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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眯着眼睛寻找着好走的路,原本正在雨中艰难地往前走着的郑常山猛地便听到身后的男人断断续续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失礼,但恰恰又符合陈京墨生意人的心理,毕竟在他看来他们素不相识,非亲非故,郑常山没道理会为他这么不顾性命。
    而郑常山倒是不怎么在意,只兴致盎然地扯了扯嘴角,心里没由来的便因为陈京墨对自己的这种堪称防备的态度起了点想逗逗他的意思。
    按郑常山一贯的风格,这既然想了就是肯定要做的,所以当下这脑子有问题的混球便似笑非笑地冲自家陈先生来了这么一句。
    “哦,挺多的,二十块钱呢。”
    “……”
    闻言的陈京墨沉默下来,看嘴角抽搐,脸色难看的样子心情应该还挺复杂。
    因为他一瞬间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太过真实了,所以见状的郑常山在浑身是伤的情况下还在拼命忍笑实在是有些辛苦。
    而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的陈京墨睁着双空洞的眼睛在心里思索了半天之后最终还是皱紧着眉头一脸难以理解冲背着自己的郑常山开口道,“救一个大活人就值这么点?你平时都不会和人讲价的吗?”
    “233333333333333333”
    任凭郑常山定力再怎么好,此刻嘴角的笑意都有些藏不住了,陈京墨的眼睛虽然暂时看不见了,但是却还是隐约听到了他极力压低了的笑声。
    在片刻的怔楞后,智商短暂下线的陈先生总算是明白过来自己可能又一次被这个行为言语处处都透着莫名其妙的神经病给耍了,所以当下他就气红了耳朵,接着沉下脸语气很不好地来了一句。
    “我看你是一分钱都不想要了。”
    “……”
    逗陈先生玩的意图就这样被识破了,郑常山只能坏笑地撇撇嘴不再说话了。
    事实上他也知道陈京墨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和他闲话家常,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都没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只专心地找寻着安全下山的路。
    陈京墨原本就不怎么想和这人说话,此刻更是将刺痛的眼睛一闭干脆一言不发起来,而在他的意识有些模糊时,他恍惚间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先前他在梦中看到天青色的石板路。
    夏季的雨水本就来得突然,溪涧村周边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一直也显得过于潮湿多雨了,所以这场雨眼看着就要下上一整个晚上。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筋疲力尽的陈京墨都忍不住有些陷入浅眠时,郑常山却忽然在充斥着土腥味的山间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
    “春雨喂,烟花黄,溪涧木屐好,走客们瞧上瞧……”
    货郎的歌谣声从远处依稀传来,如果这个时候陈京墨还清醒着,一定会发现这就是他方才在梦境中所见到的那个青衣钉屐郎的声音。
    然而此刻山道雨声渐停,散不开浓雾却伴随着一阵轻快的小调一并出现。
    而等郑常山兀自背着昏睡过去的陈京墨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半天却只看见一个鸦色头发的青衣男子背着个显得有些沉重的竹篓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雨天路滑,要买双木屐吗?”
    钉屐郎的声音还是和糯米酒似的甜,他走街串巷时唱的歌谣听上去是那般动听,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那般的阴冷。
    雨水将他单薄清瘦的身形都衬得有些诡异起来,他盯着人的眼神也透出股凉意来,而见状的郑常山倒是在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后,也没照顾这堪比鬼片现场的氛围,十分不按照剧本来地勾勾嘴角道,“没钱,不买。”
    钉屐郎:“……”
    这不要脸的回答让钉屐郎一下子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他原本准备好的话都让郑常山给堵了回去,咬紧嘴唇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恼火。
    而在焦虑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后,有些气急的钉屐郎也没了和郑常山继续胡扯的心思,只冷冷地笑了笑,接着眯着眼睛扬起声音道,“先生不愿意买也没关系,可你背上的那位先生可是刚刚拿了我的木屐还没付账呢!我这木屐款式好的很,寻常金银都抵不起的,必须得用这位先生自己的饭碗来抵,不然……”
    钉屐郎这般说着挽起了染青的衣袖,他细白的手掌上正握着把利的吓人矬子,矬子上头还泛着阵让人畏惧的冷光,而见郑常山朝他看过去,这面目清秀的钉屐郎还意味不明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此事本与你无关,我只要这位先生身上那只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饭碗……不过若是你现在独自离开,也还来得及,毕竟这人的闲事可不好管。”
    话音落下,山间久久没人传来任何声音,钉屐郎以为郑常山这个寻常凡人是怕自己了,心里一时间还有些得意。
    然而他终究没有高兴太久,因为很快郑常山便莫名其妙地低下头闷笑出了声,而等好不容易笑够了抬头看了眼这压根连自己是谁都没认出来的钉屐郎后,郑常山先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掌抬起,须臾间硬是从虚空中撕扯出一把古朴的唐刀,在将冷戾的刀尖指向瞬间面色惨白的钉屐郎后,眸子已经转至灰白的郑常山侧头望了眼着自己身后的陈京墨,接着眯着眼睛开口道,“啧,这闲事不管不成啊,我是他男朋友啊,不管他回去就要分手了啊,要不咱们就直接动手解决问题吧,啊?”
    钉屐郎:“?????”
    第十三章 钉屐
    钉屐郎之所以叫钉屐郎,其实他的看家本事就是……钉木屐。
    论动手他是一万个不行,平时也就捣鼓捣鼓木工比较擅长,不然也不会整日里躲在这荒山里压根就不怎么出去。
    之前他之所以敢壮着胆子拿了村子底下那百来号人的饭碗并主动招惹陈京墨和郑常山,那也是因为他早就从禄星司出来不干了,所以才自诩不怕任何人。
    可谁知道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呢,郑常山倒是比他还着急地直接掏家伙要动手打架了,把本来就胆子没大到哪儿去的钉屐郎吓得立马把手里的锉子赶紧给塞回了袖子里,半响他才瞪着郑常山一脸气恼开口道,“打……打就打!我堂堂钉屐郎难道还怕你一个普通人吗!等会儿就打的你满地找牙!行灵现身!行灵现身!”
    说话间将手从天青色的衣袖中伸出来摇了摇铃铛,钉屐郎刚刚是背着自己的竹篓子出现的,等他的话音落下那背上的竹篓子里也顺势传出了一阵奇怪的动静。
    郑常山开始还以为他要使什么不得了的手段,可等他小心护住晕过去的陈京墨后再抬眼一看,便见那竹篓子的盖子被猛地掀开,接着有六七个或是扎着小羊角辫或是留着胎发的男童女童捂着脑袋从里头陆陆续续地爬了出来。
    钉屐郎曾经身为三百六十行的行主,手底下自然也有其对应的行灵。
    行灵随行主而生,就如同父母和孩子一般关系密切。百年前他叛逃出禄星司时,这些行灵也跟着自家行主一块走了,所以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行主了,却依旧还有漆画屐、绣花屐,龙船屐,认脚屐,白坯屐,油彩屐,高脚屐这几位行灵在身边。
    “敢欺负钉屐郎!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挥着小拳头就朝郑常山扑了过来,这钉屐行灵个个长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嗓门也是不小。他们的身上都穿着斑斓的五彩锦衣,脚上也踩着象征着自己身份的小木屐。
    可行灵的能力如何大多取决便取决于行主,钉屐郎自己就没什么大本事,这几个小行灵自然也就一样没什么大本事。
    而眼见这闹剧般的一幕,郑常山也没动弹,只看着这些小娃娃冲自己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等这些叽叽喳喳的行灵就快爬上自己裤腿时,郑常山这才缓缓冲他们弯下腰,接着便将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行灵像提小鸡一样的高高地拎了起来。
    “啊啊啊啊!认脚屐怕高呜呜!钉屐郎!认脚屐怕高!”
    长得虎头虎脑的认脚屐一被郑常山抓住就害怕的大哭了起来,其他诸如龙船屐,油彩屐之类的也傻了眼,大喊了一声便眼泪汪汪地就吓得跑回自家钉屐郎的身后躲着去了。
    见状的钉屐郎有些气急,对自家这七个向来没什么用的行灵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眼看着平时最黏糊他的认脚屐此刻可怜巴巴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些心疼的钉屐郎脸色难看地咬了咬嘴唇,半响还是开口道,“你把认脚屐放下!我放你们走!我那双木屐也免费送给你们了!成不成?!”
    一听他这么说,郑常山就笑了,钉屐郎被他笑得后背发凉一时间也不敢说话,而郑常山倒是没耽误太久,因为他直截了当地就冲面前脸色难看的钉屐郎开口道,“你放我们走是应该的,这不是用来商量的条件。山底下那些村民的饭碗也是你和这些小家伙拿的吧?可你现在已经不是三百六十行的行主了,这些饭碗你自然也无权私自拿走……”
    “我为什么不能拿!那本来就是当初我给他们的!”
    本来还一副好欺负样子的钉屐郎一听郑常山这么说就大喊了起来,他身后躲着的行灵们见状吓得哆嗦了起来,可是眼看着钉屐郎眼圈都气红了的样子他们又迟疑了。
    他们一起用小手去拉扯钉屐郎的衣摆,想让他看上去没那么伤心,可是气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的钉屐郎还是难堪地低下头,半响才捂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道,“山底下那些没良心的东西我没打断他们的腿就算好了!他们根本就不配有我给他们的饭碗!我现在都不是什么狗屁行主了!我还怕什么!我压根不稀罕他们……不稀罕!”
    钉屐郎这般说着,身边的小木屐们都小声地啜泣了起来,他们长伴在钉屐郎左右,自然明白钉屐郎嘴上说着不稀罕,心里究竟有多在意。
    然而郑常山这样的人是铁定不吃这大的小的一起冲自己哭哭啼啼的一套,所以他只是先把那大哭大闹个不停的认脚屐给随手放走了,再将陈京墨冰凉的手和自己的手略显黏糊地交握在一起后,他这才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开口道,“行了,都哭什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动手打死这娃娃了呢。你和那些村民的恩怨你自己解决,但饭碗是公家的东西,你不想禄星司的人哪天来抓你去坐六百年的大牢你就尽管继续这么干吧,至于——”
    话说到一般猛地就停了下来,钉屐郎原本就显得忐忑不安,此刻更是被吓了一大跳,视线所及他只见郑常山原本还显得冷淡平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堪称慌乱的复杂神情,而紧接着这个像毒蛇一样可怕的男人就将他灰白色的眼睛望向钉屐郎,恐怖地眯起了眼睛。
    “你做了什么?廉贞他为什么没有声息了?”
    “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着急地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钉屐郎直觉危险自然不愿背这个黑锅。
    伤人性命的事他从来不敢做,更何况他之前压根没见过郑常山和陈京墨,也没什么大仇大恨的,可是郑常山阴沉的快动手杀人的表情看上去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而他手中的唐刀更是伴随着他的情绪不断地渗出黑色显得格外浓稠的雾气。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你你……你疯了吗……明明是这个人自己的问题啊!不关我的事啊!他的眼睛里有个东西你没看出来吗?!”
    钉屐郎的话让郑常山堪堪收住了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从山底下爬上来时造成的伤痕血迹,此刻这么看上去倒与他当年举刀反叛神界时有些相似。
    然而钉屐郎所提到的有关陈京墨眼睛的事也让郑常山心底泛起的杀意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而他的脑子里也依稀想起了三千年前的他与廉贞为何会分开的一切。
    三千年前,北斗星君为一己私利欲取一位星君可以看穿星河下众生疾苦的双眼做自己复明的药引。
    廉贞星被北斗星君选中挖走了自己的眼睛,贪狼星则举刀反叛,屠尽当日北斗星宫中所有目睹廉贞受苦却不肯施救的人也不罢休。
    然而廉贞的眼睛本就是维系他生命和神力的所在,所以尽管贪狼想尽了办法想留住自己副星的命,可最终廉贞星还是陨落了。
    廉贞陨落之时,满手脏污,已经杀戮了整整七十七个日夜的贪狼星为他寻来了一块可以看穿过去未来的庄周蝴蝶镜。
    蝴蝶镜分两块,一块嵌入了廉贞的眼睛中,另一块就被贪狼星自己留了下来。
    彼时失去声息睡在星河边的廉贞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贪狼星便动作轻柔地将他血肉模糊的眼睛用铜镜来填补,而如今千年都过去了,这其中半块能带人穿梭于过去未来梦境边缘的蝴蝶镜却依旧还存在于陈京墨的眼睛里。
    第十四章 钉屐
    恍惚间,陈京墨又一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次他没有再出现在那个之前他同小货郎说话的小镇巷角,而是到了一个他觉得莫名熟悉的地方。
    陈京墨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甚至没记错的话,昏迷之前他还同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一起被困在山中无法逃脱。
    可是转眼间他就到了这每一处都和真实世界无大致区别的村庄里,而在昏过去之前,他还依稀地听到那个怪人在同另一个人说话。
    对话的内容陈京墨其实也没仔细听,只听到有个自称钉屐郎的人在大喊大叫着什么东西,等再醒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这里了。
    而等面无表情的陈京墨将自己的圆片眼镜推了推,又皱着眉试探着往一家人的后院看了眼后,他意外地竟在后院里头看到了一个看有些面善的孩子。
    在这个也叫溪涧村的小村子里,没有人能看见他,可是陈京墨却能随意四处走动,那些扎着高髻一身麻衣的村民们或是经营商铺,或是整日农耕,家家户户各有各的营生,而其中有一家有个张姓的孩子也吸引了陈京墨的注意。
    名叫张喜的孩子出生在溪涧村,他八岁同母亲学手艺,到十四岁便背着个小竹篓子开始上街替人钉屐。
    木屐在中国有三千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又因谢灵运爱穿木屐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谢公屐,溪涧村便是祖传了这钉木屐的手艺,然而至晚清,除了少数南省地区还保留着老匠人制作木屐的习惯,已经鲜少有人会穿了。
    而作为这老旧行当中刚刚入行的一个少年人,张喜打小就是望着自己母亲长久地坐在后院的树墩前用矬子磨着木屐的鞋底长大的,每当看见那打磨木屑的灵巧动作时,他更是着迷的怎样都不愿移开自己的眼睛。
    可是自成年后的张喜做了这钉屐的行当起,他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过的穷苦,每天走街串巷走不知道多少路,却半个月也卖不出一双木屐。
    张喜的同村人也有祖上做木屐的,但是眼看着自家生计都成问题便渐渐转行去学其他手艺了,而这张喜却是个倔脾气。
    因为他虽然年岁小,却志气不小,心底总想将这看着就朴素不出彩的木屐卖到京城,卖到全天下去,可他的这种理想在当时却注定会受到众人的奚落,除了他老迈的母亲任谁都说他这就是在痴心妄想。
    “三郎,往后这家里的手艺就传给你,旁人的那些话我们何须听进耳朵里!你只要记住,这木屐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死也不能忘死也不能丢,老祖宗的心血都藏在里头!真为了钱财生计丢了便是忘本!你既然想往京里去就大胆的去!咱们这么好的手艺还怕有见识的贵人们不喜欢吗?真行不通,咱家也永远有娘给你留着门,你说好不好?”
    母亲的话让张喜毅然踏上了去京里的路,可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他开头的日子很不好过。
    当时的北方人压根没听说过木屐,不了解的情况下自然也不会来光顾张喜的生意,张喜每天饿着肚子走街串巷,可是这木屐还是一双都没卖出去,更倒霉的是,他这外来户还要收些本地鞋庄老板的排挤,每每都要挨顿打才回去。
    伤痕累累的张喜每次挨打坐在地上都哭的像是垂头丧气的小犬,看着路旁要饭的都觉得比自己要风光体面。
    他想写封家书回去告诉母亲,他不想干钉屐这行了,钉屐这行又累又苦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可是就在他决定最后上街碰碰运气不行就回家乡时,心中已濒临放弃的张喜却是遇上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
    “先生先生,要买双木屐吗?雨天路滑,有双木屐可好走不少哩!都是手作的木屐,又舒适又合脚,让我来替你量量好生不好?”
    陈京墨此刻就背着手站在街角处,眼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同背着竹筐子的张喜说话,张喜依旧表现的老实而淳朴,而另一个陈京墨也同他之前表现的那样主动开口提点了这傻孩子几句。
    在陈京墨本来看来微不足道的几句话给张喜带来了继续留在京城的信心,这一夜,张喜抱着双自己钉的木屐就这么躲在简陋的棚屋里哭了一宿。
    他有一肚子的苦水一肚子的委屈想找人说,但是等天亮的时候却到底没有将那份已经写好的家书寄出去。
    干一行便要爱一行,他生来便爱做这木屐,入了这行当自然也要努力做到最好的。
    想通了这点,瘦得都脱了形的张喜硬是在京里扎根下来了,之后更是用了足足五个年头才将自己原本还未到家的手艺给琢磨了出来,并将溪涧木屐的店铺在十年间开满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