就不能惩处他?!所以老子处心积虑化解此事带来的余波,你却偏偏要跟老子对着干?!是不是老子死了,你就该彻底高兴了?!还是老子早就该把位置让给你,以便你能大展宏图?!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太重。胡大海立刻抬起头,大声抗辩,“不是!主公你血口喷人!胡某不是那种人!不是!从来就不是!”
    “不是?!”朱重九向前踏出一步,居高临下第看着胡大海,“真的不是?好,那你看看,你现在正在做的鸟事!胡大海,老子问你,老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再为老子做任何事情!”
    “没,没有!”胡大海鼓不起勇气跟朱重九对视,低下头,哽咽着摇头。“主公未曾亏欠胡某,但胡某,胡某”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丧子之痛,如毒匕刮骨。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态,唯有低下头,任凭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淌。
    “那你可是觉得,胡三舍死得冤枉?那你给他报仇啊,来,老子等着你!”朱重九却不依不饶,又向前跨了小半步,继续居高临下地践踏胡大海的灵魂。
    “不!没有”胡大海猛地抬起头,声音再度转高,隐隐带着一丝凄厉的味道。但很快,这种味道就在空气中消散殆尽,代之的,则是深深地无奈和茫然。
    “没有,真的没有!胡某,胡某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你,你不能冤枉胡某。你向来一诺千金。你,你不能出尔反尔。”身体向后瑟缩,他喃喃地补充,眼睛里除了痛苦之外,找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
    “孬种!”朱重九好像根本没看到胡大海眼睛里深藏的痛苦,撇了撇嘴,继续居高临下,“我要是你,就不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喝死。如果放不下此事,就该给自家儿子报仇,找机会靠近老子,再打老子一次黑枪!”
    “不,没有,没有!”胡大海被他大胆的提议,吓得亡魂大冒。用力摇着头,身体不断往后退。
    朱重九则追着他,一直把他逼进了墙角。然后让开背后的阳光,让阳光重新照亮他的面孔,“怕牵连家人对不对?也是,家人重要。那也不是没别的办法。我要是你,就去投奔蒙元。然后带着元兵打回淮安。把老子,把徐达、苏明哲、逯鲁曾,还有这些你觉得欠了你,辜负了你人,一个个杀光。把淮扬大总管府,从上到下,彻底砸各稀烂。你有这个本事,胡通甫!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自己!”
    “没有,没有!”胡大海退无可退,梗着脖子,喊得声嘶力竭:“你别冤枉老子。老子不是那种人,也做不出那种事情!老子,老子压根儿就没想过替三舍报仇!老子,老子只是心里难受,心里难受得厉害而已!”
    话音落下,他肩膀处猛然就觉得一轻,两行热泪再度滚滚而落。没想过报仇,也不能报仇。胡三舍自己把自己笨死了,怪不得别人。而淮扬,是自己和朱屠户,和徐达等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自己怎么可能,帮助外人去毁灭它?!
    “我知道你没有!胡大海,你不是那种凉薄之人!”朱重九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蹲下来,手掌轻轻搭住了胡大海的肩膀,“但是你现在所作所为,却跟去帮别人带兵反戈一击差不多。老子苦心积虑掩盖真相,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真正的主谋无法如愿以偿?无论是你出了事,还是徐达受到了猜疑,他都成功第砍掉了老子一只胳膊。老子其实心里真的非常恨你,恨你教子无方!可是,老子却不能上这个当!否则,那厮的目的就达到了。他最初谋划时,就没指望能直接置朱某人于死地。从古至今,你看有哪次国战,是凭着刺杀来解决的?让老子吓一大跳,失去了方寸。让徐达和你受到猜疑,今后无法再领兵出征。让咱们淮扬上下人人自危,再也无法团结一致。这三个目标只要实现了一个,他的谋划就已经成功了。而你,你大海,你正在帮他的忙你知道吗?”
    “主,主公?”胡大海愣了愣,眼泪挂在了脸上,迅干涸。
    他天资甚高,又从小熟读兵书,文武双全。只要能静下心来,根本不用别人太多提醒,就能推测出刺杀事件幕后主使者的真实意图。如此看来,此事远远没到尘埃落定的地步。此事的余波,也根本不会因为他自己的死,而迅平息。
    “我杀了你儿子,你要是恨我,我也没办法!”朱重九挪了一下脚步,重新蹲在他对面,看着他的眼睛,非常坦诚地补充。“但我认为,三舍他不是死在我手里,而是死在那个幕后的主谋之手。所以,胡大海,你必须给老子振作起来,出去告诉全天下所有人,那厮的阴谋没有得逞。你必须给老子振作起来,回去带兵打仗,直到有一天亲手救出那个幕后真凶!”
    “主,主公,我,我”胡大海今天已经受到了足够的刺激,却依旧被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得两眼直。“我,不,我不敢,不不,主公,主公不能如此。国有国法,胡某当不起主公如此信任!”
    “你当的起,朱某这辈子无法忘记,那天枪响时,是谁挡在了朱某身前!”朱重九笑了笑,眼角处,隐隐有泪光闪动。“朱某要挥师南下,取泉州。取海贸之利,以养三军。朱某需要一个人,带领弟兄们长驱千里,从旌德一路杀到泉州。朱某想来想去,没有任何人比你胡大海更为适合!”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笑着向胡大海出邀请。“胡通甫,你可愿意替朱某做这个开路先锋?”
    “主公!末将,末将誓不辱命!”胡大海缓缓站起身,两串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掉在自己不知不觉间伸过去与对方紧握的手上。
    。。。
    第五十七章 历史的尘埃 上
    胡大海要复出。
    主公去了胡大海家,力邀他复出。
    主公在胡大海家跟他喝了一整天的酒,终于冰释前嫌,胡大海应邀复出,仍然为第二军团都指挥使,率部过江,为全军开道。
    消息传出,一个比一个清晰,一个比一个震惊,整个淮扬官场,瞬间为之震动,而民间舆论,也是或臧之,或否之。
    “此举有违法度,自古至今,除了隋炀帝任上之外,还沒见第三个儿子犯下滔天大罪而其父辈不受丝毫牵连者,朱屠户就是朱屠户,明明有前车之鉴在,他却置若罔闻。”(注1)
    “主公英明,胡大海文武双全,怎能长时间闲置在家,况且胡大海长期出征在外,胡三舍做下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知情,。”
    “要用,也该先打压一番,然后再许其戴罪立功,如此方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君臣之间,贵在相知,何必玩那套假惺惺的东西,让人心冷,。”
    林林总总,争论数方各执一词,与以往一样,谁也甭指望能说服谁,只能让时间來做主,慢慢证明一切。
    但无论觉得朱重九此举做得是对还是错,有一点,各方却都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淮扬大总管朱重九的确是个可共富贵之人,凡是辅佐过他的文武,谁也不愁落不下个好结果。
    特别是那些曾经侥幸进入过大总管府核心圈子,却又因为各自的才华、能力以及性格、运气、处事手段原则等种种原因,又渐渐被甩出核心之外的官吏,因此而受到的触动尤深。
    朱总管沒放弃胡大海,就意味着他沒有放弃大伙,只要大伙继续努力,持之以恒,早晚,还有被他看到并且再度委以重任的那一天。
    扬州路兵科知事韩建弘,就是这类官员之一,在听闻胡大海被任命为征南先锋的当天,他走进街头一家陌生的饭馆里头,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起來,却精神百倍,刻意找妻子修了胡须,梳洗干净了头,才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前去坐班。
    整个扬州路已经过二十个月未曾听到过角鼓之声了,因此地方兵科的官吏都轻闲的很,除了偶尔安置一批受伤退役的老兵和替各军团招募一些新血之外,几乎沒有其他事情可干。
    而安置老兵,也早就形成了一定的章程,凡是能读书识字者,优先补充进各级衙门担任小吏,即便一个大字都不识,只要不断了双腿或者两眼全盲,就可以立即领一套黑色短打去城管衙门报道,然后每天只要拎着棍子巡巡街,疏导一下越來越拥挤的交通,或者去市集上约束一下小贩们不要乱丢垃圾,就能按月领到固定的薪水。
    一贯半,折合旧钱三千文,与战兵的最低军饷相等,不算多,但省着点儿花绝对够一大家子人开销。
    至于征募辅兵,那就更轻松了,大总管府推行的是募兵制,不准强迫,所以只能支开摊子,等着百姓自行來投,而随着流民的迅减少和市井的迅繁荣,做辅兵已经成了最迫不得己的选择,故而兵科这边终日都门可罗雀,每天只要喝茶看报纸,就能将所有工作轻松完成。
    当韩建弘看到空荡荡的兵科衙门和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几个下属,刚刚热络起來的心脏,难免就是一凉,然而还沒等他心中的热乎气凉透,几个下属官吏却争先恐后的跳了起來,拉桌子的拉桌子,掀门帘的掀门帘,以从沒有过的尊敬态度,将他这位一条腿的兵科知事迎了进去。
    “各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有事情需要韩某帮忙么,有的话就直说,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韩建弘被突如其來的敬意,弄得浑身上下痒,落座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弄清楚问題所在。
    换做以往,在沒点名道姓的情况下,众属吏通常低下头拖拉好半晌,不到万不得己,绝不主动站起來回应,可今天,副知事唐涛、书办覃不如,还有其余几个佐吏,却争先恐后地大声回答道:“沒什么,沒什么事情,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看大人您说的,您曾经为国舍命,我等给您掀一下门帘儿,还需要什么理由。”
    “大人休要调笑我等,我等哪有如此不堪,只是在要求您帮忙的时候,才动手做事。”
    “大人,您喝茶,刚刚给您砌好的新茶,就等着您老坐下品尝呢。”
    “噢。”韩建弘轻轻皱眉,心中的警觉愈强烈。
    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众属下们今天的表现,与以往相比,的确天上地下,虽然他这个兵科主事,资格足够老,人脉也足够宽,可毕竟他是从盐政大使任上给捋下來的,又残了一条腿,前途基本已经沒有了任何光亮,而大伙都还年青,有人还想着日后能上进,谁吃饱了撑的,才愿意跟他这个待罪之身交往密切。
    众兵科佐吏,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行为多少有些凉薄,于是乎,又纷纷躬下身,叉着手求肯道:“大人您别生气,我等以前,以前的确有点儿狗眼看人低,但小的们保证,今后肯定唯大人马是瞻,否则,就让我等当一辈子沒品吏员,一辈子不得出头。”
    “是啊,大人,我等知错了,还请大人宽宏大度,原谅我等往日之过。”
    “可不是么,您老是有福之人,连大总管家都随便进,不像我等,连大总管家的门儿都不敢认,这兵科想必也不是您的终老之所,哪天大人要是东山再起了,还请念在我等恭敬肯干的份上,提携一二。”
    你一言,我一语,虚虚实实,道的却全都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韩建弘其实心里已经意识到了几个属下态度突然大变的原因,却依旧觉得心里酸酸的,鼻梁和眼角等处也一阵阵热,于是笑着叹了口气,低声道:“诸位兄弟多虑了,你等做事认真,韩某自然会记在心上,将來有了机会向上举荐英才,自然也不会埋沒你等,至于尊敬不尊敬,也不必太刻意,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分拘礼了,反而彼此都觉得别扭。”
    “是,大人有命,属下不敢不从。”众人闻听,立刻拱手领命,随即,稍稍沉默了几个呼吸时间,就又纷纷围拢过來,笑着询问道:“大人您与吴良谋将军是同乡,跟他关系熟么,你们两家的位置近不近,是不是一个村子出來的。”
    “是同乡,但不是一个村子的,他是吴家庄的少庄主,我是韩家寨小六子,平素走动倒是不少,我二伯家的老三,跟他二叔家的婉如姐,是娃娃亲,原本当年就要圆房的”韩建弘笑了笑,如实回答。
    二伯家的韩老三,永远不能回去娶吴良谋的姐姐了,当年几个庄子里被族中长辈逼着加入徐州左军混前程的少年,已经有一半儿,倒在了征途当中,剩下的另外一半,则踩着他们的血迹,捡起他们的遗愿,继续向前,为了家族的荣耀,也为了少年时的梦想。
    。。。
    第五十八章 历史的尘埃 中
    "那大人,大人您跟吴将军岂不是,岂不是连襟,。"副知事唐涛根本沒注意到韩建弘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遗憾,猛地向后仰了一下身体,尖声惊呼。
    "怎么是连襟,是郎舅亲。"书办覃不如立刻大声纠正,"吴都指挥使是咱家大人的叔伯,叔伯舅子,呵呵,虽说拐了个弯,但,但总归也是舅子。"
    "拐着弯的舅子,当然也是舅子啊。"其他众兵科属吏,纷纷附和,看向自家上司韩建弘的目光,愈地跟以往不同。
    吴良谋最近大半年來在荆襄,以三个旅的战兵,就打得蒙元十万大军退避三舍,其威名和功业早已随着江风传遍了南北两岸,而此番朱总管领军出征,放着刘子云,王克柔等宿将不用,却单独将此人从荆襄调回來挟半个军团兵马坐镇中枢,也充分说明了此人在朱总管心中的份量,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來,吴良谋职位必然大幅向上攀升,而韩建弘作为他的至亲兼好友,又曾经立下过实打实的功劳,少不得位置也要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众属吏看向韩老六的目光更为热切,嘴巴里说出來的话也愈恭敬有加,而韩老六心思,却早已从兵科里飞了出去,飘飘荡荡不知道飞向了何方。
    "大人当时真有远见,那么大的家业,居然说舍就舍下了,毫不犹豫地就跟在了咱家大总管身后。"不知道是谁,在耳边低声赞叹。
    "舍家为国,古人所谓舍家为国,不就是如此么。"
    "要不大人就是大人呢。"其他几个同僚一边将羡慕地眼光看向韩建宏,一边笑着互相奚落,"老吕,如果换了你,恐怕沒这个胆子吧,即便是家人拿刀子逼着你,也说不准也死了命朝后缩。"
    "可不是么,我那时,我那时连杀各鸡都不敢,更甭提,嗨"
    "甭说那时了,就是大人刚到扬州那会儿,张榜招贤,我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敢前來应募。"
    "要不说你这个人胆小呢,要是早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
    "别胡说,早上一年,这个位置也该是韩大人的,他是靠真刀真枪搏出來的功名,不像咱们,全靠得是笔杆子。"
    耳畔传來的声音纷乱无比,而韩建弘,却又隐隐听见了当年离家前头一天晚上,老父的交代,"小六子,别怪你大爷爷心狠,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世道要乱了,咱们韩家总得多寻几条活路啊。"
    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具体古到多古,韩建弘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三国时代魏蜀吴各方都有一个姓诸葛的臣子,官儿做得都不小。
    这是老祖宗们传承下來的生存智慧,凡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家族,基本上都深通此道,所以每当乱世來临,家族中的年青子弟就成了下注的筹码,朝廷那边押上一票,"反贼"那边也押上一票,如果有可能,或者一时判断不准确,不同的反贼之间,还要再分头下注,宁多勿少。
    对于被当作筹码的子弟來说,万一被押在了赌输了的那一方,他们的个人结局必然会十分悲惨,而对于整个家族來说,无论最后哪一方成功问鼎,整个家族都可以跟着沾光,即使不能水涨船高,也至少可以保证平平稳稳,继续繁衍传承。
    当年的韩老六,韩老三,韩十七,韩十九等人,就是韩家庄派出來的一副筹码,几个人资质都不算太好,在身为族长的大爷爷眼里,也不怎么受待见,所以即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阴沟了,恐怕除了各自的父母之外,整个庄子里头,也沒几个人会觉得心疼。
    非但韩家如此,孙家,李家,栗家,许家以及其他处庄子的赌本,也都差不多,当初抱得恐怕都是有枣沒枣先打三杆子的心态。
    谁让朱总管那时麾下只有千十号弟兄呢,虽然战斗力着实骇人,刚刚硬生生正面击溃了三倍于己的阿军,但比起刘福通,徐寿辉,布王三,彭和尚这些大势力,却是明显不够看,只有吴家庄和刘家庄属于例外,这两家派出的都是各自家中的绝对翘楚,吴良谋和刘魁,所以这两家如今也赢得最多,一个是深受信任的正都指挥使,一个为可以让朱总管放心地安排其独当一面的副都指挥使,兄弟两个互为助力,煊赫一方。
    世人总喜欢在事情过后,炫耀自己当初的聪明,如今山阳湖畔那些庄主,寨主们提起來,谁不自夸当年目光长远,至于经历战火洗礼,依旧活到现在的少年们,到底是正出,还是庶出,最初在各自的家族中具体地位如何,当然也果断地变成了族中第一支蒿子,从小就被重点关注培养了。
    反正族长们总是睿智的,他们的睿智程度和各自的年龄以及脸皮厚度绝对成正比,他们如今正努力将各自的睿智扬光大,将各自家族中真正的蒿子和才俊,塞进大总管府各级衙门和淮安军中,以期待在不久的将來,能收获更多。
    但是韩建弘却知道,族长们最后恐怕会大失所望,因为少年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梦想,与垂垂老朽们的梦想截然不同。
    他们很快就会现,他们加入淮安军,并非单纯地为了博取个人的功名,他们的肩膀上,还担负着。跟自己一样的,所有汉家子弟的未來,他们自打加入淮安军那一天起,就不光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他们即将捍卫和重塑的,是整个华夏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