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以往春节回家,邢应苔都是很尴尬的。除了陪家里人走亲戚外,邢应苔没有什么其他的业余活动。他又不能总待在自己的房间写论文,这样好像显得他一点都不愿意融入进这个家里,太生分了。
也就只有他这样收养的孩子会这么想。比如邢春霖,就能毫不顾忌地在自己房间里想躺多久躺多久。
这天邢应苔帮父母拖干净地后,无事可做,便坐在沙发上。路过的招财见邢应苔总算能闲下来,兴高采烈地扑到主人怀里,用脸颊蹭邢应苔的肩膀、下巴。因为动作太用力,蹭动脸皮,连勾牙都露了出来。
邢应苔推了推招财,拿了抗过敏的药,吞水含下。
招财便停下了动作,表情略微落寞。
邢妈妈洗完手从厨房出来,一边擦自己湿漉漉的手,一边说:“老大啊,你过敏就离猫远点。”
其实是这猫主动蹭过来的,不过邢应苔也没辩解,他‘嗯’了一声,道:“没事。”
“怎么没事?”邢妈妈说,“你鼻炎这么长时间都没好。”
“不要紧。”
邢妈妈也就不好多说了,毕竟邢应苔今年二十五岁而不是五岁。她转移话题,问:“我听春霖说,开学后你要换个房子?”
“嗯。”
“是该换了,”邢妈妈说,“这次别再跟人合租了,万一春霖周末去你那,室友不高兴怎么办?”
邢应苔垂下眼帘,听着邢妈妈这般为邢春霖考虑的言辞,也没什么情绪,仍旧淡淡地说:“知道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更关照一点又怎么样呢?
就算邢应苔也是邢妈妈的亲儿子,她也会让大儿子多照顾年纪小的。本应如此。
大年初一,邢应苔和父母出门走亲戚。由于昨晚邢春霖熬夜打游戏一晚没睡,今早躺在床上装死。父母百般威胁不能将他拖起,要用武力威胁。邢春霖装模作样道:“我头痛,我头好痛,今天真的没法起床了。”
邢妈妈脾气暴躁,当场拽住邢春霖的耳朵:“谁让你昨晚不睡?”
邢春霖龇牙咧嘴,差点哭出来:“我……我错了……”
然而还是心疼儿子,邢妈妈表情上有所缓和。
邢春霖道:“我在家给招财喂食,哥,你陪爸妈吧。”
邢应苔点点头,接过父母手中的东西,准备出门。
临出门时,邢应苔还在奇怪,招财最近怎么这样乖,它已经好久没缠着自己要跟主人出门了。
门关上后,邢春霖摸摸自己滚烫的耳垂,他扭过头对招财说:“好了。明天就能看到你小说的新闻。唉,小叔,你要是真需要钱,还有不少其他的方法。”
招财静坐,目无波澜。
“万一被我哥知道你就是……你不怕被赶出去吗?”邢春霖迷茫地说,“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招财面露不耐,挪挪嘴,眼神看向放在高处的剪刀。
邢春霖从床上下来,走了几步,拿起剪子,朝向招财那边,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希望下次你给我布置的还是这样简单的任务。”
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剪了你的毛,哥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另一头跟父母串门的邢应苔不知道自己的长毛猫正变成无毛猫,他正坐在亲戚家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和家里人聊天。
邢应苔太长时间没有回杭州,所有亲戚都对他充满好奇,纷纷上来寒暄。按理说邢应苔这个岁数,相貌堂堂,又有学历,春节时应该有很多亲戚问他怎么不结婚,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之类的。然而到了邢家没有一个人会问。
因为他们都知道崇善。就算崇善死了,也没人会在这天触邢应苔的伤处。
下午四点多左右,三人回家。还没进家门,就有人给邢应苔打电话。邢应苔一看,发现来电的是庞桐的表妹。
邢应苔便在外面和她说了几句话。话说的有些重,女孩哭着挂了电话。邢应苔心想这次总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年前女孩打了许多电话,父母和弟弟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模样,真是让人头痛。
这电话耽误了不少时间,邢应苔进家门后,突然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好似母亲在给父亲剪头。
等他向前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给父亲剪头……而是……是在给招财剃毛啊。
只见招财站在椅子上,安安静静,不动不闹,任由邢妈妈拿着电动的剃刀在招财身上一下一下推。招财深色的背毛被剃光后,就露出一层雪白的细毛,毛发雪花一样从它身上落下。
邢应苔一愣,便问:“怎么突然给招财剃毛了?”
邢妈妈说:“我看春霖给剪得跟狗啃的似的,就给它修修。”
邢应苔就有点生气,他忍了忍,拿过邢妈妈手中的剃刀,说:“我来吧。”
邢妈妈感受到邢应苔情绪不高,放了手就朝着邢春霖的卧室骂:“好好的剪什么毛?那是你哥的猫啊。”
邢春霖大声道:“我哥过敏,剪了正好。”
就算邢应苔再生气也没办法。剪都剪了,朝弟弟吼一顿也不能长出来。
邢妈妈用余光偷看邢应苔的侧脸,发现自己大儿子面色不愉,一声不吭地给招财修剪毛发。
邢妈妈只好更大声地斥责邢春霖:“哎呀你这个小畜生,你哥总共就养这么一只猫,还被你手贱给剪了毛。你不是在家睡觉吗?怎么又去招惹招财?你还想不想让你哥给你补习啦!”
邢春霖知道妈妈是为了哥哥才朝自己发脾气,但十几岁的男孩给母亲这么骂一顿,心里肯定不痛快。邢春霖把头扎到被子里,嘟囔着说:“怪我吗?小叔自己同意的,管我什么事。”
邢妈妈又拿出一件自己穿着太紧的毛衣,卷了两下,套到招财身上,还说:“先凑活穿点衣服,免得冻到。明天我亲自给它织一件。老大,你别生气了,好不?”
邢应苔‘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便说:“我没生气。”
邢妈妈道:“你弟弟也是怕你过敏更严重。”
“我知道。”
邢妈妈犹豫了一下,没敢去拍大儿子的肩膀。
当天晚上招财就穿着邢妈妈那件有些搞笑的红牡丹毛衣,拖拖拉拉地在地上走。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邢应苔看见它,都觉得它眼神幽怨,似乎很嫌弃身上的衣服。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气温一直在零度以上,可剃了毛也挺难受,尽管招财走路时被这毛衣绊得一拐一拐,却很聪明的没有把衣服挣脱开来。
就算邢应苔再怎么忙,在春节时也不会天天工作。当然他在家里也没什么好做的,于是十点多就躺在床上,准备关灯睡觉。
招财被厚重的毛衣缠住,动作迟缓,它哀怨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提醒邢应苔等等自己。
邢应苔等了,他眼看着招财小碎步朝自己走来,然后笨拙地跳到床上。
招财没有绝育,腮部发育很好,它的嘴套圆满,低头时两颊鼓起,好像生气的小孩。然而它并没有生气,它只是低头试探着踩在邢应苔身上,挪了几步后,躺在主人身侧。招财前爪一塞,示意已经找好地方要睡了。
这时,邢应苔伸手轻轻将它抱住。没抱动,他只好加大力量,才把招财抱到自己这边来。
招财睁开眼睛,灯光下,猫科动物特有的漆黑眼瞳茫然地看着邢应苔。
邢应苔伸手把招财身上的毛衣脱掉,露出招财杂色毛下隐藏的白色绒毛。
招财张开口,‘喵’的一声,没有任何抵抗。
脱下毛衣后,邢应苔掀开被子,把招财放到了自己身边。
自打邢应苔过敏后,招财已经很久没能进邢应苔的被窝了,它感激得泪眼盈盈,狂叫着舔邢应苔的手臂。
它觉得哪怕一直穿这件毛衣也不要紧了。
那一晚邢应苔搂住招财睡得安稳,却不知道凌晨左右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本来已经去世的崇善,在最近突然又出版了一本小说。有人猜这是之前崇善写好已经发给编辑、只差出版的稿子,有人却说崇善的死其实是个骗局。
真真假假,不能辨认,这一出版,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目光。
当时邢应苔还不知道,但第二天早晨醒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坐在餐桌上时父母和邢春霖频频扭头来看自己。
邢应苔问:“怎么了?”
邢春霖看了看眯眼趴在邢应苔腿上的招财,说:“昨晚小叔——”
邢妈妈咳了一声,示意邢春霖想清楚再说话。
于是邢春霖顿了顿,仔细看着邢应苔的脸色,见他没有多大的变化,才慢慢说:“昨晚,崇善的小说出版了,是一本新的小说。”
邢应苔一愣,顿了顿,他‘嗯’了一声,喝了口粥,没说什么。
邢妈妈道:“听说是最近才发给编辑的,好多人奇怪崇善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邢爸爸说:“也不一定就是人还在。当初尸体不是都看见了吗?”
邢妈妈说:“是的,所以这绝对是炒作,不用在意。崇善肯定不在……不在人世了。”
父母这话说得太直白,好像故意说给谁听。邢应苔听了两句,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说完,邢应苔起身离开。
邢家人目视着邢应苔的背影,没人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邢妈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想崇善活着,还是不想让他活着。老大总是不太高兴。何必呢。”
邢妈妈记得之前崇善和邢应苔俩感情还是很好的,就算崇善再怎样丧尽天良,十几年都过去了,人也死了,何必因为崇善曾经的错误耿耿于怀?
好比当初崇善给邢应苔留下遗产,又为什么不要?连邢妈妈这样岁数的人都在那庞大的数额下红了眼睛,邢应苔却那样态度坚决。他才二十五岁呀,这真没道理。
邢应苔只喝了几口粥就回到自己房间坐着。他坐在椅子上时,招财就迅速跳上来坐在邢应苔的腿上。
邢应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算招财踩的很用力,他也没反应。
只见邢应苔面无表情地打开电脑,看了会儿新闻后,又默默合上电脑。
招财‘喵’的一声,卷起尾巴,一错不错地仔细盯着邢应苔看。
邢应苔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然而呼吸有些急促,而且心跳得也快了。
招财整只猫靠在邢应苔的胸膛上,所以它能感受得到。招财的心也砰砰直跳,它抬起前爪,放在邢应苔胸前,眼里满是陶醉的神情。
邢应苔没空去看向来就喜欢粘着自己的胖猫,他深吸一口气,把招财放到地上,然后拿过书包,在书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方形纸袋。
那纸袋是棕黄色的,看上去像是装照片的。等邢应苔打开后,果然倒出来的是几张照片。
邢应苔将那照片放在手心里,紧紧握住。他一手紧捏照片,起身收拾一下书包。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背着书包,走出房间后,对还在吃饭的家里人说:“我出一下门。”
邢妈妈急喊:“外面在下雨呢,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邢应苔二话不说,开门后迅速离开。他并没想要带着招财一起出门,然而招财反应太迅速,在邢应苔收拾书包时就咬住拉链,躺在背包夹层内,耍赖着,示意主人如果想出门,一定要带着自己。
邢应苔撑起雨伞,将装着招财的书包放到胸前,疾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看邢应苔走得这么急,招财还以为他有急事要做。但走了二十分钟后,邢应苔不仅什么都没做,而且竟然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现在是冬天,还下了雨,所以路人很少。
邢应苔站了一会儿,找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他坐在石头上,把书包放在膝头,然后拉开拉链,让招财露出脑袋。
招财嗷嗷叫唤,左右巡视。它被剃了毛,只穿一件肥大的女士毛衣,突然露出头,不由打了个喷嚏。
邢应苔擦了擦它的鼻子,微微侧身,替他挡住风和雨。
邢应苔一直紧握的手缓缓张开,露出一张已经被捏的皱巴巴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