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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三妹妹,看来你今天很是闲呐?”
    那意思是,咱们两个,钉是钉,铆是铆,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好端端,你跑我这儿做甚?是来请安?
    其实,锦绣这态度也算是好了的。到底是卢信良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换个人,或许这点子应酬周旋功夫她锦绣也顾不上。
    卢信贞今天特意背着卢氏把脸偷偷抹了一层铅粉和胭脂。锦绣装没看见,淡淡地把她一扫,而后眼皮又轻轻垂下,嘴抿着笑。她想:卢老三啊卢老三,你要化妆,好歹来问着点儿我,就你那唱大戏的样,我还以为又走进了杜二娘的春台戏院。
    卢三却是把脸板得正经又严肃庄重。
    锦绣又想:怎么越看,越有你兄卢信良的架势?不过,也是淡淡地一撇,眼皮又垂下,嘴角噙笑地,继续拍膝弯上的宠物爱犬。
    “嗯咳!”卢三终于发话了,她一个字一个字,依旧正经:“二嫂,我可听说,我二哥最近教你的那些子曰圣人的道理您可是受用多了!”
    “——嗯?”锦绣挑眉,手仍旧拍她的爱犬,眼皮依旧垂着,没有抬。
    “呵!这就对了,不知二嫂有句话,有没有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一顿:“二嫂,这个道理简单得很,连小姑子我都会背,怎么,二嫂还没学明白?还是说,我二哥还没教你到这儿?”
    锦绣大概明白点这卢老三的来意了。
    微转过脸,再淡淡地一瞥。可不是……吴家大总管的老婆吴嬷嬷,可不是哈巴狗式地跟着在那儿?
    见着了锦绣,鞠三鞠,心不甘,情不愿,脸上陪着笑,笑里,却是恼意十足。
    “去把那小丫头带出来吧!”
    锦绣倒也不与这两人痴痴纠缠。她没那闲功夫。起身,吩咐了丫头春儿,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拍着那爱犬的背脊骨。“哦,乖乖乖,该抱你去吃点东西咯!”……然而,话音未落,还没走两步——
    “不,娘,我不回去,娘,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锦绣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无比滑稽起来。
    她一直害怕接近“小孩子”,对于小孩儿的恐惧阴影,有一种近乎滑稽诡异的恐惧与搞笑。锦绣把那小孩给带回院以后,给她请大夫治——是的,就是经她老娘吴嬷嬷缠裹过的小而稚嫩的双足。虽然,发了善心,解救了这小女娃一回,到底是“心有疾症”,一直很怕她。但那小女娃儿倒是很喜欢亲近她呢,有事没事给锦绣编花环、折纸鹤送她。有一次,看见锦绣和卢信良两口子在房中恩爱亲热,以为卢信良在欺负锦绣,上前把卢信良一推:“虽然你是相爷,但是奴婢还是要说,你不能这么欺负二少奶奶!不能欺负她!”卢信良哭笑不得,卢信良更是脸板得又尴尬又难看。“你胡说什么!这小孩儿!”是的,那孩子,也就最多五六岁。
    锦绣为此哭笑不得。
    现在,春儿把小女孩给带出来,死拉活拽,就是抱着锦绣的腿不走:“她们又要给我裹小脚了!呜呜,二少奶奶,我不回去,我怕,我不回去,你不要让她们带我回去……”
    卢信贞走上前,一把将那孩子给拽扯过来。“走!”她说:“听你娘老子的话!你不裹,你不裹以后就完蛋了!就不是个‘完整’的女人!”说着,还特意把锦绣看一眼。
    锦绣冷笑一声。
    其实,这卢信贞倒还真不是为着吴嬷嬷来的。她还没那么好心。大姑娘闲着没事儿,望门寡闲居在娘家,一时心理压抑无聊,又把锦绣恨了个之极,后来,吴嬷嬷在卢老太太那儿求救不成。卢信贞便说:“走!让本姑娘我带你找她去,还怕她不给人不成?!”
    卢信贞就这样来了,锦绣倒是愿意给人。然而,现在的问题,现在的问题就是——
    “娘,我不走,我不跟你回去!娘,我不走,二少奶奶,二少奶奶——”转而又向锦绣求救。仅仅五岁的小屁娃儿,茄子戳两个眼,用锦绣的话,走路腿脚都还不利索呢!已经知道看人眉眼高低,知道“狗仗人势”、知道自己救自己……
    卢信贞道:“怎么就不走?怎么就不走呢?”她难得的好声好气,也不顾大小姐的体面与尊贵,混迹于吴嬷嬷这种势力仆妇的人中间。并慢慢地蹲下来,像是以自己“作则”:“你看,小姐我不也裹了吗?当时,是疼了一些,不过没关系,这长大了,你的脚才好看是不是?”说着,又是一番柔声劝哄。
    “不!才不好看!”小女娃又说:“你的那脚,压根儿就不好看!”
    “你说什么?你说……不好看?”卢信贞的脸当即板起来。起身,又去看吴嬷嬷。
    吴氏吓得扑通一声:“哎哟!三姑娘!你信这死丫头胡说!你信这死丫头!”就这样,又是哭,又是喊,屋子里一片闹腾。
    “是的!就是不好看!不好看!”
    小女娃儿到底是小女娃儿,一时忘了形,口直而心快:“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而且整个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自从咱们府上的相爷在看了您的脚之后,他就一直吐,一直吐,狂吐不直……”说着,还跺着脚,重重补充一句。用一种“你若不信,就去问她”的眼神。
    当然,那眼神,是对着锦绣。
    卢信贞脑门子“轰”地一下,感觉五雷轰了顶。
    “二嫂!”她把脸对着了锦绣。“你,二嫂,你……”
    脸色苍白,嘴唇又颤又动。身子微微瑟动着,像风中飘零的梧桐落叶。
    卢信贞最后走了。
    被锦绣所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娃娃,本来死拉活拽还是不走。
    吴嬷嬷气急,恼极,羞极,恨极,“啪”地一巴掌就要向她女儿小小的脸蛋耍过去。锦绣将她一把拽住:“放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屋子,能由着你这样泼妇似的混打混闹!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
    锦绣的威仪就在这一刻统统拿出来了。倒没有十分的动怒,只是微微地一挑眉。
    吴嬷嬷吓傻了。“可是,可是二少奶奶,你,你也不能就此害了我的女儿啊……”说着再也憋不住地嚎啕大哭。她的哭声愤懑而委屈,当然,还是那个她女儿“裹小脚”的问题,天下慈母心,这一刻的真情倒是显露无疑。
    最后,又发生了什么。锦绣都不记得。约莫对吴嬷嬷说了一句:“总之,你不能再逼着你女儿裹脚!”吴嬷嬷当场就傻眼了。“可是,可是她的将来呢……”她仍旧流泪满面。锦绣便没有说话,走过去,终于以一种难得“不怕”小孩的心态,弯下身来,对那个小小的仅有五岁的女娃儿说:“回去吧!到底是你母亲,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为了你好……”
    吴嬷嬷不说话。
    小女娃儿终究给带回去了。
    回去还会不会继续给她的女儿裹脚?锦绣,也只能这样了。她用她的少奶奶身份:“如果,下一次我看见她的脚是残的!到时候——”此话包含的内容太多。吴嬷嬷磕头,只能把女儿一拽:“死丫头!走!”
    锦绣冷笑一声。弯了弯嘴。忽然,她想起什么——
    “春儿!”
    卢信贞走的时候,是的,锦绣怎么也忘不了她走之前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儿。如淋冰水,如坠冷窖,如斯哀凉的恨意……锦绣,她忘不了!
    “春儿!春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