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启程
大漠茫茫,驼铃声声,一小队骆驼商队沿覆满黄沙的山脊上走着。
苏伦卡坐在骆驼上,他无比讨厌这匹慢吞吞的动物,每走一步都像是往他沉重的心口里继续撒了一把沙子。实际上,骆驼不断扬起的沙子也在往他本就笨重的皮靴里倒灌,不一会双脚像拖着石块一样沉重。苏伦卡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时不时把脚从蹬子中取出,使劲地向下倾斜,想要把沙子都出来。
同行的那些商人,有几人笑出了声来了,还有的在他后面窃窃私语。在一片嘲笑声中,苏伦卡的心情更郁闷了。
三天前那个晚上,他正在自己的屋中熟睡,忽然父汗的贴身盟卫来把他带到了罕台的宫殿之中。父汗穿戴整齐,士师拓达错也陪在身旁,一切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可是所为何事呢?从熟睡中被叫醒的苏伦卡没能想明白,直到父汗开了口。
“我的儿,出发吧。”
“出发?不是还没到约定时间吗?”苏伦卡有些糊涂了,与冉国约定的明明是一周之后啊。几支摇曳的烛台将打在罕台沉默的侧脸上,他的脸方正而坚毅,这是多年战场磨练出来的。苏伦卡一直很不喜欢自己略为秀气的长相,他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和父亲一块冲锋陷阵,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苏伦卡是当之无愧的草原之歌。可父亲却让他去冉国,当一名傀儡。
拓达错开口了,“小王子,你的第一站不是大冉,是塔国。”
这一下苏伦卡吃惊不小,他不安地看着拓达错,他的长发遮住了头上的伤疤,一双碧湖色的双眼中透出某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托达错拍了拍手,门外的盟卫堪布里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有一小段的鹿角。他把这两件物事交到苏伦卡手中。
“你们会混在一队商队中前往塔国,到了那里后,你只需要去求见塔国的国君,献上这封信和鹿角,他自然会明白的。事成之后,你们再折而东行去冉国。切记,到了冉国不要和任何提及这件事。”
苏伦卡抿着嘴,想问些什么,待得开口却只是嗫嚅着,“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罕台一向严厉的声音中难得有些温和,“苏伦卡,把你送到冉国,你可恨父汗么?”苏伦卡听得父亲如此问,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但他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罕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去了。
苏伦卡扭头去看与自己一同混在这商队之中的雅卡。一身骑装的雅卡扎着无数小辫,是最普通的多亥姑娘打扮。草原民风粗犷,并没有女子足不出户的说法,所以雅卡跟着这样的商队,也没有乔装成男子。此时她骑在一头瘦弱的骆驼上,看起来却是比苏伦卡要自在许多。还偶尔用多亥语和那些人的说笑几句。
苏伦卡又想起士师拓达错来。自从那次山坡一席谈,他莫名地对这位总是黑着脸的士师有了一种亲近感,会想要把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与他说。这种被人理解,毫无保留的感觉,就算是对亲娘也没有过。
领头的那个方脸汉子靠近苏伦卡。“嘿,小子,是不是骑得累了?”看着他一付似笑非笑的脸,苏伦卡把头别了过去,瓮声瓮气地说道“不累。”那人又是嘿嘿地笑,“最好是你的真心话。我们今天要连着赶路,赶在天黑前穿过前面那片的林子。一会你最好跟紧一些别掉队,那个林子里面可怕的东西可不少。”
还没等苏伦卡回答,那汉子又已回到队伍前面了。苏伦卡骑着那坏脾气的骆驼,边想着男子说的话,可怕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强盗吗?听说强盗最是喜欢对这些商队下手,所以听说中原人出商都会带着镖队。多亥商人本不屑汉人这一套,但商队中也会放几个有身手的,若是真遇到打劫这等事,还是能一战。
苏伦卡打量商队中其他人,一起走了这三日,他基本上已经可以分辨各人身份。除了那领头的方脸汉子外,那白胡子的汉人小老头也是个管事的,苏伦卡曾看那方脸汉子低声和他商议路线。虽然这人从外貌上看是个汉人,却起了一个十足的多亥名字,叫萨迪。苏伦卡听到商队的人都叫他萨迪翁。那萨迪翁戴着顶虎皮西瓜帽,从里到外的装束都已是游牧民族的打扮,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却仍是汉人模样。
除了这两人外,商队里剩下的十几人不外乎是三种身份管货的,管骆驼的,还有就是几个目光精光闪闪的蒙古壮汉,便是类似镖师的身份了。只是这几人显然与苏伦卡在宫中所见到那些高手有明显差距,苏伦卡不知为何士师宁愿让自己和雅卡秘密地混入这样一个普通商队,这些人是否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在他思索间,他们已经走出了荒漠,步入了前面那片林子。
炽热的太阳光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牲畜到了这里完全行走困难,他们只能下来牵着走。然而人也没有比骆驼好多少,地上一层厚厚的松针叶便每一步都像是陷入一个深坑之中,需要花上比踩下去多好几倍的力气,才能把脚再拨出来。这是苏伦卡见过的视野最差的地方。
层层叠叠的原始灌木,高达云宵的树冠,复杂多变的地形,这些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伴随着电闪雷鸣,天空迅速地暗了下去,一场暴风雨已如急行军一般在往这边而来。行路的人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遇到雷雨是很危险的,一队人匆匆地往前赶着,想要在大雨来临之前找到一个可以遮蔽的地方。
果然听得商队里有人抱怨了起来。“这趟行程我婆娘去求了乌满,就说会有变数。她哭着喊着让我不要来,我还是来了。结果呢,遇到沙尘暴在这荒漠里慢吞吞地走来这几日,为了赶时间还要走这个林子。唉,我就说这个林子走不得,可就没人听我的。果然还是要听乌满的话才是。早知如此,给我多十倍的银两我也”最后那几个字咽在了嘴边。
苏伦卡看过去,果然,是那老头。只见他收起那付笑眯眯的神态,只是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头。那人话到嘴边,却突然生生咽了下去,脸上露出十分害怕的神情。
这样也好,苏伦卡不想再继续听那人抱怨,对他本来就阴郁的心情无疑是雪上加霜。尤其还听到了乌满的名字。。这两字是苏伦卡心中难以言明的痛。
乌满是草原的神明,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凡是两条腿走路的,无一不信奉乌满。有人居住之处,哪怕只是暂时的夏驻地,都能看到一个又一个大石垒起的水屋,上面插满了彩色的小旗子。水屋中住着道明,他们是乌满所选定的人,代表着乌满的旨意。而大道明就是所有的道明中地位最高的那个。草原小孩长到三岁,都会被带到水屋去问信,请乌满告知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凶吉。
苏伦卡是罕台和木吉儿的第一个孩子,罕台又极为宠爱木吉儿,他请来大道明,为苏伦卡的三岁问信准备了极隆重的仪式。苏伦卡那时刚刚记事,但那个场景却总是记得特别清晰。他穿着华服,小手被牵着一步步走进水屋,印象中那水屋好大好大,阳光从石头的缝隙间照了进来,他仰起头,觉得阳光好刺眼。之后水屋里的事情他就全然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他被大道明带出水屋的时候,不知大道明说了什么,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那天以后,没有人再和苏伦卡提过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他大道明说了什么话。苏伦卡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不断地回想起那一天。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苏伦卡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变成沉默敏感的少年。当他像从前一样张开双手扑向父汗,然而他却沉默地向旁闪开的时候。当大哥二哥有最好的老师教骑射之术,他却没有的时候。甚至是当冉国的信送到,他又毫无争议地成为被送走的那个人的时候;苏伦卡无数次想过大道明究竟对大家说了什么,那一定是关于他命运的某种旨意。可他的命运到底如何呢,苏伦卡很想知道。
月见殿夜
旁边的罕台已呼噜声起,木吉儿却辗转难眠。她掀开被子一角,一双白玉般的足轻轻地点在床前的波斯地毯上。她往旁边一摸,一件睡袍已在手上。她用睡袍将自己赤裸的身体裹起,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娴熟之极,且一点声息也无。因为木吉儿已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睡不着独自起身的经历。
月已上中天,皎皎月光洒在庭院之中。木吉儿不禁想起了母亲从小教她念的诗。“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是一位旧朝遗主在流放南地时,回首故国时所写下的诗句。可这位旧主至少见过故国,可木吉儿却从未见过“故国”的模样。草原上的夜,静且长。
木吉儿无论任自己在这里站着发呆多久,也躲不过还要回去面对那难眠的床。她多么羡慕那些从未见过这轮明月的人,那些草原上的女子,她们简单直爽,跑起来像风铃一样,心事还没来得及堆起来就又散成一地。罕台的前妻,那位丹鲁族的女儿,听说便是这样一位女子。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那个装着传国玉佩的木盒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月亮之下这个广袤的世界,只有她一人在守护这个秘密。她本来犹豫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苏伦卡,然而在她想好之前,罕台就已偷偷地把他送走了。
算了,不说也罢。苏伦卡这个孩子的心思,木吉儿这个亲生母亲有时也琢磨不透。更何况那乌满的传言。。想到这里,木吉儿忽然心头一跳。莫非,那预言正是此意?她忽然有点不敢再想下去。