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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朔风呼啸,阴云密布,太原城头,李克用悲愤满腔。他想起十多年前与朱温的初次见面,当时他挥师中原,威震天下,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而那时的朱温不过是农民军降将,一个小小的河中行营副招讨,势力也不过局限于汴州、陈州一带。上源驿那一夜,朱温卑鄙无耻地对他施下毒手,两人从此决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朱温的势力急剧扩张,不仅盘踞中原,染指关中,还进据河北,迅速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要朱温愿意,梁军甚至随时可以攻到太原城下。
    “小人得志啊,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想我当年,河东铁骑一出,天下无不侧目。那时朱全忠被黄巢大军重重包围,还是我亲自率军解救。而现在那忘恩负义之徒竟步步紧逼,眼见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李克用悲从心起,仰天长叹。他身后站着一班重臣和大将,看到李克用如此悲叹,顿感沮丧,个个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父亲。我观朱全忠迟早亡于我河东之手!”一个年轻刚毅的声音响起,如雷贯耳。
    李克用和众人惊讶地回过头,正是李存勖。众人注视之下,李存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所谓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想我李家三代忠于朝廷,父亲更是数次勤王,功高盖世。即使因此受了损失,实力被朱全忠盖过,但我李家无愧于心!”听李存勖这样一说,众将都纷纷点头。晋军数次南下,击溃各路强敌,都是应朝廷召唤,而且大功一成,必然回师,不以占城夺地为目的,这一点确实有目共睹。
    李存勖继续说:“现在朱全忠自得意满,权欲熏心,早有窥视皇位之心。为了上位不惜万般手段,陷害良善之人,照我看来,此人为恶已快到极点了!为今之计,不如静养韬晦,等待时机,哪用得着这么沮丧!”他负手仰天,悠然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我相信,数年之内,朱全忠必露败象!”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竟然能在危难之际处变不惊,辩证地看待当前危局,还能提出“静养韬晦”这样的战略,既安慰了父亲,又鼓舞了士气。河东少年的头脑与才气令人叹为观止。周德威、李嗣昭、李存审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李克用寄予厚望的这个少年将来必能撑起河东的大局。
    李克用对儿子提出的“静养韬晦”的策略极为认同,于是派出使者携带礼物,出使汴州。为了表示诚意,又让麾下第一笔杆子李袭吉操刀,给朱温写了一封求和信。李袭吉博学多通,才华横溢,一封求和信在他写来,却是洋洋洒洒,文采飞扬,铿锵有声,堪称晚唐骈文的典范之作。
    李袭吉的大作盖上了李克用的印章被送到了朱温手上。听说死对头竟然主动求和示好,朱温几乎不敢相信。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朱温当即唤来敬翔,让他把李克用的求和信念给自己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敬翔手捧书信,缓缓念来。朱温的眼一下子瞪圆了,如此文采,难得一见。
    “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
    “好!好!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此等文采,可谓才高八斗!”朱温越听越激动,“你可知此信出自何人之手?”
    “据我所知,是出自谏议大夫李袭吉之手。”
    朱温拍案而起:“可恨如此高才却被李克用所用!如吾之智算,得袭吉之笔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念,继续念。”
    “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朱温听完,哈哈大笑。什么“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又说“不量本末,误致窥觎”,到了最后,李克用这沙陀蛮子还是露出了飞扬跋扈的本色,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此信文采飞扬,但言辞傲慢。看来对河东蛮夷,只有用武力说话,彻底打败他们才会服气!”朱温愤然总结道。
    是年三月,朱温联合天雄军,集结大军二十余万,六路齐发,大举进攻河东。太行山麓,一时战火熊熊,杀声连天。自朱邪赤心率领沙陀部落立足河东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危机。
    “如今朱全忠以二十万大军六路围攻我河东,我儿有何高见,可挽此狂澜?”李克用对他儿子的见识越发欣赏,大小事情都不忘问问他的意见。
    李存勖微微一笑,指着地图,不慌不忙地说:“梁军大起刀兵,六路齐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主力只有从潞州进犯太原的氏叔琮一路。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要歼灭了氏叔琮部,其他各路梁军就难以捏成一个拳头,梁军的攻势必然崩溃。”李克用眼睛亮了。李存勖的头脑果然敏捷清晰,一眼就看出了梁军的命门所在。
    “朱全忠好大喜功,号称大军二十万,但其实各路梁军分隔于太行山东西,根本无法协同。天雄军从河北绕道而来,路途遥远,只需沿路以少量兵力节次阻滞。葛从周部、张归厚部这两路沿途坚城众多,可严令守城将领据城坚守。氏叔琮此人自以为是,可将其诱至太原城下,再以外线骑兵的机动优势痛击之。如此,可破梁军六路围攻!”
    “好!好!”李克用听完,赞不绝口。
    氏叔琮进展神速,不到一个月,已连克泽州、潞州、沁州,进逼太原。李克用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防守。两军在太原城上城下展开了殊死搏杀。而此时,李嗣昭、李嗣源的精锐骑兵已从氏叔琮部的侧翼卷地而来。氏叔琮很快尝到了苦头。其他各路梁军尚在苦战,自己却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李嗣昭的骑兵日夜不停地对梁军大营进行袭扰和掠杀。李克用、李存勖则稳若泰山,他们在静静等待着反攻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不久,长安再度发生变故。宰相崔胤倚仗朱温的势力,在朝廷中大肆清洗异己,争权夺利。一直遭到压制的宦官集团终于按捺不住,蛊惑唐昭宗,重夺神策军的军权,企图置崔胤于死地。崔胤见势不妙,竟主动邀请野心家陇西节度使李茂贞率军干政。如狼似虎的陇西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安,所有人都知道,又一场大变乱即将爆发。早已觊觎朝廷大权的朱温嗅到了血腥味,加之河东战事不利,于是传令各路梁军班师,集中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廷变局。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河东铁骑在山西平原上纵横驰骋,肆意追杀,梁军大败,除了潞州,夺得的城池尽数丢失。这一轮交手,虽然朱温的实力占据绝对上风,但却第一次被李克用打得鼻青脸肿。物极必反,恶极而亡。李存勖的这句预言让李克用坚定了对梁作战的决心。更让李克用放心的是,朱温正坚定而快速在作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野心家李茂贞在长安发动兵变,劫持唐昭宗前往凤翔,这给了企图入主长安的朱温绝佳机会。朱温立即以解救皇帝为名,亲率大军从河中直扑凤翔。几经交手之后,李茂贞大败,被梁军围困于凤翔,动弹不得。
    李克用见梁军主力西进,觉得有机可乘,遂让李嗣昭、周德威率军出击,企图击破朱温撤军之前建成的封锁河东的各个堡垒。双方在晋州、潞州一带陷入激战。
    朱温刚刚控制住陇西局势,见河东又起战事,立即挥师北上,同时命氏叔琮领兵疾奔晋州,堵住晋军南下的路线。双方在晋州西北的蒲县狭路相逢。这一战,氏叔琮终于将功补过,以骑兵克骑兵,大破李嗣昭,斩首万余级。河东局势再度恶化。
    随着朱温的北上,各路梁军开始大举进入河东,沿路晋军均遭击溃,李克用的小儿子李廷鸾也在乱军中被俘。氏叔琮部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但这一次,形势却要严峻得多。由于梁军进展迅速,晋军主力被分割在广阔的晋中平原,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剩万人。李克用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后梁大军,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而生。
    8 围魏救赵
    晋王府内,烛火摇曳。所有尚在太原的重臣、大将和幕僚都被李克用连夜唤来。大家知道,今晚要议的,必是非常之事。李克用从内室缓缓踱出。他这一亮相,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天不见,李克用脸上已布满沧桑,鬓角也生了许多白发,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迈之气。到底是什么,让这位纵横天下半生的一世枭雄变得如此消沉?
    “连夜请诸公来,是想商议一件事。”众人都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
    “我军在蒲县为氏叔琮部所败,几全军覆没。朱友宁部数万人已连陷汾州、慈州、隰州。如今梁军兵临城下,而我军主力被分割于外,不能相顾,形势危急!自我在太原建立基业以来,今日实是前所未有之危局……”
    听李克用这样一说,李嗣昭、周德威二人都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不久前,二人率部在晋州一带与梁军大战,结果被氏叔琮彻底击溃,在梁军的追杀下连大路也不敢走,带着少数卫士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太原。两人都是河东名将,征战半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惨败。
    “我苦思半响,实无破敌之术。思来想去,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再做打算!”李克用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太原是河东首府,晋地枢纽,李克用经历万般磨难,才终于在这里建立基业。现在李克用竟然提出要放弃太原,这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存信被李克用赋闲已久,巴不得河东早生变局,自己好浑水摸鱼,当下站起来附和说:“对极,对极!如今关东、河北都被朱全忠霸占,实力强于我们数倍。现在氏叔琮大举围城,又兴建堡垒,挖掘壕沟,企图长期围困。为今之计,不如趁梁军围困之势未成,尽快向北撤退,休养生息,然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不迟!”
    李嗣昭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见李存信这样说,气得拍案而起,愤然道:“一派胡言!老巢都被别人端了,还到哪里去休养生息?父亲,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奋力死战,必定可以坚守到底!关键时刻,父亲千万不可打退堂鼓,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败军之将,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奋力死战?”
    “你!”李嗣昭气得指着李存信的脸,怒吼道:“你这厮敢再说一次?”
    “各位,大敌当前,不要再内斗了!”众人扭头一看,正是李存勖。李存勖分开众人,走到李克用面前,慨然道:“朱全忠实力虽强,但身处四战之地,掣肘甚多。淮南杨行密、陇西李茂贞、蜀中王建,甚至幽州刘仁恭无一不是他的强敌。他必然分散用兵,多线作战,无法长期持久于河东。如果退往云州,等于把整个晋地拱手相让。”李存勖瞟了一眼李存信,又说:“至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无异于与虎谋皮。那鞑靼人是何居心,父王又不是不知。当年父王在鞑靼,受尽刁难,甚至险些被害!如果兵败退到云州,以鞑靼人的本性,必然投靠朱全忠,谋害我等,到那时悔之晚矣!”
    “只要坚守半月,等我军各部聚拢,定可一举破敌!”李存勖挥挥手,语气坚定。李存勖这样一表态,众将释然,纷纷站起来表示赞同。形势已然逆转,要求坚守的将领占了大半。李克用没有再说话,看着摇晃的烛火,脸色阴晴不定。
    回到内堂,李克用想起刘夫人颇有远见,不如问问她的意见。刘夫人一听,当即道:“存勖这孩子说得没错!他年纪不大,但见识已远在他人之上。那李存信在大王收留之前不过是一个放羊的野孩子,哪有什么见识!当年大王南下勤王,征讨王行瑜,不是多次讥笑其擅离城池,导致死路一条么?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李克用一听,顿时醒悟。南下勤王之战,王行瑜在梨园寨兵败,逃回老巢邠州。晋军继续进攻,王行瑜不思坚守,而是弃城逃往庆阳,结果被部下所杀。如果王行瑜固守待援,李茂贞手下尚有雄兵数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轻易放弃大本营,确实是一手凶招。
    坚定了守城决心的李克用很快化险为夷。只过了几天,各处溃散的军队纷纷赶回太原,太原城中兵力大张,形势已然逆转。是年五月,急于除掉李茂贞的朱温决定移师西征,晋军趁机发动反击,梁军撤围而去,河东再次转危为安。度过一劫的李克用继续坚持着“静养韬晦”的战略,耐心等待死敌犯错。而朱温则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始了一场争夺皇权的夺命狂奔。
    天复三年(903年),不夺回皇帝誓不罢休的朱温再次攻打凤翔。在梁军的围攻下濒临绝境的李茂贞终于服软,杀宦官韩全诲等七十余人,交还唐昭宗。朱温趁机对宦官势力展开大清洗,废神策军,驻军长安,完全控制了唐朝宫廷。天祐元年(904年),朱温杀宰相崔胤,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是年八月,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冲入皇宫,刺杀了唐昭宗李晔,另立其子李柷为帝。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率三军披孝守丧,朝南痛哭。天祐二年(905年),急于彻底控制朝政的朱温再次举起屠刀,于滑州白马驿将宰相裴枢、崔远等忠于皇室的三十多名大臣全数杀死,投尸于河。朝堂之上,几乎为之一空。
    天祐三年(906年),信心爆棚的朱温起兵南征,发起对淮南的复仇之战。结果淮南再度成为朱温的梦魇之地,面对连绵的秋雨和对手坚壁清野的战术,梁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幽州的刘仁恭一直对魏博之地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听说梁军南征失利,决定趁火打劫,出兵抢夺魏州。但刘仁恭完全低估了朱温的决心和精力,得到消息的朱温立即亲率大军北征,痛击燕军。不仅如此,梁军还乘势包围了沧州,大有一鼓作气荡平幽燕之势。刘仁恭想摸老虎屁股却被狠狠咬了一口,自讨苦吃,后悔莫及。如今大难临头,左思右想,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向李克用求救。
    “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当年我对他有再造之恩,却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被朱全忠打怕了,竟然又想让我来帮他出头!他当我李克用是冤大头吗?真是岂有此理!”看着刘仁恭言辞谦卑的救援信,李克用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我倒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站在身边的李存勖细细看完书信,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
    “哦?”李克用颇为惊异。这些年,李存勖常有不落俗套的惊人见解,李克用对他的话越来越重视。“你倒是说说看,机会在哪里?”
    李存勖不慌不忙,展开一卷地图。“父亲请看,如今天下大势已然明朗。如果把天下分为九份,朱全忠夺占控制的已在六、七成。淮南杨氏一脉虽然强悍,也不过自保而已。蜀中王建,目光短浅,局促于一隅之地,只想着自己称帝,难成大器。至于凤翔的李茂贞,屡战屡败,更是不足一提。朱全忠现在忌惮的,也只有我们和刘仁恭了。如果我们束手不管,坐视朱全忠吞并幽州,则河东危矣。”
    听儿子这样一说,李克用默然。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他实在咽不下刘仁恭忘恩负义这口气。“不过,沧州要救,却不能直接救,要选择对我最有利的救法。”李存勖看了看父亲,微笑道。李克用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觉得怎么救法对我最有利?快讲快讲!”
    “如今梁军大举围攻沧州,正是我反客为主的机会。沧州虽然危急,但守个数月绝不成问题,可效仿孙膑围魏救赵之计,另寻目标,攻敌要害!”李存勖一拳砸在地图上。“攻敌要害?”李克用仔细看着地图,那只独眼变得越来越锐利。
    潞州!父子俩对视一眼,抚掌大笑。
    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这是对晋、梁双方都生死攸关的战略要点。双方围绕这个城市已展开过多次激战,城池反复易手。一旦夺回潞州,河东又将重新巩固业已动摇的防线,将通往中原的南大门死死地关上。五年前,朱温六路大军围攻河东,氏叔琮趁晋军主力未至抢先夺下潞州城,河东从此门户洞开,太原日夜不得安宁。李克用做梦都想收复这个重镇。围魏救赵,攻敌要害,重夺潞州,李存勖这一招,将结结实实地打在朱温的要害上。
    李克用立即对李存勖的作战方案进行了升级。念念不忘当日之仇的他还想再多敲诈刘仁恭一笔,出一口当年被此人恩将仇报的恶气,以救援沧州为名再次向幽州征兵。这一次,刘仁恭就像换了个人,乖乖把三万人马双手奉上。
    李克用随即以周德威、李嗣昭为大将,联合燕军对潞州发动突然袭击。守将丁会因不满朱温谋害唐昭宗,早已有叛逃之意,见晋军大举来攻,索性献城投降。潞州复为晋军所得,李嗣昭领骑兵乘势南下,兵锋直指中原。消息传到沧州,朱温魂飞魄散,连夜焚烧军营,撤围而走。李存勖围魏救赵之计完美收官。
    此战之后,梁军再也没能够夺回潞州,这个城市就像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后梁王朝的心脏,令朱温寝食难安。年轻的李存勖,在这场与死敌未曾谋面的对决中,充分体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冷静的头脑和优秀的大局观,一举扭转了晋军在中原战场上的被动局面。
    潞州之战获胜的消息传回太原,李克用正与心腹重臣张承业议事,看完捷报,李克用仰天概叹,热泪盈眶。自上源驿那一夜之后,他与朱温结下血仇,但梁晋争霸,晋军屡屡失利,以致彻底被朱温压制,动弹不得。如今一击制胜,在朱温最鼎盛之时扭转局面,重夺主动。而这一切,都靠了李存勖的眼光与谋略。这莫不是天意!李存勖,曾经的青涩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破茧而出,蜕变为华彩之蝶。
    “我已年近半百,垂垂老矣,所幸我儿存勖,不负我望,刚毅决绝,智勇双全,足可撑起河东大局!继元兄,我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好生辅佐他,假以时日,必成王霸之业!”张承业闻言,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颤声道:“承蒙大王厚爱,老朽必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张承业原是宫内宦官,唐昭宗时出使河东。此人见识广博,老成持重,颇受李克用赏识,于是留在太原效力。不久,朱温大举清洗宦官势力,朝中宦官都被杀尽。为斩草除根,朱温以朝廷名义发出诏书,要求各地诛杀宦官同党。李克用接到消息,找了死囚顶包,救了张承业一命。自此之后,张承业更加尽心竭力为河东效命,成了李克用的股肱之臣。
    李克用把李存勖如此郑重地托付给张承业,实际是公开表达了李存勖已然是他接班人的意图。在武力为王的乱世,血缘关系早已不再是继承王位不可逾越的规则,这些年各地藩镇层出不穷的兵变,城头不断变幻的大旗,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李存勖毕竟年轻,他的身边需要有一批德高望重之臣辅佐和支持。李克用的考虑确有先见之明。当他病死之后,手握兵权的李克宁企图发动兵变,正是张承业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团结了李嗣昭、李嗣源等重要将领,帮助李存勖粉碎了叛乱。
    天祐四年(907年)四月,朱温终于走到了他梦想的权力的巅峰,废唐哀帝李柷,在大梁称帝,改国号为“梁”。延续近三百年的唐王朝宣告覆灭。消息一出,天下震惊。李克用知道,朱温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毁灭之路。
    9 逆风飞扬
    朱温的称帝引发各地藩镇的大动荡。占据楚地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盘踞岭南的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保有吴越地区的吴王钱镠、经营闽地的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等先后向朱温称臣,承认后梁政权。朱温则大礼相送,把这些军阀头目统统封王,以示笼络。但让朱温头痛的是,李克用和陇西李茂贞、淮南杨渥(杨行密的长子,杨行密已死,由他继位)、幽州刘仁恭都宣布对后梁政权不予承认,坚持沿用代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蜀王王建更是以地势偏远,消息不通为由,义无反顾地使用唐昭宗李晔在位时的年号“天复”。
    这让朱温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些反对势力里,李克用是当仁不让的首领。只有彻底荡平河东,才能成就他真正一统天下的迷梦。而对河东动手,首先就要拔掉潞州这颗钉子。907年六月,朱温任命康怀英为潞州行营招讨使,领精兵八万,向潞州进攻。这座被梁晋双方争夺了无数次的城市,再度成为天下的焦点。
    李克用闻报,只是冷笑了一声。镇守潞州的是李嗣昭。他很了解这个养子。李嗣昭谈不上有多少谋略,但要论性格之刚毅,作战之顽强,纵观河东诸将,无人能出其右者。当年李嗣昭嗜好饮酒,李克用只是私下稍稍告诫,便一改旧习,终身不饮。他相信,只要他不下令放弃那座城市,李嗣昭就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当然,李嗣昭虽然顽强,但兵力毕竟太过悬殊,潞州城还是要救的。他立即传令大将周德威率军救援。
    河东铁骑,战力惊人,周德威的骑兵呼啸而来,康怀英的外围部队很快遭到击溃。康怀英早就听说过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大名,见势不妙,干脆收缩部队,不再接战,让数万梁军全都躲在堡垒壕沟之内,老老实实地围城。但李嗣昭坚如铁石,潞州城头天天都在上演着殊死肉搏,梁军就是难以前进一步。
    朱温对康怀英的消极战术极为不满。近十万大军连一个小小的潞州城都拿不下来,还让周德威的骑兵耀武扬威,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打到太原?急不可耐的朱温临阵换将,让作战骁勇著称的李思安接替康怀英,继续攻城。
    李思安刚到潞州城外就遭到周德威的当头一棒,河东骑兵铺天盖地冲来,斩杀梁军一千多人。现在李思安终于知道康怀英的苦衷了。梁军数量虽多,但以步兵为主,外围战线又宽,面对周德威一次又一次的骑兵突袭,确实防不胜防。他索性对前任的围城战术进行了大规模升级,不仅继续深挖壕沟,还在军营外围修起了整整一圈壁垒,以抵御晋军骑兵的袭扰,号称“夹寨”。潞州之战就这样在包围与反包围的混乱中持续了五个多月。
    908年1月,太原城中寒风呼啸,春天离这个城市还很远。一名信使拼命鞭打着精疲力尽的坐骑,歪歪斜斜地冲进了太原城。这是周德威的信使,他想告诉李克用,潞州的处境已相当艰难,如果梁军的围攻持续下去,饥饿很快会击倒这座已苦苦支撑了半年的城市。但千里迢迢而来的信使做梦也没有想到,晋王府内,迎接他的却是一张张充满了悲伤的脸。信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克用病了,而且病势沉重!
    就在不久前,蜀中的王建还派来使者,劝李克用和自己一起称帝,等消灭朱温后,再访求唐朝宗室接续帝位。对王建这个居心叵测的建议,李克用一口回绝。他需要的不是称帝,而是耐心地等待那个他已经等了很久的机会。等待朱温犯错误,等待他向死敌发动致命的反击,等待河东铁骑席卷中原。可惜,老天已经不给他更多的时间了。
    这个冬天对李克用来说格外漫长。他一向自傲的强壮身体就像山崩一样,轰然倒塌。病魔击倒了这个刚强如铁的男人,面对骤然来袭的疾病,整个太原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自知时日无多的李克用唤来了他最信赖的张承业。看到李克用苍白憔悴的那张脸,张承业老泪纵横。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厮杀半生,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竟然会倒在与死敌殊死对决的时刻。真是天意弄人。
    李克用扭过头看了看张承业,惨然笑道:“我拼杀沙场三十年,跟各方豪强斗了一辈子,只望我沙陀一脉能永续平安而已。现在我气数已尽,不能再为河东尽力……”说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身边的李存勖,艰难地说:“这孩子志气远大,可接我的事业,河东以后就指望他了。他还年轻,我们是生死之交,看在我面上,你以后一定要多教导他。现在强敌犯境,潞州危急,我死之后,所有仪式一律从简……”
    曹夫人抱着李存勖,早已哭成泪人。
    李克用长叹一口气,“百年歌有言,人过五十,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没想到我还没等到言笑雅舞,已将呜呼哀哉。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李克用看着儿子,一丝宽慰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的目光顺着李存勖的脸庞向下游移,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滞。一代枭雄,泯然而逝。
    晋王府内外霎时哭声震天。
    张承业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顺着李克用最后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黑色的丝帛,正捧在李存勖的手上。丝帛里露出的是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再看过去,是李存勖强忍泪水的双眼。
    这三支箭代表着什么,张承业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即将独自面对这个血腥诡谲的世界,独自挑起正处危难中的河东大业。他能挑起这个重担吗?
    数百里外,潞州城杀声震天,面无血色的李嗣昭冷冷地看着敌军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个坚强如铁的虎将,他能等到河东的救兵吗?
    正在潞州城外机动作战的周德威得知了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大惊之下,率军退驻乱柳。周德威的异动立即引起各方猜忌,怀疑其因李克用新亡,有不轨之心,一时议论纷纷,流言不绝于路。
    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同样第一时间传到了汴州。朱温又惊又疑,唯恐是河东的诡计,亲率大军前往泽州巡查。中原到河东的官道上,一时战旗密布,马蹄隆隆。
    大家都在关注李克用死前亲定的接班人,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个年轻人面对如此凶险复杂的局面,又当如何应对?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存勖选择了沉默。一周过去了,李存勖依然身着丧服,闭门不出,对外称“为父服丧。”
    潞州城内外,尸积如山,饿得歪歪倒倒的晋军士兵和猛扑上来的梁兵扭打在一起,滚下了残破的城墙。更远的地方,朱温的大军正隆隆向河东开来,越逼越近。
    太原城内议论纷纷,眼见后梁大军越逼越近,晋王已亡,新主就像消失了一样,河东俨然已成无主之地,开始有人偷偷携带财物向城外逃难。
    又是七天过去了,前来登门求见的大小官员、将领统统被挡在门外。没有人知道李存勖在做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幽暗的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事也不愿意想,他只想静一静。父亲突然逝去的时候,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觉得他的世界崩塌了。不错,在大家都看不清天下大势的时候,他能清晰地看出命门所在,甚至能够信手拈来一条条精妙的计谋,杀敌于无形。但那时,他头上那片天有父亲牢牢撑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只有年轻人的无畏无惧与奇思妙想。而现在,那片天塌了,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沉重地压到了他的肩上。闲情雅致,诗词歌赋在那一刻都被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大军压境,潞州危急,人心浮动,这一切如千头万绪,缠绕在心,几乎令他窒息。这么多年,他努力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去做,而是为了让父亲满意,让所有人知道,他配做李克用的儿子。但现在父亲匆匆而去,甚至来不及给自己的未来留下一句建议,留给他的仅仅只是三支箭,象征着家族血仇的三支箭。
    人生就是这样无奈而讽刺,这二十年都是父亲在牵着他一路狂奔,当父亲离去之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只能沿着父亲的那条路继续飞奔下去。他号称河东新主,而这个主人甚至根本就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啪……”房门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幽暗的内室,几乎让李存勖睁不开眼。“主公!如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等待您的决断,岂能独处内室,暗自神伤!”李存勖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急得双目圆睁,面色通红,正是张承业。
    李存勖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一滴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张承业长叹一声,“先王去世,我们都如万箭穿心,悲痛不已。但如今事态危急,河东百万子民都在等着您的号令,不能不奋发图强啊!真正的孝道在于不使家业败落,如果先王在天之灵看到您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想!”
    李存勖双肩一颤。张承业说得没错,如果父亲看见自己如此消沉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他想起了父亲弥留之际,留给自己那宽慰而寄予厚望的微笑。一股热血立时从心间升起,直冲头顶。
    张承业急得拜倒在地,继续说:“现在先帝刚刚去世,您立足未稳,我担心有人会趁机发难,篡夺李家基业。汴寇又乘机大军压境,猛攻潞州,如果军心动摇,则更添敌人气焰,再不努力应对,则河东危矣!请主公即刻遵从先帝遗命,上位听政,保家安亲,这才是大孝啊!”
    李存勖急忙扶起张承业,他年轻的脸上已然神采飞扬,英气十足,转眼就像变了一个人。“张公放心!我现在便身着丧服,临殿听政!”
    是年二月,李存勖登上晋王宝座,正式宣布继位。不久,李克用之弟李克宁联络李存颢等人企图发动兵变,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以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稳固了自己的权力。而此时,朱温的大军已经到达泽州,兵锋直指太原。
    太原城内,又响起了久违的鼓声。官员、将领们都急冲冲地向王宫跑去,大敌当前,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刚刚登上王位的新主人到底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招数。
    众将站在堂下,偷眼看着一身素服的李存勖。这个年轻人,在老臣张承业的帮助下侥幸坐稳了王位,但他是朱全忠那个老江湖的对手吗?
    “李嗣源、李存璋、李存审,命你们各整本部兵马,本月之内完成集结待命!”潞州城岌岌可危,做出这样的部署倒也在情理之中。
    “传令给周德威,让他立即带兵退回太原。”此令一出,满堂皆惊。潞州危在旦夕,离那里最近的就是周德威的部队。现在援军未出,反而令周德威撤军,这不是要把潞州拱手让给朱全忠吗?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谁都搞不清楚李存勖真实的想法。和李克用的鲁莽直率相比,这个新坐上王位的年轻人显然更加高深莫测。
    而此刻,在数百里外的潞州城头,浑身浴血的李嗣昭正苦苦望着太原的方向。他和他的部下们被围已近一年,他们还能活着见到河东的援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